零八一、弄璋與弄瓦

荼白匆忙抹了抹眼角,扯起彎彎的笑,趨步走上來。縣主意志消沉,許多日子都不怎麼說話。還是孟小姐有法子,什麼話也沒說就叫縣主開了口。她先叫小丫頭佈置下軟和的錦墊,才和晴雨一前一後攙着孟窅坐下去,又親手爲孟窅身側添一架憑几,好讓她借力靠着。

午後的日頭正好,曬得人骨頭都發酥,可胡瑤的指尖卻透着涼意,孟窅心疼地拉着她的手不肯放,凝視着她的眼神滿含憂色。可她不敢問,怕提起阿琢的心傷。她暗恨自己笨嘴拙腮,連安慰人的話都不會說。

胡瑤回握着她,也在打量孟窅,見她氣色紅潤,銀盤兒似的臉蛋明顯圓潤起來。胡瑤慢慢垂落視線,看見孟窅微微隆起的肚子。阿窅果然有福氣,這麼快就懷了第二個孩子。老話說,先開花後結果,希望這一回她能如願爲靖王添一個兒子。

想起孩子,她的心不可避免地被扯痛了。她的女兒匆匆在這世間走過,可大王、樑王、樑王妃……他們一邊歡慶樑王府弄璋之喜,一邊潦草地抹去屬於她女兒的痕跡,彷彿只有她還記得有一個無辜的小生命悄聲來過,只有她曾小心翼翼地期待女兒的降臨。胡瑤不覺又恍惚起來。她其實不想這樣,人人都勸她,她還有個兒子,是樑王長子。爲了兒子,她也必須立起來。從前,她提醒孟窅提防靖王妃抱養臻兒,如今她自己也面臨着一樣的局面。

祖母來探望過,爲她夭折的孩子流了一把淚。可陽平翁主也安慰她說,女兒沒了,樑王妃便不好再提抱養她的兒子,不然顯得過於冷情,對丁寧的名聲也不好。

那會兒,她覺着淌過身體的血液都凝結成冰。她的祖母疼她、護她,可關鍵時候,祖母心中有一杆秤,冰冷又精確地衡量得失、權衡利弊,就好像那日祖母說要把她嫁給大舅舅做樑王側妃……在這座看似繁華簇錦的白月城裡,什麼血緣什麼情誼都爲權勢和野心讓道!

可祖母確實切中自己的痛處,驚醒自己。她沒有資格消沉,她若任由痛楚擊垮自己,樑王妃丁寧就有光明正大的理由抱走她的孩子,還能美其名曰是對她們母子的照拂。所以,她強打着精神養好身體,配合祖母派給她的醫女調養身子,只是心裡空落落的。

“真好。”胡瑤淡淡地一笑,真心爲孟窅高興。

孟窅咬咬脣,輕聲細氣地開口:“阿琢,你別難過。我們有臻兒,她將來也會孝順你……再說,你把身體養好了,將來一定還會有的!”

胡瑤眼眶一熱,抑制的委屈在她笨拙的開解裡土崩瓦解。她總是筆挺的脊樑轟然垮塌,卸下了驕傲與自制,因無可遏制的傷痛而佝僂。悲傷的嗚咽從她緊抿的薄脣間溢出,彷彿陷阱中受困的母獸。

孟窅抱住她,讓她靠在自己的肩頭,陪她淚如雨下。她吸着氣抽噎,一壁輕拍胡瑤消瘦的脊背,像安撫臻兒一般,用溫暖與柔情包容她。

“阿琢,你哭吧。哭出來,心裡能好過一些。我在這兒陪着你呢!”孟窅輕輕地拍着她的,兩行淚打溼胡瑤的雲肩,暈開點點水漬。

胡瑤依着她並不厚實的肩膀,積壓的感情宣泄而出。其實,她一直在等着一個單純的關心,知曉她的傷心,痛惜她早夭的女兒,沒有算計,沒有計較。而這一刻,孟窅沒有讓她失望。

荼白才擦乾的眼角又泛起潮溼,一頭顧慮着痛苦的兩人,一頭自己也是泣不成聲。眼下在場的數晴雨最平靜,她原與胡瑤並不熟悉,一顆心都向着孟窅。因着孟窅傷心,晴雨也是面露哀色,但更多的還是憂心孟窅情緒起伏對身體不好。

“主子快別哭了,您一哭,胡側妃心裡更不好受。”孟窅的陪嫁裡,宜雨老實,喜雨跳脫。她憑着心思機敏在大丫頭裡逐漸嶄露頭角,連齊姜姑姑也誇她會辦事。小郡主出世後,孟窅把宜雨派給徐燕,一起服侍小郡主。喜雨聽齊姑姑差遣,如今孟側妃的身邊事倒有大半交予她。晴雨自是打起十二分精神來,務求把差事當好。她跪在孟窅腳邊,一手扶着孟窅的腰,一手從懷裡掏出帕子替她拭淚。“來時,齊姑姑就怕您傷心難過,囑咐奴婢一定勸着些。求主子憐惜,好歹顧着腹中的小主子。”

她雖是切切地勸慰孟窅,話卻是說給胡瑤主僕聽的。荼白焉能聽不懂她言下之意,忙也哽咽着上前來試着扶起胡瑤,話裡爲她開脫。

“奴婢知道,主子與孟側妃情同姐妹。孟側妃心疼您受的苦,您也一樣心疼她。晴雨姑娘說的是,孟側妃還懷着孩子,您也還在吃藥調養,都不宜大悲大慟。”

胡瑤長出一口氣,用帕子捂着眼好一會兒方緩過來。

孟窅方纔怕惹她傷心,憋着不敢哭出聲,一口氣哽在心口,肩頭一聳一聳地抽動着。腹中的孩子彷彿感受到母親的悲傷,不安地翻動起來。孟窅一手搭在小腹來回安撫,細細地吸一口氣緩和自己的呼吸。

“怪我不好,看見你就沒能忍住。”胡瑤美目溼潤,長睫還沾着淚水,見狀也自責地擰眉,轉而吩咐人打水擡妝鏡來。兩人均是素淨着臉,未用妝粉,於是就在廊下簡單梳洗一番,用溫熱的帕子敷了敷眼圈。

胡瑤哭了這一場,心底的鬱結散發出來,才覺着一切真實起來。兩人對面凝望,她察覺孟窅眼底浮着血絲,此時又有些懊悔。

“你還沒見過琪哥兒呢!把孩子抱出來,見一見他的乾孃。”後半句是對荼白吩咐的。

“別!”孟窅忙攔下她,體貼道:“孩子還小呢,一進一出的招着風!還是咱們進屋去,我還給他帶了禮物呢!”

荼白沒有動,孟窅不說,她也要勸下的。孟窅開了口,她更感念孟窅的體貼,忙不迭誇孟窅爲人周到。兩人方纔抱頭哭了一場,一早捧來的茶點也沒用上,她便叫人撤換新的來,又點了幾樣往日孟窅愛吃的。

孟窅帶來的是,她親自繡的兩套細棉小襖。因爲是貼身穿的,特意洗軟和了才帶來。孟窅的針線好,胡瑤摸着柔軟的小衣服,面料絨絨的,通身竟找不到一個線結。她在給孩子縫虎頭鞋,是在家穿的軟底鞋,正好叫人取來繡籃請教。

孟窅半點不藏私,說着就親手演示起來。針線上下穿引裡,她順口提起,前段時候,她給女兒繡了一套十二幅生肖頭臉的小襪子。

“臻兒歡喜得很,尤其喜歡小兔兒那雙。頭一回給她穿上的時候,她連鞋子也不肯穿。一整天就在牀上盤着腿玩自己的小腳丫,看見有人進屋,都要翹起腳來顯擺一番,好叫來人誇一誇她的小襪子。”大概因爲女兒屬兔,有時候自己也管她叫小兔子,所以臻兒格外喜歡兔子的圖案。上元節那支兔子燈籠,現今還掛在她的悠車旁。

胡瑤的視線跟着她的指尖,一壁分心打趣她。“這樣的好東西,你怎麼想不到給你乾兒子?”

孟窅手上一頓,不無尷尬地呵呵一笑,老實地交代:“也就這兩個月穿個新鮮……過陣子等她開始學步,還是得穿素面的細棉襪。”

孩子的肌膚嬌嫩,再好的絲線總有針腳線頭,走路的時候腳上得用勁,很可能磨傷孩子的皮膚。胡瑤也做了娘,哪裡不懂這個道理,不過存心玩笑一句,好輕鬆一下氛圍。

“罷了,我還和你計較這個嘛?快教教我怎麼藏線疙瘩,我總做不好。”

孟窅果然傾囊相授,又告訴她,今後繡花樣時可以反其道而行,把線疙瘩留在外面,化作眼睛、花蕊,既方便又好看。孟窅心知自己瞞着崇儀出門,回去必要安分度日好些時候。且她的月份逐漸深了,崇儀已經說過,連中秋家宴也不許她進宮去。下回再與胡瑤相見也不知何年何月,故而又與胡瑤說了好些話,兩人才回屋裡去看孩子。

孟窅回家後,如何爲應對崇儀的責問割地賠款且不說。十五,胡瑤亦是推說孩子年幼體弱,沒有進宮赴宴。爲此,樑王與她生了一場氣,怨她不識大體。琪哥兒不能進宮,這場宮宴又將是寧王和皇長孫的舞臺。雖然爲此不平是十分幼稚的心理,可樑王還是心存芥蒂,一連數月沒有進胡瑤的屋裡,想見琪哥兒的時候,也只吩咐人把孩子抱去自己的書房。

九黎殿宮宴上,朝陽與李岑安親近地敘着話。這種場合上,朝陽總要尋着機會與李岑安表現一番姑嫂情深,大抵是爲了彌補她對李家不可言說的愧疚。

“這一年總也見不着你,如今身上可大安了?”

李岑安今日依品大妝,身着王妃禮服,簪金戴玉,端莊的面上噙着得體的微笑。“多謝公主關心。我的身子早就好了,只是王爺體諒,教我多將息着。”

她“病”了這些時候,從不見朝陽登門來探望,眼下卻是好不關切的體貼。話說得再漂亮又如何?是真心實意,抑或虛情假意,真以爲別人看不明白呢?

朝陽對李岑安的事多少也有耳聞。她還知道,老三從蒹葭宮請了個太監去王府管事,把李岑安這王妃給架空了。

“既然都好了,你也該早早把王府中饋拿回來。哪有主母躲懶,叫下人拿捏的道理。只有你立起來,纔好爲三弟分憂。”

李岑安神色一凝,細細睇一眼朝陽。她能怎麼說?方槐安是母妃身邊的人,是王爺請回去的,她若說方槐安的不是,就是不孝婆母,不敬夫主。這位公主當真敢言敢做,難道她想攪得靖王府不得安寧?李岑安明白,自己不僅不能搬弄淑妃的不是,還要深謝淑妃和靖王的“體諒”。

“如今府裡孟妹妹又懷了孩子,大小事體都不省心,我正和王爺商量,只怕還要多留方公公一陣子,幫襯我打點事務。”她也有私心,不着痕跡地便透露出孟窅恃寵而驕,同時爲自己塑造一個賢惠的形象。

朝陽皺起眉頭,內心十分瞧不上李岑安這逆來順受的姿態。她曾經爲李岑安敲打過孟窅,已是她能爲李氏做的極限。沒有姐姐插手弟弟後苑家事的道理,夏侯崇儀畢竟不是她一母同胞的兄弟。

“一個妾室生孩子,哪來這麼多事。你莫要慣着她們,到頭給自己添堵。”

李岑安苦笑着應承,謝過她不痛不癢的關心。孟窅不是普通妾室,她是淑妃的親侄女,是大王欽賜的側妃,是王府唯一一個誕下子嗣的女人,更是走進靖王心裡的女人。孟窅的種種不同無一不叫她倍感危機,因此儘管朝陽假仁假義,還是觸動了她內心那根緊繃的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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