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終章

聖保羅大教堂內留下的人已經寥寥無幾, 伊登菲爾德坐在空曠處的一排椅子中間,習慣性地擡頭看着教堂的玻璃窗。

教堂的玻璃總是很漂亮的,晴天時看上去光芒萬丈, 陰天時看上去沉凝華美, 伊登從小就有盯着彩色玻璃發呆的習慣, 似乎透過那裡能看見上帝。

直到盯得眼睛發澀, 他低下頭來用力眨了眨眼, 肩膀上忽然被誰輕輕拍了一下。

伊登回過頭去,笑道:“安蒂利亞。”

“不回去麼?”安蒂利亞看着他,“該吃午飯了吧?”

伊登:“肚子不餓, 我想再坐一會兒。”

“那我陪你。”安蒂利亞繞過一把椅子坐下來,“你的情緒比我想象的要穩定很多呢。”

伊登抿脣笑了笑, “倒不是我變堅強了, 只是我總覺得……他沒有死, 蘭斯不是那麼容易被殺死的人,他大概是偷偷逃走了吧。”

安蒂利亞一時分不清他是自欺欺人還是真的想開了, 伊登是個極堅強也極脆弱的人,有時候看上去堅不可摧,但只要突破某個臨界點,他就會徹底崩潰,他對某些東西實在太過執着了。

安蒂利亞本人則恰好相反, 她對任何事物都不那麼執着, 有時候甚至顯得有點薄情, 她受到傷害後可以輕易地完成從好人到壞人的轉變, 離崩壞的境地卻還很遠。

她總是比伊登菲爾德冷靜得多。

但是這一次, 伊登似乎不是在欺騙自己,看他的神情, 大約是真的相信蘭斯頓還活在世上吧,他的直覺還挺準確的。

“好巧。”安蒂利亞笑笑,“我也這麼想。”

但是就算蘭斯頓平安無事,這場戰爭依然奪去了許多人的性命,教堂中的氣氛肅穆沉重,靜靜籠罩在兩人周圍。

“安蒂利亞。”伊登輕輕吸了口氣,“我們上天台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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聖保羅大教堂內有一段極長的旋轉樓梯通往上方的環形耳語廊,伊登記得小時候來這裡玩,光是爬樓梯就爬了個半死,如今要走更長的一段階梯登上塔頂,他卻感到一身輕鬆,看來是這些年的鍛鍊起了效果。

與他相反,身體素質很差的安蒂利亞幾乎是爬幾段就要歇一會兒,她的心臟不怎麼堅強,伊登也不敢讓她太過勞累,最後甚至提出揹她上去。

“算了吧哥哥。”安蒂利亞哭笑不得地扶着牆喘氣,“你也不比我高多少,一個不穩當我們一起滾下去怎麼辦?”

想一想那場面就覺得很搞笑。

最終安蒂利亞還是堅持着爬到了頂層,像個死人一樣趴在塔頂的欄杆上拒絕動彈,冬天裡高處的風有些冷,吹得人臉頰生疼,從這裡可以眺望到大半個倫敦,泰晤士河如玉帶一般貫穿擁擠的城市,空曠高遠的環境多少衝散了葬禮帶來的哀傷氣氛。

伊登也趴在她身邊,一頭金髮沒一會兒就被吹亂了,變成了金毛,安蒂利亞轉頭看看他,有氣無力地道:“你爲什麼不用髮膠?”

“我不喜歡髮膠的味道。”伊登認真地說:“不過我今天噴了香水呢,你有沒有聞到?”

安蒂利亞吸了吸鼻子,清新溫暖的淡香很適合他這種靠臉吃飯的美少年,她點點頭表示肯定:“嗯,品味不錯。”

伊登嘻嘻笑着,忽然從袖子裡抽出一卷紙來,展開給她看。

安蒂利亞還以爲是什麼重要的東西,湊過去一看卻頓時滿臉黑線,紙上是一副鉛筆畫,畫着簡潔難看的藍天白雲綠樹房屋,和三個火柴棍似的小人,一看就是那種繪畫天賦極差的小孩子隨手畫出來的東西。

“……這是什麼?”

“我小時候寫日記附上的畫,前幾天收拾東西時翻到的。”伊登一臉嚴肅地看着她。

安蒂利亞撐住額頭,有點想撞欄杆,雖說她也不是大畫家,但是圖紙畫得多了,一些基本的繪圖技巧還是有的,她已經很多年沒看到過這樣難以直視的畫面了,一時無法將其與伊登那張俊美精緻的臉蛋聯繫起來。

伊登像是沒注意到她的無奈,兀自指着畫面上的三個小人道:“這是我,這是你,這是蘭斯。”

安蒂利亞勉強擡起頭來看了一眼。

中間那個最簡單的小人是伊登本人,看上去毫無特點,左邊最矮的是安蒂利亞,右邊高出一大截的是蘭斯頓。

安蒂利亞:“……我頭上那些麪條是什麼?”

“是頭髮呀。”

“……蘭斯身上那個麻袋呢?”

“那是斗篷。”

安蒂利亞徹底無語了。

良久之後,她道:“哥哥,你現在畫畫也這樣麼?”

伊登誠實地答道:“差不多吧。”

真是個靈魂畫手啊,安蒂利亞暗自感嘆着,說道:“我想我應該請一位宮廷畫師教教你繪畫技巧。”

“我不要。”伊登連忙將自己幼年的簡筆畫卷了卷,重新收回袖子裡。

然而那驚人的畫面仍然在安蒂利亞腦海中留存了一段時間,畫上的三個小人手拉着手,蘭斯拉着伊登,伊登拉着安蒂利亞,三人一起走在開着小花的草坪上。

後來,她去過了慕索城的遺蹟,也走訪了遙遠的佛羅倫薩與夏爾鎮,卻始終沒尋到蘭斯頓的消息,有一天她夢到佛羅倫薩黃昏時空蕩蕩的街道,遠處教堂的尖頂閃着光,飛鳥在其上盤旋。

她一個人站在夕陽下,一直在等着什麼人叫她回家吃飯,卻始終沒有人來。

不同於當年的嫌棄與無奈,很多年後安蒂利亞再回想起伊登的那幅畫時,甚至會忍不住哭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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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蒂利亞,小心一點啊。”

霍爾本街區的私宅裡,三層閣樓上,安蒂利亞爬到□□最高處從一堆舊書裡翻找着什麼東西,閣樓空間太小,以奧斯維爾的身高,爬到□□上經常會轉不開身,最後安蒂利亞自告奮勇替他上來了。

□□倒是很結實穩當,但奧斯維爾還是怕她掉下來,一直站在下面擡頭看着。

奧斯維爾不愧是個學術型人才,閣樓上的舊書堆積成山,上面落了厚厚的一層灰,安蒂利亞戴着他拿來的口罩和手套,在書堆裡翻翻找找了半天,最終抽出一本還算乾淨的硬皮精裝書,舉起來向奧斯維爾揮了揮:“是這個麼?”

奧斯維爾看了眼那橙色的封皮,笑道:“就是這個。”

安蒂利亞彎腰將書遞給他,下了□□摘下口罩,呼了口氣,湊過去看了看書封上的題名。

“麪包甜品烘焙大全”……

內頁都是彩色印刷,附上了詳細的步驟圖和精美的成品照片,一看就是製作精良的烹飪工具書,雖然是二十多年前的出版物,卻仍舊十分精緻實用,現在恐怕很難買到了。

“你這個烹飪白癡爲什麼會收藏這樣的書啊?”安蒂利亞擡起頭看他。

奧斯維爾無奈笑道:“是我父親留下來的,他對烘焙點心很在行。”

安蒂利亞稍微怔了怔,低下頭去。

“沒關係的,都過去那麼久了。”奧斯維爾揉揉她頭髮,微笑:“只不過他那樣的烹飪天才居然生出一個只會在廚房搞恐怖襲擊的兒子,真是沒道理。”

說罷,他擡頭看看閣樓上那一摞摞的舊書,嘆了口氣:“我也該把這裡收拾一下了。”

“我幫你,我剛纔看到好幾本有意思的書。”安蒂利亞顯得有些興致盎然。

奧斯維爾卻有種不好的預感:“……你看到了什麼?”

“十多年前的愛情小說,還有好多童話繪本。”安蒂利亞一本正經地道。

奧斯維爾:“……”

這種被喜歡的人看到自己黑歷史的感覺……不是一般的尷尬,早知道就不讓她上去了。

奧斯維爾故作冷靜地咳了咳:“都是小時候隨便看的,扔在這裡就沒管。”

他說的也是事實,他十二三歲的時候就離開倫敦了,童年時看過的書都扔在家族的舊倉庫裡,後來回到倫敦買了新房子,順便把過去的書搬了過來,小孩子好奇心強什麼都看,這些舊書真的不能說明他的品味……奧斯維爾試圖解釋清楚這一點。

安蒂利亞嘻嘻笑着:“你小時候還蠻可愛的嘛。”

奧斯維爾竟然忍不住臉紅了。

“我去找件圍裙來。”安蒂利亞走過他身邊,“不知道那些書奈伊會不會感興趣。”

“千萬別告訴他!”奧斯維爾捂住臉,被那個死孩子知道的話他一定會被狠狠嘲笑的。

然而事實證明,奈伊雖然看起來高冷,讀書的品位卻很可愛,拿到那些擦拭乾淨的舊書之後,他不但沒有嘲笑奧斯維爾,還一臉認真地研究了起來,先是抱着《愛麗絲漫遊仙境》和《小紅帽》的童話繪本看了一下午,又對着一本古早的愛情小說翻了一晚上,那神情不像是在讀閒書,倒像是在閱覽什麼政府文件,這使得奧斯維爾感到很驚悚。

這段時間,他白天依然去皇家學會上班,晚上回來抽出一兩個小時和奈伊學習烹飪技藝,安逸的時間不知不覺地飛快流逝。

直到年底,一家新的麪包店在霍爾本街開張了。

這是伊登菲爾德曾答應過安蒂利亞的事情,安蒂利亞對什麼都不執著,就連一個像樣的夢想都說不出來,最終拿了奧斯維爾小時候的願望湊數,伊登對此稍有些不滿,但還是盡力滿足了她的要求,動用私人關係在霍爾本街買下了一個商鋪,精心裝潢一番成了全新的麪包房。

……當然,開張第一天,店裡擺出的麪包大多出自奈伊和幾個僱來的烘焙師之手,奧斯維爾雖然學習了一個月,卻還沒有出師。霍爾本街區民宅相對集中,便利店和麪包房卻很少,伊登正是看中這一點才拍下了這裡的商鋪,結果也如他所料,新開業加上促銷活動使得第一天的麪包銷量出奇得好,以後只要好好經營,這家店的生意絕對不會差。

只是如今奧斯維爾和安蒂利亞都在皇家學會工作,奈伊也要在學院上學,三個人都沒有充足的時間經營麪包房,伊登特意請了專人經營,讓奧斯維爾掛名店長,他心情好的時候可以過來看看,順便親自上手烤些麪包……至於能不能賣出去那就另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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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年年初,冬天還沒有完全過去,慕索城的天氣更比倫敦冷上幾分。

慕索城被攻破後,這片土地荒廢了兩年之久,直到最近,伊登菲爾德終於有精力着手這座城市的重建計劃,重建後的慕索城與洛蘭城兩相呼應,將會使北部的經濟更加繁榮。

重建之前的視察工作必不可少,伊登乾脆親自來了一趟,一方面想親眼看看安蒂利亞待過三年的地下研究所,另一方面也想在洛蘭城住一段時日,洛蘭城的環境安逸舒適,也是他和安蒂利亞相隔十年再次見面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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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於城內一直沒有整修,景觀和兩年前城破時差別不大,早前被轟炸過的白色宮殿也依然是那副破破爛爛的樣子,再次來到這裡,奧斯維爾忍不住有些感慨。

“時間過得真快,感覺又回到了兩年前。”他站在宮殿內通往地下研究所的通道之前,倚着牆微微笑着。

奈伊一臉嚴肅地坐在門口一塊破石頭上。

奧斯維爾低頭,順手揉揉他的腦袋:“你不下去看看麼?”

“有什麼可看的,又不是什麼留下美好回憶的地方。”奈伊扭過臉去吐槽。

“也對,這地方一進去就感到很壓抑。”奧斯維爾向着幽深的通道內部瞧了瞧,“那安蒂利亞……”

“她纔不需要你擔心。”奈伊蹙眉。

奧斯維爾聳聳肩,無所謂地笑道:“是啊,能讓你這種彆扭又挑剔的小鬼心服口服,我家安蒂利亞果然很棒呢。”

奈伊差點炸毛跳起來,幸好一直站在旁邊的威爾諾笑着安撫了一句:“好啦,你們兩個別鬧了。”

又不是我在鬧……奈伊心道,但在威爾諾面前他不想表現得太浮躁,撇了撇嘴端正了坐姿,瞪着奧斯維爾那一臉很欠打的笑容。

由於宮殿破損了多處,根本無法抵禦寒冷,威爾諾擡頭看着屋頂破洞處漏下的天光,輕輕呼出一口白氣,很快消散在冰冷的空氣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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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位於地下的中控室內,伊登正好奇地觀察着佔滿了整整三面牆的機械操控平臺。

剛纔他也去看過了研究室和宿舍,環境真的很差,空間小得可憐,一想到從前安蒂利亞和奈伊在這種地方住了整整三年,他就忍不住自責。但過去的事沒必要再提起,伊登一路上和安蒂利亞說說笑笑,一直來到了中控室。

“……完全看不懂。”研究了一會兒後,伊登沮喪地放棄了。

安蒂利亞戴上手套,撫摸着平臺上的各種按鈕笑道:“看不懂也是正常的,慕索城的中控室技術不算先進,沒有做過合理的簡化,可以說是世界上最複雜的操作系統了,我也是花了兩三個月才完全弄明白。”

聽她這麼說,伊登稍微找回一點自信心,中控室的燈光明亮而冰冷,照得人面色發白,他盯着那些不明用途的按鈕發了一會兒呆,忽然輕聲道:“安蒂利亞……”

“嗯?”安蒂利亞回頭看他。

“這段時間,你覺得我們的關係有什麼變化麼?”伊登回過頭,一臉認真地問。

安蒂利亞眨眨眼,茫然道:“沒有啊。”

“我一直有點擔心。”伊登擡起手輕託着下顎,“我當了國王之後,會不會跟你們離得越來越遠了。”

安蒂利亞愣了一下,走過去用手指敲了下他的腦門:“這跟你的身份沒關係,只跟你這個人有關……雖說我們這些人很難了解到國王陛下您所揹負的壓力,但只要你願意依靠我們,我們都會全力支持你的。”

“有些東西是不會因爲身份變化而改變的。”

安蒂利亞的語氣很平淡,卻給人一種值得信服的感覺:“再說了,我們是兄妹,多少會有點心思相通之處吧。”

“你是說心有靈犀麼?”伊登捂住自己的腦門,眼睛亮閃閃的。

“……好肉麻。”安蒂利亞的表情有些嫌棄。

伊登一副受了打擊的表情,過了一會兒又噗嗤一笑,心情很好地說道:“我曾經想過,說不定在另一個世界裡,我真的變成了預言中所說的暴君。”

安蒂利亞稍稍一愣,想起了她在夏爾鎮看到的那些預言書,其中不但說到伊登會成爲暴君,還說他會在二十多歲的時候自盡而死。

當時爲了這句預言,她難受了好長時間。

“不過,我很清楚,現在的我不會變成暴君。”面前的伊登說道,“因爲有你們在……我會記住你們教給我的東西,就算以後再失去什麼,我也不會像以前那樣丟失自我了。”

安蒂利亞不知道該說什麼纔好,只能伸出手拍拍他的頭。

下來找他們兩個的奧斯維爾停在中控室的大門前,正好看到這一幕,笑了一下沒出聲。他想起很久之前在投影世界中見到的小時候的伊登和安蒂利亞,即便很多年過去,他們長大了,但看上去仍然像兩個漂亮可愛的布偶娃娃,讓人忍不住想保護。

雖說他對伊登的關照多半出於對安蒂利亞的顧及,但有時候他也和威爾諾一樣,是真心想守護這對兄妹的,只要看到他們的笑容就會感到發自內心的滿足。

奧斯維爾正自顧自想着這些,安蒂利亞餘光瞥見他的身影,轉過身來看他,忽然笑了一下。

奧斯維爾略有些茫然地摸了摸臉:“你笑什麼?”

安蒂利亞看着他道:“你不覺得這個場面有些眼熟麼?奧斯維爾博士。”

奧斯維爾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清清嗓子,假裝兩年前初見的樣子,微笑着道:

“以後還請多關照了,A.T.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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