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第74章

伊登菲爾德打開了二樓資料室的大門。

帝國軍政重要文件, 大事件記錄,貴族、閣臣、議員乃至皇家學會成員的個人檔案,都在這裡。

A.T.作爲敵國的精英機械師, 有關她的資料案卷早在三年前就收錄於此, 今年年初經過整理修改, 形成內容詳實的正式檔案, 上面記錄了她的真實身世, 是常人碰都不能碰的機密文件。

R-14正在資料室裡工作,看見伊登菲爾德推門而入,她抱着一沓兒沒來得及放回原處的文件滑行過來想打個招呼, 她跟伊登菲爾德不太熟,但經過這麼久還是勉強認識了, 並且深知這人是自己的頂頭上司, 不能得罪。

誰知伊登完全無視了她, 面無表情筆直向前,和她擦身而過, 好像沒看到她這個大活機器人一般,R-14舉起的機械臂在空中僵直了片刻,放下來,疑惑地轉身看了看他的背影。

真是個傲慢的傢伙,R-14氣哼哼地轉頭走了。

伊登用鑰匙打開了機密文件庫的大門, 循着記憶去翻找安蒂利亞的檔案袋, 這份檔案是他親手收好的, 不可能記錯位置, 可他這次怎麼都找不到, 一時情急將附近架子上所有的檔案都掃了下來,一一看過去, 沒有一份寫着安蒂利亞的名字。

伊登坐在地上呆呆看着散亂的紙頁,心中很是茫然,他分不清自己現在懷着什麼樣的情緒,憤怒?悲傷?絕望?恐懼?好像都不是。他曾想過會是這樣的結果,與十年前一模一樣的事情發生了,熟悉的黑暗情緒蔓延上心頭,他只覺得麻木而恍惚。

他站起身,東西不收拾門也不鎖,徑直跑到樓下車庫,啓動自己的黑色汽車,沿着道路駛出皇宮。不用他吩咐,皇家親衛隊迅速派了兩輛車隨行護衛,羅切斯特不知從哪裡冒出來,剛纔還不見蹤影,現在已經坐在了護衛車輛的副駕駛席上。

伊登菲爾德大腦幾乎是空白的,只是憑着本能開車,反應過來的時候已經身在貝爾格拉維亞街區,擡頭就能看見技術部的辦公大樓,他下車走步梯徑直上二樓,闖入辦公室,盯着安蒂利亞空空如也的座位呆了片刻。

“哎呀!”布萊克設計零件的間隙擡頭一看,瞬間興奮了:“這不是伊登殿下嘛!?”

歐文一臉黑線地起身瞪他一眼,辦公室中所有研究員都起身致意,伊登只是蒼白着臉色看着他們,輕聲道:“安蒂利亞……”

“你們還記得……安蒂利亞麼?”他問。

布萊克呆了呆,與歐文面面相覷,其他研究員也一臉茫然,顯然從未聽說過這個名字。

“你們的部長是誰?”伊登走到安蒂利亞桌前,桌子乾淨得不像話,好像平時根本沒人在用,“這張桌子是誰的?”

“技術部的部長是愛德溫教授,我是代理部長呀。”布萊克笑眯眯地道:“殿下有什麼事情可以找我……啊,這張桌子也是愛德溫教授的,只不過他一般都待在機械部,不常過來,所以沒什麼東西。”

“愛德溫在哪裡?”伊登手指輕撫在桌面上,語聲依然淡靜。

歐文道:“他這兩天身體不舒服,在家休息了。”

伊登點點頭,一言不發地轉身走了,換了平時布萊克肯定還要死纏爛打一番管他要新的簽名照,可今天他怎麼看都覺得伊登氣場不對勁兒,愣是沒敢上去搭話。

伊登下樓上車,前往首相府邸,等待通報後來到愛德溫的臥房,看着他問出同樣的問題:“你還記得安蒂利亞麼?”

愛德溫坐在牀頭,詫異地看着他,搖了搖頭。

與之前一樣,伊登沒什麼特別的反應,轉身去了教會軍團本部見本德爾。

同樣的過程,重複了五次,十次,二十次……伊登開着車跑遍了整個倫敦,去見了所有本該記得安蒂利亞的人,問他們同樣的問題,得到幾十個一模一樣的答案。羅切斯特每當他下車時就會跟上去,在他身後聽他向不同的人詢問同一個問題,一聲都不敢吭,同樣的事情在伊登小時候也發生過一次,那時大家都以爲他被敵國質子折磨後受了刺激,精神不穩定導致了記憶錯亂和行止失當,王宮給他請過許多著名的心理醫生和精神病研究專家,但伊登拒不接受治療。後來他的症狀慢慢地減輕了,近幾年已經很少再提起這個名字,爲什麼今天忽然又變成這樣了?

羅切斯特想不通,難道是一個多月之前在茶會上被莫里亞特人擊傷,令他想起了以前的事麼?也對,當時蘭斯頓也是在場的啊。

伊登跑了整整一天,飯也不吃,在車上呆坐半晌後,似乎是覺得沒處可去了,他最終來到了皇家醫院,進入奧斯維爾的監護病房,關起門來盯着這個昏迷不醒的青年發愣,上前幾步彎下腰掐住他的脖子,手指微微用力,嘴裡喃喃道:“你還記得……安蒂利亞麼?”

當然沒有人回答他。

伊登的臉色蒼白到近乎透明,動作僵硬地放開他的脖頸,原地站了片刻,轉身離開。

他回到了白金漢宮,可能是太久沒吃東西,他整個人依然是懵的,時間已經是傍晚了,他今日怪異的舉止已經在王宮中傳開,他在一樓走廊中漫無目的地前進,走到某扇門之後,忽然停了腳步。

“你聽說了麼?伊登殿下好像又犯病了。”房間裡傳來年輕男人的聲音。這是侍者準備茶水點心的地方,侍從們時常在此休息聊天,原本這些受過嚴格培訓的侍從是不屑於在背後對主人的事情嚼舌根的,但伊登這件事太大了,不是誇大其詞的花邊新聞,也不是八卦滿滿的桃色糾紛,這涉及到他本人的精神問題,王宮裡的人想不關心都難。

“上午就聽說了……他還是叨唸着那個名字,和十年前一模一樣。”一個略微年長的男人帶着嘆息回答,“真是作孽,殿下也是個可憐的孩子。”

“這病就治不好了麼?”

“心病難醫,你看王后殿下,這麼多年來身體倒是逐漸好了些,精神上的病情可沒有一點起色。”那人道,“行了別說了,看着點火,水開了。”

伊登菲爾德垂着頭站在門外,默默聽了他們的對話,輕手輕腳轉身走了。

安蒂利亞消失了,沒人記得她。在其他人的眼裡,伊登只是個值得同情的精神病,沒人能理解他眼中看到的世界,沒人知道他心裡的世界纔是絕對的真實。

安蒂利亞明明是存在過的,此時此刻她也正在世界的某個角落裡活着,可是沒人記得,沒人相信,他也不想去解釋什麼,十年前他耗費的口舌還不夠多麼?又有幾個人能認真聽他說話,又有幾個人相信他說的是真的?即便是懷特和羅切斯特,對他也是同情多過於信任。人都是相信自己的,又有誰會承認自己都不記得的東西呢。

伊登在走廊上走着,越走越快,越走越快,最終狂奔了起來,他慌不擇路地狂奔,不知道要去哪兒,身後好像有什麼要命的東西在追他,怎麼跑都甩不掉。宮殿的走廊這麼長又這麼短,他用盡全力奔跑直到心臟都要跳出胸口,看到道路的盡頭時卻又感到絕望,如果這條路沒有盡頭該多好,就讓他繼續逃走,一直逃到死的那一天爲止。

最終停下腳步的時候,他站在了宮殿的後門前,打開的門正對着後園的黑薔薇花叢,地獄般深沉的黑色,代表着壓抑絕望,卻讓他冷靜了下來。

天色陰沉着,下起了雨。

他扶着門框氣喘吁吁,呆呆看着黑色的花園和冰冷的雨幕,天空是冷冷的灰藍,花叢看上去更冷,伊登想走過去,胳膊卻被什麼人拽住。

“殿下,你究竟怎麼了?”是羅切斯特趕來拉住了他。

“羅切斯特。”伊登神智有些混淆,他回身抓着羅切斯特的衣袖就像抓着最後一根救命稻草:“你記得……安蒂利亞麼?”

羅切斯特看了他一會兒,緩緩搖了搖頭。

伊登望着他,手指漸漸鬆了,無神的目光垂了下去。

“發生什麼事了……爲什麼忽然這麼問?”羅切斯特扶住他肩膀,“殿下,需要我做什麼嗎?”

伊登在宮殿門前的臺階上坐下,埋頭在臂彎裡,半晌才道:“沒事,你回去吧。”

羅切斯特不敢再出聲,也沒有離去,只是退後了幾步,站在走廊的陰影裡。

伊登知道他沒有走,也不在意,羅切斯特看着他長大,在這個人面前他沒有隱瞞情緒的必要。

一切又回到原點了。

他再次失去安蒂利亞,他再次變成了瘋子、妄想症患者、精神病人、唯一知道真相的人,他再次……孤身一人了。

茶會那天安蒂利亞最後的笑容浮現在記憶中,原本空白的腦海忽然裝滿了回憶,一幕幕如潮水般漲了又落,就像一把尖刀插入心口。

伊登擡起頭望着灰暗的天空,良久之後,忽然失態大笑。

羅切斯特睜大眼睛望着他瘦弱的背影,他從沒想過伊登會有這樣的一面,伊登從來都是溫暖而冷靜的,沉着而富於心計,無論他表現得多麼能說會道善於交際,內心卻始終是個孤獨內斂的孩子,有哪個內斂的孩子會在人前不顧形象地大笑出聲?

羅切斯特不知道是什麼將他逼到如此地步,伸出去的手彷彿能夠到他單薄的肩膀,雙腿卻無法上前一步。

他隱約感覺到,那裡有什麼他無法觸碰的東西。

伊登從未笑得這麼痛快過,好像是用了一輩子的力氣在笑,可是眼淚順着他的臉頰滑落,落在襯衣上,落在地上,和被風吹來的雨滴混合在一起,一滴一滴彷彿永遠都不會停下來,他也從未哭得這麼痛快過,他總覺得自己明白了什麼,老天欠他的太多了,他又何必再苦苦忍耐呢。

笑到最後,他沒了力氣,嘴角殘存的笑意緩緩褪去,他靠着廊柱坐倒,出神地看着雲霧密佈的天空,清澈的冰藍色眼睛像一面上好的鏡子,倒映出天光雲影。

這個世界上,真的有神麼?

就算有,也一定是和他沒什麼關係的神明。

七八歲的時候,他每一天都過得很痛苦,經常在傍晚時趴在窗臺上,出神地望着天上給雲彩鑲邊的金光,幻想着並不存在的神明,不知不覺就淚流滿面。

但如今他不會再那樣了,哭又有什麼用呢,神明不會憐憫他,也沒有人能夠理解他眼中的世界。

想要什麼,就靠自己的雙手去奪取;討厭什麼,就用自己的雙手去毀滅。這不正是他最初的目的,是他走上這條至尊之路、固執地想要緊握權力的原因麼?

不需要誰來陪伴,也不需要誰來理解。

伊登望着驟雨間隙雲縫裡漏出的金光,良久,他脣邊現出微不可察的詭異笑容。

對啊,就是這樣,這樣就對了。可望不可即的光明吝嗇地照入陰暗的井底,這個世界對他而言只不過是地獄,十年前是這樣,現在也是這樣。

可就算是地獄,他也要成爲其中至高無上的存在,化身爲魔鬼也在所不惜。

伊登菲爾德向着天空伸出雙手,彷彿一個擁抱的姿勢。

“安蒂利亞,別怕,我很快就來接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