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和親索人
一
“我朝對匈奴能放棄使用武力嗎?”霍光望着大將軍長史楊敞像是自言自語般地問道。“鹽鐵會議”後,賢良文學反對向匈奴合用武力、主張偃兵和親的觀點引起了霍光的重視與深思。
“大將軍,這……”楊敞捧着一堆奏文支吾道。
“我在朝中跟隨先帝多年,深知匈奴反覆無信,屢次破壞和親,侵擾邊境,是先帝通過戰爭擊敗匈奴,才保衛了國家邊境的安寧。”霍光右手支着下巴說。
“那大人您是說桑弘羊大人的觀點是正確的?”楊敞反問。
“桑弘羊堅決反對和親,認爲只有通過戰爭才能阻止匈奴侵擾的主戰政策不無道理。”霍光懇切說。
“大將軍您這真叫不因人廢言啊!”楊敞眼中含着敬佩的眼光。
霍光這時深情說道:“我記得你岳父司馬遷大人生前與我談到武帝對待匈奴政策時說過一句話:《司馬法》裡講,國雖大,好戰必亡;天下雖平,忘戰必危。”
“您總是忘記不了我岳父大人,謝謝您!”楊敞拱手致禮。
霍光心裡一個想法完全堅定:不能完全採用賢良文學主張全靠德化財物來感化匈奴的和親政策,不能放棄防禦備戰,不可削弱邊防建設,但同時要努力和親,儘可能避免戰爭,通過和平方式實現邊境安寧。
霍光此前通過情報得知匈奴又想和親,曾主動向匈奴搖晃過“和平的橄欖枝”。
武帝生前多次派兵征伐匈奴,深入腹地窮追猛打,在這二十多年中,匈奴東逃西竄、梭天摸地,使得匈奴的女人雌畜懷孕而隨即流產,不能正常孕育繁殖,國力受到嚴重消耗,百姓貧苦疲憊到了極點,單于以下官員和百姓都希望與漢朝恢復和親關係,但卻一直未能實現。
始元二年,匈奴朝廷政局發生變亂。
狐鹿孤單于有一個同父異母的弟弟,擔任左大都尉,很是賢明,民心歸附於他。單于的母親怕單于不立兒子爲繼承人而傳位給弟弟左大都尉,便暗中派人將左大都尉殺掉了。此事引起左大都尉的同母哥哥的怨恨,從此不再去單于王庭赴會。這一年,單于病重將死,對貴族高官說:“我的兒子年幼,還不能治理國家,我決定將單于之位傳給弟弟右谷蠡王。”單于死後,衛律等人與單于的正妻顓渠閼氏密謀、封鎖單于去世的消息,並僞造單于命令,改立單于的兒子左谷蠡王爲壺衍單于。
匈奴左賢王、右谷蠡王因未被立爲單于心懷怨恨,想率領自己的部衆歸降漢朝,擔心路途太遠難於到達漢朝,就脅迫盧屠王一起投降西方的烏孫國,再謀劃攻擊匈奴。盧屠王告發了這事,壺衍單于便派人查問,右谷蠡王不認罪,反而把罪名推到盧屠王身上,匈奴國人都認爲盧屠王冤枉。於是左賢王、右谷蠡王便留居在自己的轄地,不再到匈奴的政治中心、祭祀天地祖先鬼神的龍城參加每年一次祭祀大典。
霍光得知狐鹿孤單于的兒子左谷蠡王立爲壺衍單于後,爲改善與匈奴的關係,決定派使者前去祝賀。可自蘇武出使匈奴被扣生死不明,漢朝官吏害怕一去不回都不願擔任此職。
霍光左思右想,總算選了一人,親自去詢問這個人,這個人表示願意前往。這人就是他的“準女婿”金賞。
“你真願意擔任出使匈奴使者嗎?”霍光滿臉慈祥向金賞問道。
“大將軍,小臣願意。”金賞望着霍光果斷回答。雖然霍光多次叫金賞私下不喊大將軍,就叫叔叔,可金賞還是稱爲大將軍。
“你心裡怕不怕?你在這裡跟叔叔說真心話。”望着才十歲多的金賞,霍光擔心他心裡還是害怕。
“我不怕!”金賞回答雖是稚聲卻是大聲。
“你母親和你們兄弟倆從心裡是不是在責怪我?”霍光字斟句酌。
霍光之所以選派金賞使者,有着他的深思熟慮。想到金賞是匈奴休屠王之孫,不僅有着匈奴血統,更重要的是他父親休屠王因不想投降漢朝被渾邪王襲殺,匈奴單于看在這點上不會加害於他;再說他現在繼承了父親的秺敬侯爵位,與皇上整天在一起,是皇帝的近臣寵臣,其身份地位能顯示出朝廷重視;還有一點是,金賞這小就被封侯,又是自己的“準女婿”,在他人不願意出使的情況下選派他出使匈奴,既可增加金賞的政治資本,又可顯示自己的大公無私。
“大將軍安排我出使匈奴,這是我爲皇上和朝廷盡忠效力的大好機會,我母親和我兄弟倆怎麼會對您有責怪之意?”金賞回答乾脆自然。
“我回家了,夫人和小女都責怪老夫,說不應該安排你去匈奴。”霍光微笑着說。
“謝謝大將軍夫人和小姐關懷小臣。”金賞臉微微一紅。
霍光聽了,心裡一片樂融。他從金賞身上看到了金賞父親金日磾和祖母休屠王閼氏的風範,感到這個女婿讓自己順心稱心放心。
“嗯,我從你很小的時候就看出來了,你比我那不爭氣的兒子霍禹要有出息多了。”霍光高興地望着金賞說,“你這次出使匈奴,除了從禮儀上去祝賀壺衍單于就位外,要注意試探觀察他對和親的態度與誠意。”
“好。”
“另外,你還有一個重要任務。”霍光神情轉爲嚴肅。
“什麼重要任務?”
“就是打聽蘇武大人的下落和李陵將軍的情況,如有可能,就向單于要求放回蘇武大人,說服李陵將軍迴歸朝廷。”霍光起身走到金賞身邊低聲說道。
“小臣明白。”金賞點頭回答。
“此事一定要保密,你一個人記在心裡。在向單于要求放回蘇武大人時,要順便自然提起,切不可操之過急。說服李陵將軍迴歸朝廷,一定要無他人在場,點到爲止,不要多言,不要強他所難。”
“小臣銘記。”金賞起身說。
霍光邊送金賞邊說:“雖然在你一行人中,我安排了幾個忠心精明武藝高強的高手,但你一定要處處小心時時謹慎,一定要平安歸來啊!不然,我就對不起你去世的父親。”
“大將軍放心吧,小臣會注意的!”金賞回過頭來答道。
霍光立於門外,望着離去的金賞,眼睛不由潮溼,那是一個親善長輩、未來岳父的感動和擔憂。
一月後,果不出霍光所料,金賞出使匈奴平安歸來。
“壺衍單于對與我朝和親態度如何?”霍光設宴親切慰問金賞一行之後,傳來金賞單獨談話。
“大將軍,他看到國內分崩離析、衰落蕭條,又害怕我朝乘機襲擊,聽從衛律建議,想要和親,他對我朝派出使臣祝賀他就位十分感謝;但小臣感到他的態度並不堅決,還在猶豫動搖之中。”金賞穩沉回答。
“哦,這是我意料之中的事。畢竟我朝與匈奴之間數十年戰爭,彼此猜忌仇恨很深,不可能一下輕易化解,兩國外交也只能冷熱交替,順勢而爲了。”霍光捋着鬍鬚說道。
“大將軍所言極是。”金賞點頭稱是。
“打聽到蘇武大人下落了嗎?”霍光關切問道。
“在單于表示願意和親之後,我說蘇武大人出使貴國已被扣留快二十年了,現在兩國都是新君即位,既然罷戰和親,那就應放回我朝使者,已示單于和親誠意。”
“單于怎麼回答?”
“他說蘇武大人已死。”
“蘇武大人真的死了?”霍光臉上露出痛惜之色。
“沒有。”
“你怎麼知道他還活着?”
“我聽李陵將軍說的。”
“你見到李陵將軍了?”霍光低聲問道。
“對。”
“他情況如何?”霍光語氣迫切。
“李陵將軍不得已投降匈奴後,痛恨李緒給自己帶來滅族之災,就派人刺殺了李緒。匈奴十分尊用李緒,朝中聚會常坐在李陵將軍上邊。單于的母親等見李陵將軍擅自殺了李緒,便要處死李陵將軍。單于想到李緒反正已死,便把李陵將軍藏於遠處,直到單于的母親死後才叫他回來。”
“哦。”霍光舒了口氣說,“李緒這奸賊該死,殺得好!”霍光拍着案几說,“你是如何見到李陵將軍的?”
“這匈奴單于認爲李陵將軍壯勇,就把女兒嫁給李陵將軍,還封他爲右校王。李陵將軍平時居守在外庭,每當有了大事,就回朝入內議事。單于這次設宴招待小臣一行時,李陵將軍就回朝在座。當單于說蘇武大人已死時,李陵將軍接連向我眨眼,我領會他是向我示意單于說謊。我想當面揭穿單于,以便要回蘇武大人,但想到您的叮囑,就沒有說出。”說罷,金賞起身跪拜說,“這次出使沒有完成大將軍交待的事,小臣實在是慚愧不安。”
“不,你做得很不錯,很好!”霍光高興拉起金賞。
二
此時的蘇武確是活着,但是極端艱苦地活着。
匈奴單于爲了讓他投降,將他囚禁在大地窖內,不給吃喝。蘇武吞食雪團與氈毛,幾日不死。單于見此,便將他遷至沒有人煙的北海放牧公羊,告訴他,公羊何日生了小羊何日纔可讓他歸漢。
蘇武到了北海,沒有糧食,挖掘野鼠所儲藏的果實吃。他出使時,武帝授予符節,就是在一根約長1.8米的竹柄上,束有三重用犛牛尾制的節旄,作爲朝廷和國家的象徵。他起居行走一直拄着漢節,時刻不離自身,以致節上的毛都全部脫落。過了五六年,單于的弟弟於靬王到北海打獵,見他會編織打獵的網,矯正弓弩,就供給他衣服食物。
三年多後,於靬王一場大病中賜給蘇武牲畜、用品和氈帳。於靬王病死,其部下全都遷離;是到了冬天,蘇武又被匈奴遊民盜搶,生活又再度窮困艱難。
李陵此時到北海看望告訴蘇武:“匈奴邊塞哨所活捉到雲中郡的漢人,說全郡上自太守下至百姓都穿白色喪服,因爲皇帝死了。”
蘇武聽到李陵這話,面朝南方跪下痛哭以致吐血,從此每天早晚哭吊武帝。
“鹽鐵會議”後,霍光經過深思熟慮,確立了對匈奴的和親對策,再次派人出使匈奴商謀和親。
爲了勸回李陵,這次霍光特地選派的是隴西郡尉任立政,他是隴西人,多年與匈奴打交道,又是李陵的老朋友。
匈奴單于設宴招待任立政一行,李陵、衛律在座。
烤全羊、羊羔酒、胡笳樂舞,宴行一陣,主客大都酒酣半醉。
“尊敬的單于,使臣藉着您的美酒佳食,特請問一事。”任立政生於北方出於行伍,酒量很大,他這時假裝酒醉說道。
“不知使節所問何事?”單于酒量過人,此時只是渾圓臉上微微發紅而已。
“單于這次肯定要放回我朝使節蘇武大人吧?”任立政端着酒直望着單于。
“對不起,蘇武使節早已病死多年。”單于也端起酒答道。
“不,蘇武大人還活着。”
“使節憑什麼說蘇武使節還活着?”單于放下酒碗問道。
任立政仰頭將一碗酒一口氣喝完,晃着空碗說:“我來之前,我大漢天子在上林苑打獵,射下了一隻大雁,雁腳上繫着一塊寫字的綢緞,上面說蘇武大人在貴國什麼、什麼湖澤之地。唉,喝多了,一下忘記具體地方了。”
單于聽了心裡大驚,下意識端起酒碗,碗裡酒卻不由蕩了出來。
原來被流放的常惠聽說朝廷使節到了,深夜潛入使節住處,告訴了蘇武情況,並想出此計。
“使節大人,您這是在編故事誑我朝單于吧!”衛律冷冷插入說道。
隨着衛律的這句話,筵席上所有人員都望着任立政,漢方人員充滿擔心,匈方人員滿懷敵意。
任立政緩緩放下酒碗,直盯着衛律平靜說道:“衛大人你又不是我朝皇帝肚子裡的蛔蟲,難道清楚我皇上每時每刻的活動?你是不是擔心漢匈兩國和好了,你衛大人在這裡沒有什麼價值,不受寵用了?”
“哈、哈、哈!”筵席上一片笑聲。
這時單于酒意大醒,環視了席上左右侍從,然後將一碗酒一口氣喝完,滿臉堆着歉意向任立政說:“對不起,蘇武使節確實還活着。”
任立政一聽,示意侍從倒滿一碗酒,然後舉起說道:“如果單于確有與我朝和親誠意,就請放回蘇武使節。”說罷,汩汩一飲而盡。
“好吧。你真厲害!”單于無可奈何答應。
“好!”
“好!”
雙方人員聽到單于表態放回所有被扣使節,都爲漢匈和親邁出了實質性的一步拍手叫好,酒宴進入高潮。
席間,任立政等人見與李陵沒有機會私語,任立政便多次含着深意目視李陵,多次撫摸佩刀上的銅環,並利用敬酒的機會踏踩李陵的腳,意在暗示他可以回到漢朝。
李陵、衛律雖叛漢投匈,但想到曾與任立政同朝爲官,特別是李陵與任立政那是多年的好朋友,在任立政等人回國之前,兩人報告單于後設宴款待任立政等人,也算是爲之餞行。
李陵、衛律兩人都身穿胡服,扎着胡人一撮髮髻,與任立政一行推杯換盞、划拳行令、高歌低吟,歡聲笑語,氣氛融洽。
任立政離席大聲說道:“如今我朝新君即位,正值青春年少,霍光大將軍、上官桀左將軍執政,已經大赦天下,中原到處一片平安和樂。”
任立政一行出使匈奴,霍光交有三個任務,已經辦成兩個,只剩下勸說李陵迴歸朝廷了。任立政這番話暗含三層意思:朝廷現在是你的兩個好朋友執政,你過去的投降罪行已被赦免,你回去後現在也沒有人打擊迫害。
任立政想用這些話來先打動李陵的心。
李陵聽了,十分明確任立政的用意。他沉默了一會,一邊注視着任立政,一邊梳理着自己的頭髮說:“唉,我來這裡多年,你看我都已經穿上胡服了!”
席間一陣沉默。
衛律是精明之人,心裡明白任立政與李陵話意。他聽到李陵話中已經表明不願迴歸,便放下心來。他見酒席陷入沉默,便起身笑道,“對不起諸位,我去更衣一下。
任立政看見衛律走出後,馬上趁機對李陵說:“哎,李陵將軍確是委屈辛苦了!霍光大將軍、上官桀左將軍要我向您問好。”
任立政的話讓李陵回想到過去與霍光、上官桀、司馬遷相處的日子,心中不免一熱,“霍光與上官桀二位大人身體還好吧?”
“霍光大將軍、上官桀左將軍身體很好,他倆懇請李陵將軍迴歸故鄉,並請您不必擔憂平安富貴。”任立政答道。
一提到故鄉,李陵就想起了被殺的家人,馬上生氣責問:“我爲漢廷率領步兵五千人橫掃匈奴,因爲沒有弓弩箭矢救兵支援而失敗,沒有什麼對不起漢朝皇室的,而朝廷爲什麼要殺死我全家?”
“因爲朝廷聽說你在幫助匈奴訓練士兵,教授作戰謀略。”任立政解釋說。
“那是李緒,不是我。”
“上次金賞大人出使這裡,回去已經講明,連皇上都說錯怪你了。你我是多年的好朋友,我認爲你應該回歸漢朝,那裡畢竟是你的家鄉啊!”任立政含淚動情勸說着。
李陵見任立政動情,便叫着任立政的字說:“少公啊,迴歸倒很容易,要是回去後再受凌辱,那又怎麼辦?”
李陵話沒說完,衛律回來了。
原來,衛律說是更衣,在外面晃了一下,便悄悄走到門旁偷聽。他怕再繼續說下去,李陵就會動搖,便趕忙走進來說:“李陵大人是個聰明人,肯定懂得這個道理,人一生要成就一番事業,不僅僅就是居住在一個國家。春秋時期,范蠡遍遊天下,由余離開西戎到了秦國,如今又怎麼好說住在哪裡好呢?”
大家發現衛律已經知道談話內容,感到不安,便不好再說起什麼。
衛律見宴席已經陷入難堪尷尬局面,便說:“對不起諸位大人,時間已經不早了,我已感到疲勞,需要回去休息了。”說罷離席而去。
散席之時,任立政跟隨在李陵後面悄聲說道:“李陵將軍有意回去嗎?”
“大丈夫不能第二次受辱。”李陵說罷,拱手與任立政等告別。
望着李陵離去的背影,任立政無奈搖頭。
其實李陵從內心深知桑弘羊嚴酷寡恩、上官桀奸狡滑頭、霍光明哲保身、衆臣落井下石,關鍵時刻只有司馬遷一人爲他辯護;特別是他深知朝廷裡面將會繼續你爭我鬥,他回去之後隨時面臨政局突變而遭受傷害。
李陵此後在匈奴生活二十多年,於漢元平元年(公元前74年)病死,屍骨埋葬於異國他鄉。
三
始元六年(公元前81年)春,蘇武等人終於回到祖國、回到長安。
蘇武出使匈奴百餘人一同前往,除去已經死亡和投降的,總共只剩下九人隨同蘇武回來。
匈奴單于爲了顯示他和親誠意,還將漢朝另一使節馬宏也一同放回。
馬宏先前是武帝派往西域各國使團的副使,在前往西域各國途中受到匈奴軍隊的攔截,使團主使光祿大夫王忠戰死,馬宏被俘。他不肯投降匈奴,也被扣留二十多年。
武帝面召派遣蘇武出使匈奴時,霍光見他曲眉豐頰、年富力強,被匈奴扣留十九年,現在返回時已鬚髮斑白、滿臉皺紋,顯得極爲蒼老。
“蘇武大人!”
“大將軍!”
霍光疾步上前,與蘇武相扶痛泣。
兩人感慨唏噓後,霍光說道:“我奏請皇上兩次派出使者,終於將您蘇武大人要回來了。”
“老夫深感大將軍良苦用心!”蘇武拱手致謝。
“蘇武大人堅貞愛國,精神節操令我十分敬佩,我身爲輔政之臣,這是我應該做的。”霍光還禮說道,“蘇武大人與李陵將軍都是朝廷急需的可貴人才,只是沒有將李陵將軍說回,我深感遺憾。”
“從李陵將軍與我幾次相會來看,感覺他不會回來了。”蘇武搖頭苦笑。
李陵與蘇武曾在朝中同爲侍中,平素交情頗深。李陵投降匈奴後,心裡感到慚愧,不敢去看望蘇武。單于將蘇武流放北海不久,派李陵去北海爲蘇武設擺酒宴和歌舞,勸說蘇武投降。
“單于聽說我和你交情深厚,所以讓我來勸說你,他確是真心實意願你能成爲匈奴的臣子。你也明白,你這樣到死也不可能迴歸漢朝,一個人白白在這荒無人煙的地方受苦,即使堅守信義又有誰能看見呢?”席間,李陵對蘇武說道。
李陵見蘇武沉默不應,進而說道:“先前你兄蘇嘉做奉車都尉,隨從聖駕到雍城棫陽宮,扶着皇帝的車子下來,不小心撞到柱子折斷車轅,被定爲大不敬之罪,他伏劍自刎,皇帝只賜錢二百萬作爲喪葬費。你弟蘇賢隨從聖駕去河東郡后土祭祀,騎馬的宦官與掌管皇帝出行車馬的黃門駙馬爭船,把黃門駙馬推到河裡淹死了。騎馬的宦官逃跑了,皇帝下詔讓你弟追捕,沒有抓到,你弟因害怕而服毒自殺了。”
蘇武聽了這些,心裡十分難受,悶悶低頭喝酒。
李陵喝了口酒說:“我來匈奴這裡時,你的母親已經去世,我送葬至陽陵。你的妻子年少,知道你的情況後已經改嫁了。你的兩個妹妹、兩個女兒和一個兒子,自你離家已經十幾年了,也不知道他們是不是還活着。唉,人生如同朝露一般短暫,爲什麼要讓自己受這麼大這麼久的苦呢!”
蘇武聽完李陵講到這些,心裡如刀割一般疼痛,臉上露出痛苦之色,眼中含着酸苦之淚。
李陵望着蘇武,以爲蘇武心動,“我剛開始投降時,也痛恨自己背叛了漢朝,加上老母親被囚禁在監獄,真是心神恍惚,如瘋若狂。你不想投降的心情,難道會超過我當初?況且武帝年老,法令無常,大臣們沒有犯罪就被滅族的有數十家,你就是能夠回去,連自身安全都無法保證,你還爲誰效忠守節呢?這樣的皇上,這樣的朝廷,難道還值得死忠嗎?希望大人聽從我的計策,不要再說別的了。”
蘇武見李陵把話已經說到這種程度,擡頭嚴肅回答說:“我們蘇家父子無功無德卻深受皇恩,由於皇上的提拔,我父親官任右將軍,爵封平陵侯,我們兄弟三人皆爲皇上近臣,都願意爲皇上爲朝廷肝腦塗地。現在如果能犧牲自己,報效國家,即使蒙受斧鈸之誅、湯鏤之刑,也還是甘心情願。臣子侍奉君主,就如同兒子侍奉父親。兒子爲父親而死沒有什麼遺憾抱怨的。希望你不要再說了。”
勸說不成,李陵爲了能完成匈奴單于交辦的任務,繼續在北海與蘇武宴飲了幾天。
“蘇武大人,你就聽從我的話吧!”晚宴進行大半之時,李陵再次話題重提。
蘇武一聽,正色厲聲說:“右校王你不要說這了,我蘇武自上次自殺早就已經死了!如果今天您一定要讓我投降匈奴,那就請現在結束今日的歡宴,讓我直接死在您面前吧!”
李陵見蘇武以自己在匈奴的爵位相稱,知道蘇武對自己已經生氣、對漢朝十分忠誠,喟然長嘆一聲,“唉,蘇武大人真是忠臣義士啊!與你相比,我和衛律的罪過那是比天還高啊!”
李陵說完隨之淚如雨下,眼淚浸溼衣襟,哽咽着拱手與蘇武告別離去。
這時,聽了蘇武的講述,霍光也在流淚。
他的淚是爲蘇武的忠誠之堅而感動,也是爲李陵的變化之大而痛惜。
“蘇武大人,您在回來之前還見過李陵大人嗎?” 霍光擦完眼淚向蘇武不甘地問道。
“見過。”蘇武回答完便劇烈咳嗽起來。他長期生活在北海冰天雪地裡,身體因寒氣久浸,犯上了咳嗽哮喘的毛病。
“蘇武大人,還好嗎?”霍光望着蘇武憂慮問道。
“不要緊,老毛病,習慣了。”蘇武喝了口茶,繼續說,“他在我回國之前擺設酒筵爲我餞行,說我如今返回祖國,美名傳頌於匈奴,功勳顯揚於漢朝,即使是古籍所記載、丹青所描畫的人物,又有誰能勝過!他還說他雖無能怯懦,假如當年漢朝能寬恕他的罪過,保全他的老母,使他能夠忍辱負重,或許能做出像春秋時曹劌劫持齊桓公於柯盟的壯舉。”
“哦。”
“李陵大人說這是他被迫投降時念念不忘的志向。誰知武帝竟將他家滿門抄斬,這是當世最殘酷的殺戮、最大的侮辱,他從此便覺得這漢朝這世上沒有什麼可留戀了。如今一切都已過去,他現在說這些不過是想讓我知道他的心情罷了!”
“唉!”霍光深深嘆了口氣。
“大將軍,其實李陵大人心裡十分痛苦。”蘇武說時,與李陵分手的情景又在他眼前浮現:
李陵向蘇武表白完自己的心思之後說,“你我這一分手,各處異國,那將永無相見之日了!”說完便起身邊舞邊唱:
馳騁萬里啊度過沙漠,爲皇帝領兵啊奮擊匈奴。道路斷絕啊矢盡刀折,士兵戰
死啊我名聲毀壞。老母已死啊報恩何處!
舞罷,李陵涕淚交加與蘇武訣別。
“就在我回來的前一天,李陵大人可能羞於親自贈送財物,就派他的妻子給我送來了幾隻牛羊。”
蘇武流淚說完,擡頭一看,只見霍光淚流滿面。霍光心裡十分難受:盛名的李氏家族爲朝廷確是有着屢屢功勞,卻沒有得到應有的好回報,整個家族只剩下李陵一人遠在異國他鄉揹負恥辱活着,而這裡面又有着自己霍家的因素。
霍光帶着蘇武拜見昭帝,任命蘇武爲典屬國,主要負責對外事務,俸祿中二千石;賜錢二百萬,官田二頃,住宅一處,還令蘇武帶一份祭品拜謁武帝園廟,在武帝墓奏報自己回到了漢朝。
隨同回來的常惠、徐聖、趙終根都被授予中郎之職,每人得到賞賜絹帛絲綢各二百匹,常惠後來官至右將軍,封爲列侯。其餘六人因年老不能任官而返鄉,每人得到賞賜十萬錢,免除終身徭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