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百里長歌的記憶中,魏俞天生就是個活寶,幾乎從來不會因爲任何事而煩惱。
所以,住進國士府的這一夜,是她第一次見到魏俞哭得那樣傷心。
一口飯沒吃,一口水沒喝,魏俞把自己關在屋子裡哭得泣不成聲。
這種突然得知永遠失去親人的感覺,百里長歌很能理解,就如同當年她臨盆的時候,葉痕手執染血長劍,殺了她的族人以後還當着她的面殺了穩婆和雲袖一樣。
敲門的手終究沒有再繼續,百里長歌知道他此時需要足夠的時間和空間安靜一下。
轉動輪椅調轉了身子,百里長歌準備回房。
魏俞突然打開門,紅腫的眼眸裡淚光還在閃爍,嘴上卻倔強的說:“我已經哭完了。”
百里長歌擺擺手,“無事無事,你先哭,等你哭夠再來找我。”
魏俞嘴角幾不可察地抽了抽。
大梁如今的朝局,新帝剛登基不久,後宮空置,百廢待興,每天上朝只討論兩件事。
北疆戰事、立後。
葉天鈺爲此頭疼不已。
這一日,他單獨召見了百里長歌。
秋風微涼的御花園,葉天鈺面容含笑,看着對面的人,“聽聞先生早些年考場失意,一腔抱負成空,今次既有機會擺在眼前,不知你對內閣之事可有興趣?”
百里長歌頹然地看着自己的雙腿,“臣只怕心有餘而力不足。”
葉天鈺順着她的目光看了看,微微一嘆,“天妒英才啊!”
百里長歌嘴角微抿。
按照她原來的計劃,這個時候應該要爽快的答應葉天鈺,可是寶寶的到來遠在她所有的計劃之外。
大概是出於一個母親的角度,又或許是因爲那一年臨盆時留下了不可磨滅的陰影,她一點也不想看到第二個寶寶再出現同樣的問題,哪怕是一點點的影響。
進入內閣就代表距離葉天鈺近了一大步,到時候萬一被他發現自己就是百里長歌,豈不是羊入虎口?
再三思慮之下,百里長歌覺得這件事她還需要時間好好琢磨琢磨
。
葉天鈺沒想到她會這麼拒絕,也不惱,微微一笑:“先生先考慮一下吧!”
嘟嘟沒在的這兩個月,武定侯府上下都快急瘋了,紅月和秋憐也萬萬沒想到少宮主竟然這麼長時間都沒有把小世子送回來。
百里敬因此發了好大的火,但他不敢責怪於紅月,只能怒吼秋憐。
秋憐一句也沒有反駁,沒能帶回大小姐,如今又弄丟了小世子,她自覺罪孽深重。
紅月更是因此自責了兩個月,整日食不下咽,能聯繫到的使女都說她們回不了地宮,不知道少宮主在哪兒,晉王府的聖女青妍早就走了,她更是聯繫不上。
而安國公府那位……
想到這裡,紅月騰地從椅子上站起來,對百里敬道:“侯爺,我出去一下。”
“你這是去哪兒?”百里敬眼眸一縮,自從上次蕭老太君無緣無故被人砍了腦袋,大理寺查不出緣由判爲無頭公案以後,他就整日提心吊膽,加強了府中的守衛,並再三囑咐府裡的女眷切不可獨自出門。
“我想去安國公府。”紅月如實相告。
“我陪你去。”百里敬站起來,眼神軟了幾分,“你一個人,我不放心。”
紅月深深看了他一眼,沒說話。
百里敬只當她是默認,便擡步跟了上去。
從前出行喜歡騎馬的百里敬破天荒地跟着紅月上了馬車。
自從那次意外成了他的女人以後,紅月還是頭一次與百里敬離得這麼近,更何況還是在這逼仄的空間內,她呼吸不由得侷促了幾分。
但這一幕在百里敬看來就是過分擔心嘟嘟的安危。
伸出寬厚的手掌輕輕握住紅月的小手,百里敬語氣越發柔和,“你別擔心,倘若嘟嘟再不回來,我就去大理寺報案。”
紅月微微一驚,“侯爺千萬不可去報案。”
“爲什麼?”百里敬不解,“難道你不擔心嘟嘟?”
“自然擔心。”紅月道:“可是那個人極有誠信,即便是死,也不可能讓小世子傷到分毫的。”
百里敬微微凝眉,“看來你與那個人極熟。”
這略微低沉的聲音裡竟溢出幾分酸味。
紅月一時怔愣,定定看了百里敬半晌,然後迅速偏開頭,也不知是過分緊張嘟嘟還是因爲馬車內太過舒適溫暖,紅月被他緊握住的那隻手,手心竟然在冒汗。
因爲百里敬的那一席話,馬車內霎時寂靜下來,靜得紅月幾乎能清楚地感覺到手心是如何一點一點溢出汗液然後凝結成汗珠的。
百里敬明顯感覺到了她的異樣,忙問:“怎麼了,可是哪裡不舒服?”
“沒,沒有。”紅月搖搖頭,不動聲色地將手從他寬厚的手掌裡抽了出來。
掌心一涼,百里敬有片刻失落。
“侯爺,國公府到了。”車伕在外面低聲稟報。
“哦,知道了
。”百里敬回過神,想牽着紅月一起下去,豈料不等他反應,紅月已經掀簾自己下了馬車去往門房處讓人進府通傳。
門房進來傳話的時候,水竹筠正在廂房陪着大病初癒的王后說笑。
聞言以後,微微蹙眉,“紅月怎麼會想到要來國公府?”
門房的人答:“侯夫人是和侯爺一起來的。”
水竹筠淡淡應聲,“侯爺的道靈大師在前廳,你去把侯爺侯夫人帶到前廳少坐片刻,我待會兒就來。”
王后略微訝異,“紅月是誰?”
水竹筠道:“是一個小使女,如今已經成了武定侯府的掌家夫人。”
王后瞭然地點點頭,“既是使女找你有事,想必是關於族內的,你快些去吧!”
水竹筠與她說了幾句道別的話便匆匆趕往前廳。
紅月和百里敬早就被門房的人帶進了前廳。
百里敬一見到拈花,頓時雙目一亮,深深作揖,“想不到竟能在此地見到道靈大師,實在幸會幸會。”
“阿彌陀佛。”拈花微微笑,官方地回他四個字。
紅月掃了一眼在座的幾人,朗聲對水竹筠道:“聽聞小如意快一週歲了,我早先就想來看一看她,可無奈府中諸事繁忙,好不容易今天有空,安夫人可不能藏着掖着。”
水竹筠輕笑,“小如意生得嬌嫩可愛,見過她的人都恨不能自家也生養一個,侯夫人此番前來,可是也想自己生一個了?”
紅月小臉一下子紅到耳根。
知曉她有要事同自己說,水竹筠不再調侃,拉着她的手直接去了後院。
百里敬看着水竹筠的背影,突然感慨,“國公好大的福氣,夫人竟能待妾室之女如親生,據我所知,京中這幾個世家大族的後宅內,妾與妻能和睦相處的並不多,國公家算是較爲特殊的一例了。”
安國公眸光一動,想到百里長歌在武定侯府所遭的罪,皮笑肉不笑,“妻妾能否和睦,關鍵在於一家之主的魅力夠不夠大,倘若你能讓後院的女人因爲愛你而不得不團結起來一致對外,那麼何愁家不興?”
這番話,說得百里敬臉色紅一陣白一陣,他和謝如鳳是假婚姻,而李香蘭則是媒妁之言,準確來說他和李香蘭之間並沒有多少感情,且這麼多年的夫妻情分早就在前些日子逐漸消磨殆盡了。
他是個武人,並不懂得如何管理內宅,就像阿瑾說的,他不知“憐香惜玉”爲何物,也正是因爲如此,那些年纔會任由長歌和傅卿雲在府中飽受欺凌。
可自從那一次看到紅月倔強地寧願自殺也不要做他的夫人以後,他開始懂得何爲關心,何爲呵護。
紅月再冷漠,再不近人情,終究也是他的女人,更何況他大了她這麼多歲,呵護她理所應當。
水竹筠拉着紅月來到後院以後,推開門進入了一間空廂房,低聲問她,“你怎麼會想到來找我?”
“夫人……”紅月低垂着頭,“我也是沒辦法了,兩個月前少宮主將小世子帶走,然而至今還沒送回來,我們闔府上下都快急瘋了。可我如今靈力全無,沒法聯繫到其他人,只能來問你,聖女能隨意出入夜極宮,我想請你幫我跑一趟。”
“你這傻丫頭。”水竹筠嗔她一眼,“我早就不是夜極宮的人了
。”
紅月咬脣,“可是……晉王府的青妍聖女已經回去了,我再也找不到其他可以隨意出入夜極宮的人,所以……”
“你放心吧!”水竹筠拍拍她的肩,“方纔少宮主帶着小世子來過了,安如寒那小子憋悶了這麼久,一看到嘟嘟,激動得不得了,非要帶着他出去吃飯,若是不出意外,他們如今應該還在酒樓。”
“真的?”紅月大喜,心中高懸的石頭終於落下。
“我還騙你不成?”水竹筠道:“今夜小嘟嘟只怕是不會回去了,趕明兒一早我就讓我們家那小子幫你把嘟嘟送回去,保證完好無損。”
“謝謝夫人。”紅月說着,就要下跪。
水竹筠趕緊扶住她,“這裡不是夜極宮,也不是冥殿,如今你我身份同等,你可萬萬不能行此大禮。”
“我險些糊塗了。”紅月笑開來,又道:“夫人帶我去看一看小如意吧,聽說她是宮主爲少宮主選出來的新凰女?”
提起凰女,水竹筠眼神恍惚片刻,打開門帶着她直接前往小如意的房間。
“天吶,這孩子長得太好了。”
紅月見到小如意,驚得張大了嘴巴,隨即又微微蹙眉,“可是小如意還這麼小,少宮主怎麼可能和她……”
水竹筠將嬰兒牀內精緻粉嫩的小如意抱起來坐到凳子上,一邊逗弄着小如意,一邊笑道:“你可能有所不知,夜極宮的凰女制度已經徹底改革了,小如意是凰女,卻又不是凰女。”
“什麼意思?”紅月驚訝得幾乎說不出話,想不到她徹底失去靈力沒法和其他使女聯繫以後,夜極宮竟然發生了這麼多的事。
“道靈大師就是來說這件事的。”水竹筠放輕了聲音,“待會兒少宮主回來,道靈大師會跟他細說,你若是想知道的話,改天有時間再來問我,但今日恐怕不行,畢竟侯爺陪着你來的,我們總不能把這些東西透露給他。”
紅月點點頭,又從水竹筠手中接過小如意抱了約摸一炷香的時間才隨着百里敬回府。
“夫人,你可問出什麼來了?”馬車裡,百里敬的聲音一如既往地柔和。
紅月看着他,“國公夫人告訴我,小世子已經來過他們府上,只不過被安公子帶出去酒樓吃飯了,所以我們方纔去的時候沒遇到,明日一早小世子會回來的。”
聞言,百里敬徹底鬆了一口氣,“終於回來了,皇上那邊也不用再繼續遮掩了。”
紅月的心思一直在水竹筠說得夜極宮改革上,所以並沒有過多搭理百里敬,二人不多時便回到了府邸。
紅月走後,水竹筠重新來到王后所住的廂房。
“那個使女可是來問你關於小嘟嘟的事?”王后心思玲瓏,前後一聯繫便已猜出大半。
水竹筠點點頭,“我已經打發走了,明日一早就讓小嘟嘟回去。”
“回去武定侯府是否不太穩妥?”王后微微皺眉,“畢竟景潤和長歌都不在,我擔心不太安全。”
水竹筠有些無奈,“可畢竟那裡纔是他名義上的外祖父家不是麼?我這個親外祖母無能爲力將他留下,那樣的話皇上會起疑心的。”
兩手撐着從牀上坐起來,王后雙目無神地看向窗外,喃喃問:“阿水,你能否帶我去看看雪影?”
水竹筠眸光動了動,“其實雪影一直在我府上,我把她救出來的時候,她已經奄奄一息,前兩日我去看她,順便跟她說了你的事,她似乎不太想見你
。”
“怎麼會……”王后脣瓣微微顫,隨即垂下眼睫,“也對,要是換了我,早就怒得要殺人了,更何況我心思卑劣,並沒有雪影那般大無畏的奉獻精神。”
“你可別這麼說。”水竹筠道:“人非聖賢孰能無過,偶爾動了不好的念頭,這是每個人處在絕境時都會有的,只不過你體內有‘欲’,不斷引導着你而已。”
“歸根結底還是因爲我動了貪念不是麼?”王后涼涼一笑,“若不是因爲我任性,這世上不會有景潤,我也不會因爲覺得虧欠他而用長歌來彌補,雪影更不會爲了我犧牲一輩子的青春待在永寧巷那個地方。”
水竹筠抿脣。
王后嘆了一聲,眼眸內有淚光閃動:“我真的特別想見雪影一面,想當面跟她說聲對不起。”
水竹筠終究不忍心,低聲道:“那我帶你去吧!”
王后激動得說不出話,她纔剛大病初癒,孱弱不已,由水竹筠攙扶着往國公府密室走去。
石門打開,裡面是一間華麗的臥房,一應用具全是上等。
唯一與一室華麗格格不入的是趴在桌上閉着眸子淺眠的白髮女人。
她非常蒼老,臉上的每一道皺紋裡,似乎都包裹着深宮帶出來的陰暗與腐朽。
突如其來的光線使得她微微不適應,皺眉過後猛然睜開眼,看到光線來源處的王后,雖然面色有些病態的蒼白,但分毫沒有損了那張傾世容顏給人帶來的震懾。
她看着王后,就好像對着一面銅鏡,通過時光隧道看到了年輕時的自己。
從來沒料想過自己還有一天能看到這張臉。
激動與排斥一起涌上心頭。
九方雪影突然伸手捂住臉,身子不斷地瑟縮,不斷將白髮扒拉下來遮蓋住眼睛和麪容,側過身子揮趕二人,聲音中透着讓人悚然的嘶啞,“你們是誰,來這兒做什麼?”
水竹筠走進來將四角的燭臺點上,輕嗤,“雪影,你又忘記點燈了。”
“別點燈!”水竹筠正要點燃火摺子,九方雪影突然激動大喊,“別點燈,我受不了強光。”
她說着,身子便離開凳子蹲在地上緩緩挪到角落。
蹲在地上背靠着牆,這是她在永寧巷一直以來最習慣的動作,
只有這樣,後背纔不會輕易被攻擊。
皇后殯天那日,她耗盡了這些年殘存的最後一絲靈力,也耗盡了她最後一點防身的本領,更耗盡了所有的青春,回去以後比從前更爲蒼老可怖。
葉南弦下旨封禁永寧巷那天晚上發現了她的守宮砂,知曉她不是真正的九方雪嬋以後讓人將她轉移陣地,轉到從前修建無名祠的宣寧坊地下室。
中途護送她的人都當她是妖魔,見到她的樣子比見到鬼還害怕,都不敢接近她。
她心中明白,自己的樣子連鬼見了都要讓道。
“雪影……”王后見到她的樣子,驚得用手掩住嘴巴,眼眶突然酸到脹痛
。
生下景潤的時候,她雖然頭髮全白,卻沒有這般蒼老。
她無法想象雪影這些年在永寧巷究竟是怎麼度過來的。
等待並不可怕,而枯等永遠沒有希冀的東西才最折磨人的心智和耐力。
“你認錯人了,我不是什麼雪影。”她捂着臉,低垂着頭,凌亂的白髮耷拉到地上,已經失去了所有光澤的手枯瘦而乾澀,青筋突兀如蛇,甚至微微有些顫抖。
“雪影,我來看你了啊!”王后一步一步走近她,每個字都帶着十足的小心翼翼,“你別怕,我是雪嬋。”
九方雪影已經抵住牆壁的身子還在往後挪,儘管她已經無處可去,儘管她其實一直停在原地,可她還是努力掙扎,似乎很想逃離開王后的視線。
“你別過來……”她幾乎伸不直的手指指了指王后的方向,“我不想看見光,麻煩你把燈籠拿開。”
“雪影……”王后在她三尺開外噗通一聲跪下,熱淚滾滾而下,“對不起,都是因爲我你纔會走到今天。”
九方雪影,彷彿沒聽見她的話,低垂着頭,尖利的指甲在地板上划過來划過去,發出極其刺耳的聲音。
王后因爲痛哭而聲音含糊不清,“我知道你這些年過得不好,我很後悔如果當初不是我任性,就不會有景潤,更不會害得你……”
聽到“景潤”兩個字,九方雪影長長的睫毛終於有片刻閃動,她緩緩擡頭,終於不再逃避地看着王后,“景潤那孩子,我很喜歡。”
王后神色一動,聽她繼續又道:“你是你,卻也是另一個我,你該替我好好活下去,爲了我,也爲了景潤。”
“雪影……”王后泣不成聲,她已經不知道該用什麼話來勸慰雪影,因爲她明白雪影性格堅韌,絕對不會輕易跟着她走出這個地方。
“你知道我爲什麼喜歡黑暗嗎?”九方雪影微微牽動脣角,那張蒼老恐怖的臉更加扭曲,“因爲黑暗中看不見一切,看不見哭,看不見笑,看不見人們僞裝的面具,而我能從聲音裡聽得出來那個人的心是真誠還是虛僞,就比如,現在,跪在我面前的姐姐在對過往進行懺悔,你恨不能那些年住在永寧巷的人是你,恨不能讓時光倒流,這一切都沒發生過。可是姐姐,你只教會了我作爲聖女,忠義是第一準則,並沒有教會我要怎麼去找後悔藥啊!”
幽暗密室裡,王后滾滾而下的熱淚灼傷了美豔的雙頰,帶着模糊塵世辛酸的光澤。
那一年的任性出宮;被強行帶進宮後因爲貪戀帝王專寵而犯下的錯;享用着孿生妹妹的青春回了地宮;用景逸的命定未婚妻來補償景潤。
她這一生,一步錯,步步錯。
“雪嬋,你還是先起來吧!”水竹筠終究沒有再點燈,藉着外面石壁上微弱的光線摸索過來輕輕攙扶王后。
王后早已哭成淚人,好不容易緩和過來,她斷斷續續問九方雪影,“你還有什麼心願要完成的,你說,我去替你完成。”
九方雪影將白髮攬到一邊,目光緩緩移向王后驚豔的那張臉上,輕輕勾脣,“替我,好好愛你自己。”
“雪影,宮主說他一定會想辦法幫你恢復容貌的。”王后靠近她,激動道:“你想不想跟我出去?”
九方雪影聲音很淡:“姐姐,我已經適應不了外面的陽光和夜極宮的燈光了。”
“雪影,你說的這是什麼胡話?”王后的聲音哭到嘶啞,“你還年輕,還有很多路要走
。”
“姐姐。”九方雪影打斷她,“我是個適合長眠於地下的人。”
安如寒、西宮良人帶着嘟嘟回到安國公府的時候,拈花、王后、安國公和水竹筠正襟危坐。
西宮良人意外看到王后,略微詫異,“母后,你怎麼出來了?”
王后淡淡看着他,“你先坐下,待會兒有事跟你說。”
水竹筠一見到嘟嘟,趕緊衝他招手,“小嘟嘟,過來我抱抱。”
嘟嘟沒回話,絞着手指半晌,問安如寒,“爲什麼你的麻麻不抱你要抱我?”
安如寒扶額,“因爲你魅力大。”
“你騙人……”嘟嘟低垂着頭,“麻麻都不抱我,她只會讓我自己走。”
安如寒想了想,“沒抱你是那個女人沒良心,改天遇到她,你去好好打她一頓就行。再說了,你都已經四歲了,怎麼還要人抱?”
嘟嘟抿着小嘴不說話。
水竹筠見他不動,索性自己走過來蹲在他面前,溫聲道:“小嘟嘟,你今天玩得開不開心?”
“不開心。”嘟嘟搖頭。
“爲什麼?”
“因爲沒人陪我開心。”嘟嘟委屈道。
這句話,讓在座的所有人瞬間沉默。
西宮良人迅速走過來蹲下身扶着他的小肩膀,“你困不困,我先帶你去睡覺。”
“那你陪不陪我?”嘟嘟定定看着西宮良人。
他睡覺有個怪毛病,就是喜歡踢被子,自從在南豫紫薇書院和西宮良人同牀睡覺以後,西宮良人晚上都會起牀幫他撿被子。
似乎已經形成習慣,後來回大梁的途中,他們都只開一間房,然後同牀共枕。
在這之前,嘟嘟從來沒有與人同睡過,哪怕是爹爹和孃親都沒有。
他只是覺得,晚上能有人在半夜起牀幫忙撿被子,很暖心。
聽到嘟嘟這麼問,西宮良人如玉的面容上綻放開一抹華灩的笑,輕輕點了點頭。
“那我們先去洗澡。”嘟嘟拉着他就往外面走,也不管裡面的人什麼表情。
“你這小子!”安如寒見他黏着西宮良人就不放,皺眉低嗤一句,“有了大伯忘了師父!”
話完也擡步跟了上去。
安國公敏銳地察覺到王后紅腫的眼眸,低聲問水竹筠,“你們去見過雪影了?”
水竹筠低嘆一聲,點點頭。
“怎麼樣?”安國公問:“她可願出來?”
水竹筠無奈搖頭,“雪影已經徹底放棄了生的希望,她說不喜歡外面的世界。”
“唉……這丫頭。”安國公頗爲惋惜。
“所以,宮主讓改革是正確的
。”一直不說話的拈花突然開口。
“什麼改革?”王后一愣。
拈花耐心解釋,“在帶你出宮之前,宮主召集了所有的長老進行投票,花費了很長時間終於把凰女選拔制度改革了。”
“什麼意思?”送嘟嘟去房間回來的西宮良人剛回來就聽到這一句,愣了一愣後走進來坐下。
拈花道:“宮主讓我通知你儘快回去接管夜極宮,具體相關事宜他已經全部交代給了執事,只要你回去就會明白的。”
王后覺得難以置信,忙問:“所以大師的意思是,從景逸開始,之後的宮主都可以隨意挑選自己喜歡的人作爲王后,只要他喜歡,哪怕是上面的人也可以是嗎?”
拈花輕輕頷首。
這個消息對於西宮良人來說無疑是最爲震驚震撼的,“父王和母后之前一直堅持爲我挑選了凰女,爲何如今卻突然改了主意?”
王后看向西宮良人,想到這些年自己做下的錯事,滿心自責,“景逸,你父王這麼做是對的,母后從前不理解,總覺得一切要以王室血脈的傳承爲先,殊不知很多事情一旦被那不成文的規矩束縛了就會釀成大錯,這一次,你父王和我都不會再阻攔你,只要你喜歡,不管是外面的人還是夜極宮的本族人,我們都完全沒有意見。”
記憶中,這是母后第一次這樣溫聲細語同自己說話,西宮良人滿心觸動,低喚一聲,“母后……你們真的能同意我不與命定凰女大婚?”
“嗯……”王后頷首,微笑道:“只要你喜歡就行,我們絕不干涉。”
“兒臣多謝母后。”西宮良人難得的露出一抹笑。
“景逸小子,你別急着高興。”拈花很適時地潑冷水,“宮主臨走前交代了,這次你一回去就要接管夜極宮,往後宮裡的事他再也不插手了。”
“我知道。”西宮良人點點頭,“這些年,父王一個人又要忙宮裡的事務又要操心南豫,我作爲繼承人,理應幫他分擔一切,這一次便是他再想插手我也不會讓他再勞累了。”
安國公聞言突然感慨,“哎呀你看看景逸這小子多懂事兒,怎麼就我們家那臭小子整日裡只知道吃喝玩兒樂,若是讓他去接手冥殿,那我還不得操心死?”
水竹筠瞪他一眼,“要管冥殿你自己去管,我可捨不得讓臭小子去管那些亂七八糟的,人生在世,活得開心就好,何必給自己找那麼多罪受?我看他現在就挺好的!”
“好什麼好?”安國公無奈的揉着額頭,“那小子不偏不倚會喜歡上小丫頭,依我看我們就該給他弄個命定未婚妻趕緊把他嫁出去得了。”
“啊?”水竹筠大驚,“你莫不是在說笑?臭小子怎麼可能……”
安國公這一說,除了拈花,西宮良人和王后都僵住。
安國公懶懶斜過眼神,“不然你以爲那日在丞相府大門前,他爲何那麼生氣要動手打晉王?”
“哎喲你說這臭小子,簡直太不像話了!”水竹筠重重一拍桌子,“我得找個機會好好說說他。”
“我認爲你現在就可以去了。”安國公無奈的嘆息聲一聲接一聲,“總歸我是沒辦法了。”
眼下前廳的氣氛頗有些尷尬,王后趕緊打圓場,“國公和夫人也別太着急了,這隻能說明長歌丫頭有本事讓這麼多優秀的男人矚目,至於你們家那小子,相信等他知道真相以後就會消除那些想法的,畢竟是血脈親情,也由不得他胡來不是?”
拈花難得正經道:“王后說得對,國公和夫人大可不必太過憂心,緣起自有緣滅時,這小子終會有想透徹的一天,若是你們從中作梗反而壞了事,更有可能從此影響了他的人生
。”
“那……既然大師都這麼說了,我們也別太苛責他了。”水竹筠輕聲對着國公道:“他如今只是不知道真相而已,終有一天,所有的事情都會水落石出的,相信到了那個時候他已經成長了。”
“也對。”國公點頭以示贊同。
“大師,父王是否已經去往南豫了?”西宮良人重新看向拈花,“怎麼這一路上我都沒有遇到他?”
拈花不着痕跡地看了一眼神情淡然的王后,緩緩吐口,“宮主的確已經去往南豫,並且交代了讓你們都不要擔心,過些時日他自會回來。”
“那我就放心了。”西宮良人站起身走向王后,“母后,既然這裡所有的事情已經解決了,那我們回夜極宮吧!”
王后搖搖頭,“景逸你得儘快回去接管夜極宮,但雪影在這裡,我得陪她一些時日。”
水竹筠眸光一動。
西宮良人抿了抿脣,“既然母后還要多待些時日,那兒臣就先告辭了,若是哪一日母后想回來,請記得提前讓人通知兒臣,兒臣親自來接你。”
“嗯,我知道了,景逸一路上小心。”王后微微一笑,面上是西宮良人從沒見過的溫潤和藹。
西宮良認走後,道靈也站起身,“阿彌陀佛,老衲告辭。”
“大師!”水竹筠喚道:“景逸是夜貓子,夜間回去倒沒什麼,可你是正常人,怎麼也要學着他夜間走?”
拈花輕輕一笑,“老衲還有更重要的事,就不多逗留了。”話完緩緩走出了國公府。
拈花和西宮良人都走,整個前廳只剩下國公、水竹筠和王后。
水竹筠心疼地看着她,“雪嬋,你真的想好了嗎?”
“阿水你不必再勸慰,我已經想得很清楚了。”王后輕嘆,“待明日一早把雪影的骨灰埋到合歡花下,我就走。”
王后大病初癒,身子極其疲累,沒坐多久就回去廂房睡下了。
“唉……你說這世間怎會有如此的分離和心酸呢?”水竹筠靠在國公肩膀上,“其實不管雪嬋以前做過什麼,但她和宮主始終是夫妻啊,有什麼話不能好好說,非得要弄出這麼多的悲劇。”
國公寵溺地看着她,有些好笑,“你以爲這世間所有的女人都能像你一般幸運感情路上一帆風順呢?”
“切!”水竹筠瞥他一眼,“我當初也是被你坑蒙拐騙過去的。”
“可我們兩情相悅,相濡以沫不是麼?”國公輕輕攬着她的肩膀,“眼下我最操心的是長歌和景潤那小子,這兩個人受的折磨已經夠多了,最後一次,能不能再走到一起還說不準。”
一提起這個,水竹筠便緊皺眉頭,“長歌根本沒有回來,她會不會還留在夜極宮?”
國公眯了眯眼睛,“我覺得那不像是她一貫的風格。”
“這丫頭心思太重了。”水竹筠唏噓,“連我都看不懂。”
“長歌現在不就是當年的你麼?”國公哭笑不得,“同樣都是驚才絕豔得讓男人瘋狂的女人,不過依我看來,長歌更甚你一籌。”
“那是當然
!”水竹筠撇撇嘴,“你也不看看是誰生出來的。”
國公挑眉,“若是沒有我,你一個人能生得下來?”
話完站起身打橫將水竹筠抱起來就往臥房走去。
水竹筠捏着拳頭打他,“別鬧!”
國公委屈,“你這兩天爲了陪王后都沒有好好滿足我。”
水竹筠一想到自己明天可能下不了牀就羞得滿臉通紅,不斷掙扎着身子,“老不正經的,你快放我下來!”
國公斜睨着她,“我若是正經了,這世上能有長歌和臭小子麼?”
水竹筠:“……”
牀幔晃盪,一室旖旎,滿屋春色直到三更方歇。
翌日,水竹筠果然險些起不來,好不容易勉強睜開眼睛,餘光瞥見桌子上精緻的托盤裡擺放着一碗雞湯和清粥。
“夫人,您醒了?”丫鬟聽到裡面有動靜,立即端了洗漱用品進來,指着桌上笑道:“這些都是國公一大早親自去廚房做的,他吩咐了,夫人昨夜精力消耗過大,得好好補補。”
水竹筠一聽頓時臉紅,低嗤,“這老不正經的,整天就會說混話!”
丫鬟掩脣笑,“夫人,國公這是疼寵您呢,你看看京中幾大世家的夫人,哪個能有夫人這般福氣?不過話說回來,夫人風華瀲灩,當得男人這般對待,更當得國公這般疼寵。”
“就你嘴甜!”水竹筠嗔她一眼,“行了,快些梳洗吧,待會兒還有重要的事。”
用完早膳以後,水竹筠徑直去往王后的廂房,途中碰見國公,國公衝她打招呼,“嗨,夫人,昨夜睡得可好?”
水竹筠直接踩着他的腳過去,痛得國公直倒吸氣。
王后早就起牀在銅鏡前坐着,她已經很久沒上妝了,清素淡雅的面容還是掩不住與生俱來的完美輪廓,無論從哪一個角度看,都是風華絕代的美人。
見到水竹筠進來,她緩緩轉過身,牽動脣角,“阿水……”
這一聲低喚中含了哭腔以及深深地無奈。
“雪嬋,這是她的選擇,也是她最好的結局。”水竹筠輕聲安慰,“你要記住,替她好好活下去。”
“我不想她死,更不想她以這種方式死。”王后忍不住落淚,視線卻定在桌上的陶罐內,那裡面是九方雪影的骨灰。
按照九方雪影的要求,王后親自把陶罐埋在了合歡花下。之後,她一個人離開了帝京城。
遠山薄霧空濛,在尼庵沉厚幽長的鐘聲中緩緩升騰。
梵音空靈,清澈玲瓏,生機盎然地宣誓着新的一天正式開始。
“我佛慈悲,施主確定要削髮爲尼嗎?”身着鐵灰色袈裟的師太處事不驚的雙眼看向面前跪在蒲團上的美麗女子。
九方雪嬋雙眼看着面前的一尺三寸地,緩緩啓脣,“弟子對於紅塵之事已經心無牽掛,還請師太成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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嗷,越來越接近結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