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十日前, 聖旨六百里加急送往各大營,命諸將軍權暫交副手即日進京。與聖旨同時到達的還有一句口諭:顧姓故人於京中掃榻相迎。
京城街道在清晨薄霧中漸漸甦醒。平整的青石板路,兩旁屋宇鱗次櫛比, 茶坊、酒肆、腳店、肉鋪等等數不勝數。不消片刻, 便會是摩肩接踵, 川流不息的盛世場景。
趕早出來擺地攤的商販們正有說有笑推着手車, 忽聽身後傳來急促的馬蹄聲與呼喝聲。數十個軍士打扮的人縱馬疾馳而過, 驚得路邊百姓慌忙躲閃。待人馬遠去,商販李扶起倒在地上的手車啐了口道:“天子腳下,竟敢如此囂張, 連句道歉都無!”
一旁的老人冷笑道:“你小子眼睛長來出氣的麼?即便沒注意到兵爺們盔甲上的標識,也該瞧清領頭之人的官服吧!堂堂平川大將軍侯安泰的道歉, 接了不怕折壽?”
商販李驚的臉色一白, 低頭嘟囔兩句不敢再犯渾。老人瞧着街道盡頭, 嘆了口氣道:“接連三天,數位大將進京。。。願佛祖保佑, 讓咱們能多過幾年好日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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駕雲殿內殿,燭明香暗,隨意擺放着幾張矮几,連凳子都無。空氣中漂浮着若有似無的龍涎香與陣陣濃郁酒香。上座處,顧寫意素袍輕裝, 閒散隨性地倚在紫檀軟塌上, 似笑非笑地睨着聲名赫赫, 執掌大雍半數以上軍隊的大將們。
“挑自己喜歡的地方坐罷。”
幾人面面相覷, 驀地齊笑起來, 紛紛坦然席地而坐。這時只見莫懷前親自上前倒酒,又把諸人驚了一驚。要知莫懷前表面上是無權無勢的殘缺之人, 實則在朝中甚至大雍都擁有超然地位。數十年如一日悉心伺候顧寫意飲食起居,忠心耿耿形影不離。且武藝深不可測,心智靈慧,顧寫意一生無往不利,莫懷前居功至偉。更難得他從不爭名奪利,也不拉幫結派,品行端正,令人敬仰。此人看似謙遜的外表下,是一顆絲毫不亞於顧寫意般孤傲的心。那份傲氣不顯山不露水,可試問天下幾人能入他眼?
幾人交換了下眼神,他們心裡十分清楚,隱居多年的顧寫意出面叫他們進京,必有要事商談。
酒過幾巡,人也帶出幾分醉意。顧寫意倚在榻上,轉動着手中酒盞,目光安靜而平和地看着他們,忽開口問道:“權勢、金錢、美色、信仰、感情、君義。。。人間種種,什麼能叫你們不惜放棄生命?”
聞言衆人頓時酒醒三分,但既是顧寫意問出口的話,自然要回答。
大將趙策舉杯掩住半邊臉,大着舌頭道:“臣是粗人,最寶貝的自然是老婆孩子熱炕頭。”
衆人鬨笑。
顧寫意淺笑,眸中掠過微亮的光。他太瞭解這羣人,外粗內細,無一不是人精。
“我這人自幼比不得其他兄弟刻苦,最厭煩看書寫字。”顧寫意笑道:“前陣心血來潮翻出兵書來看,突然發現所有兵書都漏記了很重要的一點。”
在座無一不是軍中將領,乍一聽與兵書有關,無不豎直了耳朵。
“兵書上,作戰、謀攻、軍形、兵勢、虛實無一不詳細講解。卻獨獨沒有寫當那些將軍聲名遠揚,功高震主時,如何保住自己的腦袋。”殿內,死一般的沉靜。顧寫意微垂下眼,笑得漫不經心:“人生在世,如白駒過隙,忽然而已。真丈夫,於國家危難時出世,收復殘破的山河,盡展志氣。功成名就後,逍遙於江河湖海間,飲酒取樂,頤養天年。如此一生,方不枉在這人間走上一遭。”
侯安泰拿杯的右手不可抑制的抖動,他只得用左手狠狠壓制伸在桌下。而後擡頭衝顧寫意強笑道:“主子爺。。。說的是。”
周成猛地站起身,脫掉外套往地上一擲。拎過酒罈湊到顧寫意身前,道:“爺,難得陪您喝回酒,咱們不醉不歸。”說着伸手抓住顧寫意拿酒杯的那隻手,猛地向前一拉,後者從軟塌上跌落在地。周成鐵鉗般的手死死抓着他手腕,扯高斟滿酒。
猙獰的神色自懷前臉上一閃而過,剛欲出手阻止,顧寫意側頭,不冷不熱瞅他一眼。復又轉過頭去,舉起酒杯磕在周成的酒罈上,仰頭一飲而盡。周成亦是灌了自己一大口,放下酒罈時,眼眶已是微微發紅。
其餘幾個將軍也拎着酒罈湊過來,灌顧寫意酒。懷前又氣又急,卻無可奈何。
顧寫意來者不拒,杯到酒幹,那些將領灌他酒多,自個喝的更多。分不清究竟是想醉死顧寫意,還是醉死他們自己。
酒喝高了,話也隨之多了起來。說起以前在邊洲時的往事,說起被大家合夥逼死的江光勇,先是大笑,而後沒有一個不哭的。
顧寫意扔掉手中酒盞,拿過一罈酒,一下一下與每個人碰過,笑道:“我知道你們心裡還有話沒說出口,我替你們說——顧寫意是這天下第一混賬之人!”說完,舉起酒罈就要喝。懷前再忍不住撲過去擋下,急道:“主子爺,少喝點。”
顧寫意一把扯住他衣領,拉近。懷前清晰看到那雙微挑的鳳眼裡,朦朧醉意下是尖銳的清醒。
“世人皆醉,卿爲何獨醒?你也給老子喝!”說着將酒罈塞到懷前手中。
懷前暗中握緊拳,指甲扎進肉裡的疼痛讓他鎮靜許多。他一手接過酒罈,一手環住顧寫意的腰,拖他上塌道:“這壇酒,奴才喝了。”
將軍們狀似癲狂,肆無忌憚說笑喝酒,直至不省人事。
顧寫意躺在榻上,側身朝裡,安靜的令懷前數次想伸手探他鼻息。
殿外,天階夜色涼如水。殿內,滿是神傷醉酒人。一弦殘月照着窗,白銀泄地,案上燭焰微微跳躍,紅淚一滴一滴,盡了春夜。唯一清醒的莫懷前守在顧寫意身邊,望着相識數十年爛醉如泥的衆人,一夜未能閤眼。
翌日,天色發白,鳥雀啾鳴,顧寫意在一片欣榮明媚中睜開雙眼。水洗般的清亮,全無一絲醉酒後的迷茫。
“爺,您醒了。”懷前小聲問安。
“嗯。”顧寫意起身,掃視殿內一眼又道:“讓他們多睡會罷。”
繞過橫七豎八躺在大殿地上熟睡的衆人,顧寫意走出殿門。駕雲殿外,繁花麗日,古樹花卉與巍峨建築相映成趣,詩意天成。顧寫意負手立於殿外,望着滿園景色怔怔出神。
“你袍子髒了。”
顧寫意回過神,尋聲看去,韓紀元正立在不遠處,不知看了他多久。顧寫意低頭看看自己素色衣袍,果然滿是酒跡,失笑道:“方纔沒注意到。”
沒注意?韓紀元微微蹙起眉頭。顧寫意最是好乾淨,且性奢華,講究吃穿用度。從沒見他烏髮散亂,衣冠不整出現人前。
“是懷前通知你的罷。”顧寫意盯着古樹上的鳥雀們道:“一個比一個會擅作主張。”
韓紀元靠在廊柱上,盯着他的側臉問:“那些人對大雍忠心耿耿,勞苦功高,付出了何其多。你毫不猶豫奪走他們一生的榮耀,只爲避免微乎其微可能發生的作亂?”
遠處樹上的鳥兒不知爲何打了起來,顧寫意麪帶微笑回道:“是。”
韓紀元抿住脣,轉頭去看那一園春色。
“也許還有一個原因。”顧寫意忽而開口。
韓紀元聞言轉過視線。
顧寫意平靜笑道:“我不想他們落得和江光勇一個下場。”俗話說得好,一朝天子一朝臣。承歡的皇位靠兄長禪讓而得,一路順風順水罕有挫折。而諸將領跟隨前帝南征北戰,戰功赫赫,聲望權勢之重,令朝廷在任用新人、推行政策時考慮再三。再者,諸將戰場上生死與共,親如手足,懷恩帝本就與他們不親厚,怎能不疑他們結黨營私?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只不過是未到時候罷了。
後面的話顧寫意沒說,他覺得全無說的必要。
韓紀元眼眸睜大了些,千言萬語卻不知該如何說起。“寫意,”紀元道:“你應該將那句話告訴他們。”
顧寫意轉過頭望向他,頗爲疑惑道:“爲何?”
爲何?他韓紀元也想問爲何!爲何你無心政事卻總被捲進漩渦身心疲憊;爲何你要夾在皇帝與昔日臣子中間左右爲難;爲何你傾盡全力保護他們卻揹負所有罵名與怨恨;爲何,你總要爲難你自己。。。。。。
韓紀元只覺胸口苦悶,壓的他喘不過氣來。顧寫意灑然一笑,走過來抱住他道:“你哭什麼?”
韓紀元忽而驚覺,自己竟是淚流滿面。
顧寫意將他的臉按在胸口,坦然道:“我已得到我想要的結果,這就足夠了。”
韓紀元不看也知,此刻那雙鳳眸中,絕沒有自憐自哀,有的,只是驕傲與滿足。
“寫意,你說的對。”韓紀元的臉埋在他胸口,掩住了不願示於人前的軟弱與淚水。
“不愛你我還能愛誰。”
顧寫意沒有回話,一手環住紀元的肩,一手輕撫他的背。
駕雲殿拐彎角落處,站着三個人——懷恩帝顧承歡與其心腹王自謙、易明軒。
顧承歡仰頭望着上方錯彩鏤金的樑棟,默默無語。王自謙擰着眉頭亦不知在想什麼。
易明軒心中有鬼,他偷偷向外移出兩步,正好能夠看到顧寫意所在的位置。
就在這時,顧寫意本望着別處的眸子忽然轉了過來。四目相對,易明軒耳中滿是着胸腔內劇烈跳動的聲音,除了眼前的那個人,那雙眸,什麼也看不到了。
顧寫意略薄的脣輕揚,微微笑着。但那雙點漆般幽深的瞳,如夜下激流暗涌的海,陰鬱永晝,帶着無盡的寒意與怨毒。
易明軒心驚心悸,踉蹌倒退,恍然不知地撞在了王自謙身上。師父顧先知的話又在耳畔迴盪:
“當顧寫意恨上某個人某件事,便是不死不休。他不是無情,而是將感情埋的太深,你們設計逼他親手誅殺昔日朋友,單這份怨恨,就可令易、王兩家遭受滅頂之災。。。趕緊走吧。師徒一場,我不願見你慘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