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由侍衛史逵一路開道,直接進入到了鹿府內院,停在了鹿洵居住的閣苑前。
兩人下車來到閣苑中,在青石臺處坐下,四周種植着綠竹花木,環境清雅宜人,暮風吹過竹葉,發出細碎的聲響,輕輕柔柔的撫慰着心中的躁動。
鹿洵單手支着額頭,闔了闔眼,面上的神色亦舒緩了許多。
襄林這才注意到,他手掌中隱約有一條鞭痕。她微微皺眉,朝侍立在旁的丫鬟招了招手,然後低聲詢問是否有化瘀止痛的藥物。丫鬟點點頭離去,片刻後,拿來了金瘡藥和三七粉交到了襄林手中。
襄林將裝藥的瓷瓶打開,輕喚了一聲:“鹿少。”
“嗯?”鹿洵聞言睜開眼,那噙着冰涼的目光,略帶一絲柔軟,落在襄林身上。
襄林伸手攏住他的指尖,將那隻淤痕的手掌帶到自己面前,一邊爲他上藥,一邊輕聲嘆道:“你這麼硬生生接了五公主那一鞭,一定很疼。”
她的手指在指尖纏繞,細膩的藥粉隨着她的動作不停的落在發紅的掌心,鹿洵的脣角微微勾起,眼中漸漸盪開笑意。
她渾然不覺的低着頭,替他將藥粉塗抹均勻。
她塗了多久,他便看了多久。
直到上藥完畢,她擡眸看他之時,才發現原來自己一直被他盯着。大約一尺多的距離,他目光的炙熱,還帶着一絲莫測的探究。襄林頓覺有些尷尬,她抿抿脣,僵硬着面色笑了笑,輕聲問道:“怎麼了?”
鹿洵眉尖一挑,隻眼波流轉的看着她,沒有說話。
她也儘量平緩情緒的看着他。
一時寂靜無聲,只聽得風吹翠竹的響聲,細細碎碎。
半晌,他漂亮的眉眼綻開笑容,似是心情極好的模樣:“襄林,其實,我還挺喜歡你的。不如,從今以後你跟着我,怎麼樣?”聲音輕淺,語氣曖昧至極。
襄林目光沉靜,可是她心中因爲鹿洵的這句話,微微的,微微的,觸動了一下。
她知道鹿洵是認真的。
有那麼一瞬間,她忽然覺得自己很卑鄙。爲了能夠報仇,如今的她,就如同一株藤蔓般,需要攀爬纏繞一棵大樹。而鹿洵便是那棵大樹,她需要依附他。
青石桌相隔。一人含情脈脈,一人恍惚未定,天邊夕陽的餘輝投射下來,帶着淡淡的橘黃,柔軟了萬物,哪怕是角落中陰影,此時也變得淺淺的。
良久,襄林朝他微笑,笑容是輕忽的:“我也是。”
“那從今以後,你就陪在我身邊。 ”
鹿洵看着面前微笑的她,眼中有莫名的溫柔。
從這一刻之後,一切就都不一樣了。
鹿洵身爲洛城有頭有臉的大人物,自然不會允許身邊的女人流落在三教九流之徒浪跡的賭坊,當夜便差人給攬金坊的鑫娘送話過去,不再讓襄林回賭坊,還另送了一箱黃金,當做是補償。
鹿府分爲四個苑,鹿洵住東面的閣苑,門客謀士住在南苑,美人佳麗住在北苑,丫鬟下人則住在西苑。
北苑的美人佳麗數量並不少,她們都是被各層的富商精挑細選,特意送到鹿府來的,他們如此做,無非就是想討好勢力龐大的鹿洵,好讓自己方便。奈何,鹿洵卻只收美人,從來不招她們侍寢,偶爾他來到北苑,隨意挑選兩三個形容秀美的佳人,也僅是獎勵給手底下辦事得力的親信。
按照鹿府以往的規矩,凡是有侍候鹿洵的女眷入府,皆是要住到北苑去。
而得到鹿洵青睞的襄林則不同,破例的住進了東面閣苑,與鹿洵的臥房相鄰。臥房之中,鎏金燈盞高懸,檀木錦繡屏風,淺紫色的牀幔,擺設簡潔典雅。
第二日,鹿洵外出巡視城西的碼頭,順道帶着襄林,想爲她置辦些喜歡的東西。鹿府的管家和侍衛亦騎馬跟在身後,如此前呼後擁,實在有些引人注目,襄林擔心鹿洵暴露行蹤又會招來刺客,但想起鹿洵殺人不沾血的卓越武功,便又稍稍放下心來。
街道兩旁店鋪林立,柳絮飄蕩,馬車停在一家玉器店門前。兩人從馬車下來,進入了琳琅滿目的店鋪。
這家店鋪很大,七八間寬大的屋子,全部擺滿了各式各樣的翡翠玉器。小到有羊脂玉的胭脂盒,大到有雕花的玉屏風,物件種類非常齊全。
但襄林掃視一遭,卻被木架角落的一株約有五尺高,長滿嫣紅花苞,沒有一片綠葉的植物吸引。
邁步走過去,鼻尖便聞到了淡淡的木香,十分清新,她不由微一挑眉,開口詢問道:“掌櫃,那盆花怎麼沒有葉子,倒是十分罕見。”
掌櫃道:“姑娘有所不知,這是一株火桐幼苗,與其他花木不同,它是先開花又生葉,很難買到,這一株也是從深山老林中尋回來的,價值上千兩。”
上千兩?
一株花木而已,還真是價比金高。
襄林略有驚訝的蹙眉,覺得不值,便擡腳離開了那株火桐,繼續在店鋪裡挑選其他玉器。
鹿洵靜靜的站在原處,看着她蹙眉移開了步伐,他什麼也沒說,只是擡手示意身後的管家,將那株火桐買下。
對此,襄林毫不知情,只隨意的選了幾個精緻的玉瓶,沒有再要其他——鹿府之中本來就是萬物具備,什麼也不缺什麼,她亦實在想不出要買些什麼。
從玉器店出來,襄林便隨着鹿洵重新上了馬車,準備前往城西的碼頭。
馬車很快便到了洛城的西郊,洛水寬且深,一艘艘中大型船隻停在碼頭邊。
當兩人從馬車上下來之際,碼頭上有一身着朝服的男子快步而來。到了鹿洵身前,躬身行禮,回稟道:“鹿少,此番運往鴻國的貨物已經備齊,只是通關文書,還需再等幾日。”
鹿洵笑了笑,道:“寧尚書的意思,是要我逾期再等?聽說,寧尚書近來不分白晝的幫駙馬打理碧芙樓,還真是盡心盡力,勞苦功高。”
襄林在旁聽聞碧芙樓三字,不由眸光微閃。
“這……”寧肅汗涔涔而下,只道:“鹿少的事下官也不敢耽誤,還請鹿少再多給下官五日時間,通關文書的事,老臣必然竭力而爲。”
“五天?”鹿洵輕挑眉尖,眸中閃着寒意,語氣淡然,不怒自威,似笑非笑道:“老子看起來有那麼清閒,可以多等你五天?”
寧肅臉上一僵,有點寒噤的縮了縮身子:“鹿少,下……下官真的盡力了……”
“盡力?幹不了就滾蛋,拿銀子的時候你可沒說要我多等。”鹿洵冷笑一聲,眼角輕掃寧肅,漫聲道:“兩日後,要麼通關文書給我,要麼,把你人頭給我。”
“下官必然全力以赴……”他額頭冒出了層層冷汗,有些不安。
鹿洵偏頭,眼中多了絲溫柔,他朝襄林伸出手:“我們走。”
襄林愣了愣,反應過來他的意思,便柔順着迴應,將手放進他手掌中。
兩人攜手而行,緩步走向洛水旁略帶潮溼之意的碼頭。
馬車前,只留寧肅瑟抖着,面如菜色的獨留原地。
襄林雖然頭也不回,心中卻謀生了一個可以利用寧尚書的念頭。如今殺謝世容的機會還未尋到,不過,殺不了,也可以精神折磨他。碧芙樓麼……若是將這座風光堂皇的建築一把火燒光,身爲碧芙樓樓主的謝世容臉上,又會是怎樣一副表情呢?一想到他會因此焦躁煎熬,她心中便躥過一陣快意和期待。
入夜時分,馬車回到鹿府。
此時,鹿府內琉璃燈盞已燃亮,青竹翠影隨風婆娑,很是安適雅靜。
襄林與鹿洵並肩走着,在就要分別的長廊處,管家正遣人搬着那株周身嫣紅的火桐,襄林見此有些驚訝,她仔細看着那株植物,確確實實是下午在玉器店看到的那株。
襄林忪怔片刻,快步走了臥房門前,問道:“管家,這是怎麼回事?”
管家精明的眼一瞧是襄林,嚴肅的老臉立刻掛滿笑意,他解釋道:“知道襄姑娘喜歡,鹿少特意花了五千兩買來的。”
聽到這話,襄林臉色詫異,她不可置信的轉身瞧向鹿洵,道:“鹿少,五千兩買一株苗,這代價也太大了。”
鹿洵微微翹起脣角,對此事顯得並不在意,只緩步走過來,伸手替她攏一下耳機被風拂亂的長髮,輕道:“你喜歡就好,我不在乎代價。”
他的這個笑,這個動作,帶着無限的溫柔,陡然令她有些恍惚。
月華初上,散着皎潔淡薄的清輝,灑落在眼前的男人身上,淺淺的光暈留在他的雙目之中,他原本清冷的眸子,卻盛着如水的柔軟。
她想,如果沒有謝世容,沒有報復心作祟,也許……她會真心實意的喜歡上眼前這個人。可是偏偏現在,沒有如果。
襄林沒說話,只抿嘴朝他回了一個僵硬淺淡的笑容,她默不作聲別開眼睛,不着痕跡的逃避了鹿洵的目光。
那株綴滿嫣紅花苞的火桐,最終安置在了襄林臥房的窗口邊。
鹿少爲襄林一擲千金的事情,很快便在府中傳開,就連鹿府最不愛嚼舌根的丫鬟都已經深深知曉,鹿少十分寵愛新來的襄林姑娘了。
夜深人靜,襄林在燃着甜膩的梨花薰香的臥房中漸漸睡了過去。
她在夢裡回到了還未入地牢的時候。
陽光下,城郊北面的木荷林茂盛依舊,謝世容的臉帶着嫺雅的笑意,他溫暖的手指拉着她的指尖,細膩的,柔滑的,像是世間最好的絲錦。木荷樹林花開滿枝,風吹過,枝頭錦簇的木荷花搖晃開來,連同吹落的花瓣連接成了一片潔白旖旎的景色。
寒涼的夜風吹進牀幔之中的時候。襄林纔剛剛從夢中甦醒過來,空氣中流淌着的寒意和香氣,良久,她才顫抖着伸出手來摸了摸自己的眼睛,潮溼一片,沾染了溫涼的眼淚。
若是隻是一場噩夢,她醒來之時,發現沒有陰謀,沒有欺騙,她心心念唸的謝世容還溫柔的伴在自己身邊……那該多好。
可是,世間偏偏有很多事情,都由不得她。
她低頭看着自己的鬆垮褻衣下的身體,纖細白皙,但上面隱隱的顯現出些細小疤痕。
那是地牢的時候留下的傷痕。
腦海中又浮現出了一些以前的畫面,一些讓她想起便覺得疼痛的刑罰。
襄林閉上眼睛,任眼淚滑落進枕邊,她將錦被拉上蓋住肩頭,蜷縮成一團,就像以往在地牢中的日夜一樣,想要把身體藏得更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