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的落葉,黯然飄落,落在廛舍,落在蓮足下。
亭軒外,幔帳圍繞,秋風送來,帷帳飄飛,遠看,出塵仙子正展開衣袂,飄飄而飛。近看,亭軒內,仙子幻化成女子,持杯暢飲。
“酒醉千杯不醉,”寧多餘舉杯對吟,“我醉了嗎?”
“你心醉了。”
“誰?”
酒盞離手,望視,紅脣醉笑,趔趄起身,身子搖搖晃晃,來到把她酒盞奪去的人身邊。使勁搖頭,視線隨之明瞭。
秋風停止,幔帳也靜靜垂落。彷彿時間也隨之停止,他們有多久未曾這樣面對面,這樣近在尺咫了?不記得了,好像很久,也好像不久。
“ 不要再喝了。”他說。
“誰說我喝酒?我只是太開心。”她說。
伸手奪取,不料手腕被捏住。他的手掌好冷,冷的她酒醉勁霎時清醒幾分。酒醉千杯不倒,可身子還是出賣了她,站立的姿勢,萎靠在石凳上,若不是這樣,她定會倒地。
還好,她可以保留幾分,不被人憐惜的同情。
“寧多餘爲什麼要這樣?”他說,“明明不是這樣的,你卻要讓所有的人對你誤會,讓人唾罵你。”
他指什麼?
指那晚在河溪中?在夜色下,她不顧一切,赤身下河?還是指月色下,她當着一個不該出現的人,赤身下河?還是把他連同拉下河?
“呵呵!”笑聲哀慼,猶如冷風拂過,“爲什麼?”她說。
“爲什麼你總是這樣?”
“總是能把我看透?”
萎靠在石凳的身子,漸漸下滑癱軟坐在冰涼地磚上,淡色羅裙鋪開一地。伸手試圖撫平那張憂愁的臉頰,可,對方太高,她只能比劃比劃。
“因爲我是騰雲。”因爲我是深愛你的騰雲,一刻也不曾忘記你的騰雲。
“我已成親生子。”寧多餘仰靠在石凳上,仰望着慢慢蹲身而下的人。
“可你正打算離去。”騰雲攸然而坐,什麼形象,什麼禮儀,在亭軒幔帳內,什麼都沒有,只有他與她。
空盞內,滿滿一杯,仰頭豪飲,黑髮拂地。眸光如漸漸綻開,開在對坐之人的身上。
“太累,”寧多餘單手支撐臉頰一側,“太累了。”
“我累,他也累。”她說。
騰雲繼續持杯,脣猩紅如牡丹,容顏在一層又一層難言之語中,猶如紛紛花瓣重疊內那點觸碰不到的蕊。
“他是一國君王,他的行事,無人敢不從。”他說,“哪怕是獨寵一人,無人敢異議什麼的。”
寧多餘從支撐動作轉換成看着飄飛幔帳外的景色,可惜霧氣太濃看不清。又只能回頭,從睫縫中闃視那張令她心痛的容顏。
“騰雲,”她叫着,對方停止了動作,靜靜聽着,“離開晨,去過閒雲野鶴的生活。”
手掌中玉杯,被暖熱,酒水濺灑而出,“那你呢?”他說。
寧多餘埋頭在膝蓋處,聲音溢出,“他已爲我修建好皇陵。”
‘嘩啦’似流水聲,原來是酒液流出,從手掌中流下,隨後一陣清脆聲,
杯盞落地生花,碎片遍地,好似一顆碎裂的心,再也無法拼湊而起。
“你,你早知道了。”閉眼,睫如瓣紛紛展開,“他不會,”
話未說完,寧多餘接過,未擡頭,臉頰依然埋在膝蓋處,“他早已不是曾經的蘭寧鳳晨,他是帝王,”
“他的猜忌,”繼續說,“越來越重。在猜忌中怎能容忍與我有關的一切。”
“那夜,他並未醉,”她說,“與禮部尚書的千金,不是小宮女。”
騰雲睜眼眼神如芙蕖那般搖曳,那般令人心碎。赤紅的脣,如芬芳般綻放,想要說什麼,可又無從表達。
“不止一次兩次,”她說,“以至於後來,光明正大在玉龍宮內。呵呵。”
視線開闊,白皙的面頰上,在悶氣中有些紅暈,“他是帝王,不是王爺。”
“我的曾經,並不美好。爲了治兒,我別無選擇。”伸手拿過玉壺,“空虛三年的後宮……朝臣再也按捺不住,尤其是禮部尚書千金深夜入宮一事,大家心照不宣而已。”
“等待時間,等待時機。”
“仁義天下的蘭寧鳳晨,也在朝臣面前尋找時機,他的自尊,怎能讓朝臣替他決定後宮一事。”
“即便決定,也是一個天賜良機的時機。”
“給天下人,也給羣臣,一個天衣無縫的理由。”
“不可觸犯的帝王尊嚴,不會由匍匐在腳下的人,來提醒他,充實後宮一事。”
壺嘴對準丹脣,水流如注,傾瀉而下,“天衣無縫的計劃,馬上就要實現了。”
騰雲一把捉住她的手腕,手掌心依舊如冰那般的寒冷,冷的她揪心,蹙娥眉,“騰雲,”玉液從脣角溢出,“來生……”
清麗雙眸,被霧氣籠罩,後面的話,最終還是未能說出。
手腕的力道,一分分加重,那種疼痛,融入肌骨,融合一起。“我不要來生,我只要今生。”
一滴清淚,從如花的臉頰一側,劃了下來,落在她手背上。那般灼熱,那般疼痛。
寒府。
鯉魚唼喋聲,猶如風吹簇簇花叢。樹葉翩飛,飛落在池邊、池塘,驚惹的魚兒沉沒水滴,等待風波後,浮面曬着秋陽。
“王爺!”暗衛凌風而下。
“說!”一字,帶着不容的命令,驚嚇的池塘一片寂靜。
“寧姑娘把天羽忻駐地蕩平,不知用了什麼武功。”暗衛說。
“天羽忻損失慘重,糧草被毀,暫時不會有什麼大動靜。”
“蘭寧國與月夕國,靜觀其變,不再廝殺寒翠侍衛。”
“菱國將軍也來到此處。”
手中魚食如雨拋灑,濺落在池面,旋起顆粒大的旋窩,惹來鯉魚們爭先恐後奪取。
“‘殺一儆百’,寧多餘本王果真沒看錯你。”寒翠軒說。
暗衛早已不知去向,寒翠軒拂了拂衫袖,線條分明的臉頰上,表情深奧,似琉璃珠的眸子,耀眼、燦爛,就如同他的表情一樣,激動中太過興奮。興奮來得快去得快,如同這場戰亂一樣,來勢洶洶,消退時也會快。
“暫時
的穩定,換來半刻的喘息……”他說,後面的話,淹沒在變化的表情中。
“來人!”叱喝一聲。
“在!”迴應久久不落。
“開城門,接迎四方貴客。”
“……”半許後,暗衛確定沒聽錯,“王爺,萬萬不可。”
“不可,爲何不可?”寒翠軒說,“放肆。”
“卑職遵命!”
‘武林大會’寒翠軒笑意連連,低聲說這四個字。笑看寒秋,笑看寒府,眼際範圍瞟向百丈高牆內的皇宮。
城門開,四方武友,持劍紛紛踏進翠玉城,待到城門時,回頭望視青山聳天翠竹,回身看向翠玉城,眼神意味深長。與之擦肩而過的是百姓,打包出城,神情慌張,步伐錯亂,好似末日即將在翠玉成開展。走,快走,待到城門那裡,變成奔跑,拖家帶口的奔跑。
入夜,寒秋襲人,霧氣如帳,籠罩在人煙之地。踏進庭院的寧多餘駐足,看着繡戶綺美如同五彩筆描繪。
雲窗內,人影在燭光中搖曳,動人心魂。心,跳動,也有波動。腳步驅動,只是一步又一步上臺階,上完臺階,伸手欲推開那扇關閉的繡麗門戶,動作遲疑,腳步也有千斤重。
縮回了手,轉身離開之際,雕門豁然而開,燭光跟隨而出。一室光亮,照亮在衣袂翩躚的白衣上,蘭花般的氣息,如春風駘蕩。庭院內,花草似感應,連連邀歌,聲如飄絮。
那般輕,那樣靜。
“回來了。”他說。
“嗯!”點頭,踏進房門,側肩而過。
門窗霎時間關閉,一切寂靜隨之覆滅。紅燭發出霹靂扒拉聲響,打破平衡。寧多餘走到檀木圓桌前,坐下。感覺無從適應,他們不是夫妻嗎?爲何這般彆扭?拿起水壺,慢慢倒給空杯。
“在想什麼?”氣息靠近,蘭香撲鼻而來。
桌面上全是水流,一部分流到她羅裙上。聳聳肩,水杯拿起,送入脣邊,其實她不渴。幾天未曾入睡,進入房間睡意襲來。起身,邁步……
屋內燭光在蘭寧鳳晨隨手一揚,滅了一半,寧多餘開口,“你先睡,我不困。”
提步轉身,朝着門的方向。腳步絲毫未有留意,也未曾有不捨。身後蘭寧鳳晨星眸璀璨,在黯淡燭光中,閃爍出一種氣息。
“走哪去?”言笑問候,語氣懶散,猶如暴風雨來臨前的跡象。
寧多餘轉身,丹脣深笑,嬌小的身子,猶在暴雨中凌葳不亂,依舊行事自己的風格,哪怕是風馳雷鳴也不退縮。
“當然是去……”故作停頓,“該去的地方。”
說完,不做片刻駐停,伸手開門,門縫漸漸闊達,庭院在破門而出的關線中,也漸漸明瞭。
‘哐’!門自動關閉。蘭寧鳳晨收回掌力,眼神如波,在燭光中,此起彼伏,波光粼粼。若有人涉及其中,便會知波光粼粼下是深淵還是冰凍三尺的寒冰?
就有一個人,偏偏要涉足。理順長髮,轉身,丹脣上是一抹難以捕捉的笑,笑看蘭寧鳳晨,笑看他的一舉一動。
“戲該落尾了,”她笑說,“蘭寧鳳晨。”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