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秀英黯然傷神:“伊依,她現在變成什麼樣子了?我做夢都想看看她啊!咳咳、咳咳……”自己身上掉下來的肉,心肝寶貝樣的養了十二年,說不見就不見了!她的命,爲何這般苦……
伊雪安慰說道:“媽!所以,你一定要好好的養病,要堅持等到姐姐回家呀!我們兩個人,還想一起躺在牀上聽你講故事呢……”
“嗯!……是啊!……”王秀英的腦海裡回想起當年,兩個孩子都躺在自己的身邊,‘嘰嘰喳喳……’吵鬧着要聽她講故事的情形!老媽媽的嘴角兒,擠出一絲苦澀的微笑,那時候的日子過得多幸福呀……
“伊雪,有沒有你爸爸的消息呀?……”丈夫一走三年、毫無音信。她的心裡真是難過呀!……
聽到這句話,伊雪的心裡頓時很反感!如果不是這個混帳爸爸的錯誤,輸了錢要賣掉女兒,這個家也不會破落到這種地步!她生硬地搖搖頭:“媽,你別老想着爸爸了!他那麼大的年齡了,誰知道他去哪裡了?……”
王秀英蒼白的臉上佈滿了愁雲:“咳咳、咳咳……都是我的錯,沒有給老伊家生個兒子呀!你爸爸不想回家是有原因的。在我們鄉下,一個大男人若是沒有個兒子,就沒有了生活的希望。人前、人後都擡不起頭兒來。進棺材的時候,更沒有孝子哭墳守靈,人家會在背後罵我們是絕戶頭兒!你爸爸,他有不得已的苦衷呀……”
“媽,別說了!……”伊雪實在是忍不住了,打斷了王秀英的話:“你躺着休息吧!……”
她站起來爲王秀英遮蓋好被子:“你整天想這麼多的雜事,病可怎麼好呀?……”
王秀英拍拍伊雪的手背:“伊雪,你去洗洗休息吧!你也累了一天了,明天趕早還要去海邊拉魚……”
伊雪低頭,猶豫着想說些什麼:“媽……”
“怎麼了?孩子……”王秀英半眯着渾濁的眼睛……
伊雪規勸着媽媽:“明天我們上大醫院看看吧?我覺得這一種藥吃了那麼久,好像起色不大呀?這種鄉下小診所醫生開得方子,是不是不可靠呀?……”
王秀英連連苦澀的搖頭:“哪裡還敢上醫院去?小診所也去不起了。別折騰了,生死都有命數。閻王叫你三更死,那就活不到天亮。我只有一個心願,臨死前再看你伊依姐姐一眼……”
伊雪急忙說道:“媽,你別說喪氣話!我昨天聽鎮子上的王大嬸說,明天大醫院有一個專家義診會呀!很多老病人都要去治療呢,前街的禿頭東叔,還有後街那個坐輪椅的朱老頭,都準備去呢!我們去看看好不好?說不定咱們的運氣好,可以碰上一個好醫生,能夠治好你的病?……”
“義診?什麼是義診?……”王秀英皺眉問道:“不用花兒錢麼?……”
“就是醫生們兒做善事積德,免費給我們這些付不起診金的人看病!聽說來了很多外地的醫學專家呀,機會難得,我們去看看吧……”伊雪極力鼓動着王秀英。媽媽是個忌醫諱藥的人,一定要說服她去看病呀!媽媽若是死了,她的家就沒有了。她又會變成一個孤零零的人……
“有這麼好的事?……”王秀英側頭疑惑地問道:“如果不花一分錢,那我們就去看看吧……”
“哎!好咧……”伊雪高興地點點頭:“我去院子裡把拉魚的平板車收拾、收拾。我明天拉着你去醫院,你就不用走那麼遠的路了……”
鎮上最大的一家醫院,白色的牆壁、白色的人影、白色的空氣……
偌大的醫院裡,四處漂浮着福爾馬林的藥水味道!到處是痛苦的表情、凌亂的腳步和刻意放輕的談話聲兒。來來往往穿白色大褂的醫生和護士們兒,各個神情高高在上、麻木冷漠……
今天的大醫院病人特別多,診室間、病房裡、藥房外、長長的走廊裡,到處塞滿了表情痛苦的人們。專家義診的消息讓很多鄉下的漁民們兒聞風而動!……
伊雪攙扶着面黃肌瘦的王秀英,站在擁擠的診室外面排隊。不時有人走過,難以避免的撞擊上她們,王秀英猛烈的咳嗽着,隨時都會摔倒在地的模樣。伊雪急忙用自己的肩膀頂住媽媽的身體,蒼白的額頭上微微滲出細細的汗珠兒……
“擠什麼擠?……”站在隊伍前邊的一個男人,回頭露出一嘴兒的黃黑牙兒,對着伊雪吼道:“趕着去投胎呢?……”
伊雪擡頭窘迫地微笑着:“對不起、對不起、大叔,是後面的人擠過來了!對不起、對不起……”
那男人冷哼一聲兒,拍拍自己衣角兒上的灰塵,彷彿被她們都沾染髒了!伊雪沉默地低頭,架着王秀英向後挪移一小步,站在隊伍後面的人又不樂意了:“哎哎、哎哎……快踩到我的腳了哦,別退了!擠什麼擠呀?……”
伊雪慌忙回頭,擠出討好的笑意,連連點頭:“對不起、對不起……”
等待給專家們兒看病的人,實在是太多了!她們站在沒有盡頭的病人隊伍中,兩腿發軟虛汗淋淋……
“雪、我們……回去吧…咳咳、咳咳…”王秀英有氣無力的說道……
伊雪探頭看看前方的隊伍,安慰她說道:“媽,就快到我們了,你再堅持一會兒……”一大早就從魚街趕這麼遠的路,可不容易。用平板車將媽媽拉過來,伊雪累得半死。何況已經排隊近一個鐘頭了,現在放棄真可惜。怎麼樣也要和專家說上幾句話吧……
伊雪將包裡的暖水壺拿出來,扭開瓶蓋兒:“媽,你喝口水喘喘氣兒……”
“咳咳、咳咳……”王秀英苦澀地搖搖頭:“回去吧、回去吧、媽站不下去了……”話音未落,她眼前發黑,軟綿綿地摔倒在地板上……
“啊……哎喲……”前前後後的人羣發出了驚呼聲:“有人暈倒了、有人暈倒了……”
水壺裡的水灑滿了地板,王秀英面無人色的躺着水灘裡。伊雪使勁搖晃着王秀英,大聲兒呼喊着:“媽、媽。你怎麼了?你醒醒呀、醒醒呀!醫生、醫生,有沒有醫生呀?……”
人羣兒將他們母女兩個圍成了一個小圓圈兒,各種各樣的嘆息聲兒此起彼浮……
一個白衣護士,推開人羣兒走進來:“讓一讓、讓一讓……都退後、退後……”,大夥兒紛紛退讓着……
護士蹲下來,扒開王秀英的眼皮兒看看……
“護士姐姐,我媽媽怎麼樣了?”伊雪哭兮兮的問道……
“來兩個人,把她擡到診療室裡去!先給醫生看看……”護士回手招呼着……
“謝謝姐姐、謝謝姐姐……”伊雪抹着眼淚兒,感激連連……
王秀英被幾個男人擡進了診療室,放在一張簡易的白色小牀上……和外邊長長擁擠的隊伍相比,這裡就顯得安靜、潔淨多了。伊雪手足無措地站在病牀前,來到這裡她大氣兒也不敢出一下,怯生生的眼神兒注視着幾個護士。很是感謝她們呀,先讓秀英媽媽插隊進來看病!不然,她真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李醫生,這個女人在走廊裡暈倒了!您先給她看一看……”一個護士對着醫桌旁正在低頭寫字的男人說道!……
被人稱作李醫生的專家,四十幾歲的模樣,他不緊不慢地站起來點點頭。他先走到一個水管處,將兩隻手細細地清洗着,衝了一遍又一遍兒,胸前懸掛的聽診器晃晃悠悠着。他的模樣很冷靜,金絲邊的眼鏡,彷彿寫滿了智慧與斯文……
李醫生來到王秀英的身邊,彎腰將聽診器對着她的胸口,側頭仔仔細細的傾聽着!伊雪咬着嘴脣兒,雙手不安地搓着衣角兒,期待又害怕的眼神兒看着醫生……
“她咳嗽多久了?……”李專家漠然問答!……
“啊?那個……”伊雪低頭呢喃着回答:“大概兩年多了吧!……”
“嗯!……”醫生點點頭:“咳得太久了,已經轉成肺癆了!她是不是經常咳出血來?……”
“血?……”伊雪茫然的搖搖頭:“好像……好像沒有吧!……”不會有那麼嚴重吧?咳出血了,豈不是快要死了?……
李專家擡眼,冷漠地看了伊雪一眼兒,鄉下丫頭兒什麼都不懂!他轉身面向王秀英,要翻開她緊緊閉着的眼皮兒……
突然,李專家的手僵硬在半空中,身子似乎還顫抖了一下。金絲框後面的眼睛,直盯盯地看着王秀英的臉,一動不動,彷彿受到了極大的震憾?此時,他纔看清楚病人的臉呀!
是她,是她嗎?真得是她!……一幕幕鏡頭在李專家的腦海中快速的回閃着!
昏暗的小醫院、搖曳的燈光、狂暴的颱風、刺耳的吵鬧、粗魯的男人、乾癟的老太婆、跪在地上拼命保護自己孩子的女人,她剛剛生產完……
十五年不見了,她怎麼衰老成這副模樣?五官還是可以分辨出來的!找了她十幾年了,居然在這個小鎮子裡撞上了!那個女嬰呢?在哪裡?如今也該長大了吧?……
一旁的伊雪,緊張地注視着李專家,醫生的神態變幻莫測!她鼓起勇氣問道:“醫生、我媽媽怎麼樣了……”醫生這幅震驚的神態,媽媽不會是已經死了吧?沒有呼吸了?……
李專家這纔像是醒悟過來一般,猛地轉頭,更加驚訝地眼神兒看向伊雪,伊雪不由打了個冷顫,這專家的神情真是奇怪呀!……
醫生的眼底跳躍着激動……
“她……她是你的媽媽?……”李醫生的聲音十分古怪……
伊雪看看左右,白色的診療室裡,一雙雙白色口罩上冷漠的眼睛齊刷刷地盯着她!她彷徨的點點頭……
“你今年十五歲了?你姓伊?……”李專家的眼睛裡閃爍着光亮……
伊雪更加迷茫了,半張着的嘴巴不知道如何回答!戶籍上是這樣年齡,不過自己才十四歲。可是,這個專家爲什麼詢問自己的年齡,這和媽媽的病有什麼關係嗎?他、他怎麼知道自己家姓伊?……
李專家的神態,逐漸恢復了平靜,他走到桌子前招呼伊雪:“小姑娘,你過來一下!把你們家的詳細情況都給我寫下來吧!我要多瞭解一下病人的病史,纔好治療……”
伊雪的臉紅透了,頭低的不能再低,她的聲音比螞蟻還小:“醫生,我……我不會寫幾個字!我們家沒錢讀書……”她根本就沒有上過兩年學,豆大的字也不認識幾個!自己的名字也寫得歪歪扭扭……
李專家的眼底兒,溢出一絲不易察覺的傷感:“好吧!你說,我來寫!……”
“哦……”伊雪磨磨蹭蹭地走過來……
李醫生邊兒拿起了墨水筆,邊兒一臉正經地對護士們兒說道:“哦……別都守在這裡了,你們都出去忙吧!外邊的病人太多了,大家都去招呼一下!呃,像這樣體質差不能長久排隊的病人,要安排他們坐在走廊的長椅子上等待。讓那些體質好的病人先站一站……”
幾個白衣護士點點頭,走出了診療室!屋子裡只剩下李專家、伊雪、和昏倒着的王秀英……
黑色的筆尖兒在雪白的紙上,輕輕地划動着!伊雪不由欽佩地注視着醫生,最羨慕人家有文化、有知識的人呀,看這個醫生寫字的姿勢多麼斯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