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4章 接我
陸時擡起頭,看着面前的帝王,嘴角慢慢揚起。
“臣,謝陛下恩。”
聲音裡沒有懼怕,反帶着些欣喜,好像“成全”兩個字,是他等了許久,盼了許久的。
皇帝后背起了一層薄薄的冷汗,瞬間冷靜下來。
“朕忘了,你是撥亂反正,替天下蒼生髮聲的大御史;是兩袖清風,曲高和寡的大清官。
朕若殺了你,便背上了殺清官的罪名,他日工筆史書,朕便成了昏君,而你陸大人,則名垂青史。”
陸時伏跪在地上,一言不發,彎曲的身子沒了那層威武的官袍做遮掩,瞧上去不過是個普普通通的老人。
皇帝只覺得渾身的骨節,連同四經八脈都隱隱生痛。
他一生經歷過無數的風波,打過無數的仗,遇到過無數的敵人、對手,還沒有一個人將他逼迫至此。
這人把他逼進了一個狹窄的縫隙中,無路可進,無路可退,甚至連拔刀也不能。
皇帝頹然坐下,“陸時啊陸時,朕留你不得,殺你不能,你好深的算計。”
陸時依舊沉默。
皇帝看他這樣,反倒想笑了,“你是替他來報仇的吧?”
他是前太子。
陸時這時才直起身:“非他,只爲唐家。”
皇帝冷笑,“這有什麼區別嗎?”
“有!”
陸時淡淡一笑:“唐家給我恩惠,受人一恩,涌泉相報。”
“那朕呢?”
皇帝質問:“當年你那個身份,很多人都勸朕罷了你,朕不僅沒有罷,還扶你一步一步上位,朕難道就沒有給你恩惠?”
陸時:“陛下扶我上位的同時,我在爲陛下披荊斬棘,這不是恩惠,這是你情我願,是君臣之間的默契。”
好一個君臣默契。
皇帝冷笑連連。
“唐家是一定要敗的,唐岐令是一定要死的,那人的性子,根本坐不穩這江山。
唐岐令是他的先生,更是他最重要的幕後軍師、左臂右膀。他不是死在我手上,也要死在別人手上。”
“陛下說得沒有錯。”
陸時眼底有嘲諷的笑。
“唐岐令該死,但不該那樣死;唐家必敗,但不應那樣敗。將軍百戰死,唯有一樣死不得:被誣陷降敵。如此死,死不瞑目。”
皇帝冷笑一聲,“所以你這麼些年,把自己活成一個孤種,只爲今天?”
“並不是。”
陸時平靜道:“這世上,有好人,有惡人,有奸臣,有忠臣,有清官,有貪官……直如弦,死道邊;曲如鉤,反封侯。
鍾馗一生,行光明大道,封天下厲鬼。我這一生……”
陸時停頓了一下。
“先生曾說過,我的性子是做御史的一把好料子,這麼些年,我有私心,亦有本心,我除了想爲唐家討一個公允外,還想努力不辜負先生的話。”
“陸時,這世上何來公允二字?”
皇帝身子往前湊了湊,直直看着陸時的一雙眼睛。
“他生來爲嫡,我生來爲庶,你陸時雖姓陸,卻生來不過是個私生子,談何公允?”
陸時眼中慢慢簇起一團熊熊烈火。
“天不得時,日月無光;地不得時,草木不生;水不得時,風浪不平。
命裡已安排定,誰也沒有選擇的餘地,唯一能選擇的,便是對得起自己胸膛裡的一顆心。”
他靜靜地看着面前的帝王——
他殺伐果斷,文韜武略,平定四海,知人善用,華國在他手上,堪比漢唐盛世。
但手上的血太多了,流都流不盡;刀下的冤魂太多,閻王殿裡裝都裝不下。
“陛下不是一個好人,但是一個好皇帝。”
陸時慢慢伏下身子,額頭觸碰到地上。
“臣有幸陪陛下走了十八年,不悔;但臣想爲唐家討一個公允,十八年亦不悔。請陛下,賜臣死罪!”
諾大的殿裡,一片死寂。
……
“裴大人,裴大人。”
小內侍顛顛的跑過來,趴着裴笑耳邊道:“老大人沒事了。”
裴笑一臉的不敢置信:“當真?”
“千真萬確。”
“我的觀世音菩薩哎!”
小裴爺頓時有種劫後餘生的感覺,趕緊從懷裡掏出銀票,一咕嚕腦兒都塞到小內侍手裡。
“他人呢,這會在哪裡?” “怕是已經到了家。”
“阿彌陀佛!”
小裴爺雙手合拾朝天上拜了拜,心說這一下總算是沒事了,安穩了。
不對啊!
小裴爺臉色一變。
怎麼就沒事了呢?
陛下爲什麼要放過他?
這不合乎常理啊!
……
小裴爺變臉的同時,陸時已撐着傘走進院子。
陸大在屋檐下等着他。
“老爺回來了,先用飯,還是先沐浴。”
“先沐浴更衣,讓廚房溫兩壺酒來,你陪我喝一點。”
陸時把傘遞給他,“對了,箱籠裡那套水藍色直裰你替我拿出來,我要穿。”
陸大拿傘的手,微不可察的頓了一下,還沒應聲,陸時已經走進了屋裡。
沐浴、更衣。
陸時走到銅鏡前,發現領口有點歪,又伸手正了正。
“這衣裳是她送我的,她說我穿這個顏色顯年輕,請的是我們金陵府最好的繡娘。”
他轉過身,伸長雙臂:“阿大,你瞧瞧如何?”
陸大不說話,只是點點頭。
“你啊,總不說實話。”
陸時伸手點點他,又轉過身,看着銅鏡裡的自己。
“人老了,個子就縮,這衣裳當年我穿正正好,如今穿是偏大了,都有些撐不起來,阿大,你來替我縫兩針。”
阿大不動,只是紅了眼眶。
陸時走到他面前,“走,陪我喝兩盅。”
“老爺?”
“你素來是個痛快人。”
陸時拍拍他的肩,搖頭笑道:“走!”
阿大跟着走出去,這時有下人送酒菜來,陸時命令道:“多擺一副碗筷。”
“是,老爺。”
兩副碗筷擺好,下人掩門而出,陸時拉着陸大在小桌邊坐下。
四盤小菜,酒是米酒。
陸時連喝三盅,又吃了幾口菜,放下筷子。
“主僕一場,沒什麼東西可留給你的,我身後的東西都給你。”
“老爺?”陸大心上一痛。
陸時擺擺手,示意他不要說話。
“我死後,陛下定會讓我葬在皇陵附近,也不會讓我穿這身衣裳上路,衣裳脫下來後,你把它埋進她墓裡,也算全了我的心思。”
陸大再忍不住,眼淚籟籟下。
“有一個人,我瞧着面相有幾分熟悉,你應該和我一樣,也有這個感覺。”
陸大陡然睜大眼睛。
陸時幾不可聞地嘆了口氣,“不容易的,阿大,看着點。”
陸大含淚點頭,“好。”
陸時掏出帕子,替他擦了擦眼角的淚,把帕子塞他手裡後,走進廂房,輕輕掩上門。
“結束了,終於結束了。”
他自言自語一聲,走到臉盆前,用帕子淨面淨手,用清水漱了口,然後走到窗邊,靜靜地站了一會,才吹滅燭火,躺到牀上,緩緩閉上了眼睛。
也不知過了多久,有一隻手溫柔地撫上了他的額頭。
他睜開眼睛,看到一個女孩兒,女孩兒有一雙清亮的眸子,像花瓣兒一樣的紅脣。
她衝他莞爾一笑,“陸大膽,跟不跟我走?”
他抓住額上的那隻手,牢牢地握在掌心。
他有好多的話要說,說思念,說艱難;
說這二十六年每一個清晨,每一個夜晚,他都想牽着她的手醒來,再牽着她的手睡去。
“唐小未,你怎麼纔來接我呢!”
他最後還是說了這一句。
永和十七年。
八月初八。
華國赫赫有名的御史陸時,於睡夢中溘然長逝,享年五十五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