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4章 李三
謝知非長長地嘆了口氣。
這口氣落在晏三合耳朵裡,就知道他和小裴爺都明白她剛剛那句話的深意。
那麼,逝水的贖身也是先太子暗中籌謀的嗎?
“桂花。”
她沒有一句廢話,“替逝水贖身的人叫李三,李三這個人,你知道內情嗎?”
“他就是個騙子!”
桂花神情一下子激動起來,緊盯着晏三合恨恨道:“嘴上說得好好的,要把逝水贖回去做妾,結果呢?”
晏三合被她眼裡的恨意驚一跳,沉默了片刻,輕聲說:“李三是哪裡人?”
“假的,統統都是假的。”
桂花突然伸出兩隻手,死死拽着晏三合的胳膊。
“我打小就在教坊司里長大,男人什麼嘴臉看得最清楚,褲子一脫,一個個指天發誓,說得比唱得還好聽;
屌一拔,恨不得在你水裡下碗耗子藥,他怎麼可能真心實意要擡她做妾?”
一竿子打翻一船人。
小裴爺眉一立,剛想懟回去,可一看晏三合的臉色,到底憋住了。
罷,罷,罷,爲了化念解魔,小裴爺替男人們忍辱負重。
晏三合順着她的話往下說:“既然什麼都是假的,那他怎麼可能替逝水贖身?教坊司也不答應啊!”
“他有銀子,有大把大把的銀子。”
桂花嘴一張,扯着嗓子毫無預兆地嚎哭起來。
“我勸了攔了,她不聽我的。我待她這麼好,連心都恨不得掏出來給她看,她爲什麼不聽我的……遭報應了啊……啊啊……”
魔音再度穿耳,刺得所有人心都砰砰跳,黃芪甚至往晏三合那邊挪了挪腳步。
這嚎的,真能把鬼給嚎來!
晏三合卻在這幾句嚎聲中,聽出了一些不一樣的東西,立刻伸手捂住了桂花的嘴。
聲音戛然而止, 桂花瞪大眼睛,驚恐地看着她。
“桂花,我問你幾句話,是,你就點點頭;不是你就搖搖頭。”
桂花眼珠子動了動,含糊的說了聲好。
晏三合:“你攔着逝水贖身,是怕她吃虧?”
桂花用力地點頭。
晏三合:“但她卻執意要跟着李三離開?”
桂花一邊點頭,嘴裡還:“嗯嗯嗯。”
晏三合突然話峰一轉,“你攔的手段不光彩?”
桂花渾濁的眼睛裡,頓時涌出慌亂。
晏三合不給她慌亂的時間,“後來,你們因爲這個事情徹底鬧僵了,甚至連最後的道別都沒有,對不對?”
少女一雙眼睛黑白分明,眼神如刀,讓桂花無所遁形,眼裡的慌亂慢慢變成了驚悚。
她一把掀開晏三合的手,撕心裂肺的衝晏三合大喊。
“不對,我送了,我去送她了,她就跟在那個李三後面,連頭都沒有回……沒有回……嗚嗚嗚……”
晏三合的手沒有收回去,掌心直接落在桂花的頭上,“你去送了,你心裡牽掛着她,捨不得她,想讓她留下來。”
桂花那雙老目中滲出了眼淚,同時滲出來的還有兩把鼻涕,把小裴爺噁心的想吐。
“告訴我,桂花,那個李三到底是誰?”
晏三合輕輕地換了口氣,“還有你們之間是怎麼回事?”
桂花的心,靜了下去。
她活一把年紀,已經很久沒有人摸過她的頭了,娘也很少摸她的頭,娘總嫌棄她是個小野貨,腳丫子撒起來,人影都瞧不見。
娘臨死前,摸過她一回腦袋。
“花兒,你知道娘這輩子最後悔的是什麼?就是生了你,不該讓你來這世上走一遭的,受罪哩。” 她低頭看着自己的腳尖,心裡對自己說:現在說這些屁話,有什麼用呢,你又不能把我再塞回去。
桂花甩甩頭,把孃的一點影子從腦海裡甩出去,手捏住鼻子,擤出兩道鼻涕,往身後一甩,手指在鞋後跟上擰幾下,又咕咚嚥了口口水,擡頭看着晏三合。
“那個李三是南邊的商人。”
“商人?”
“說是做絲綢生意的,可我瞧着不太像。”
晏三合輕輕拍拍桂花的腦袋,低聲問:“爲什麼不太像?”
回憶排山倒海的壓過來。
因爲,沒有幾個做買賣的有李三那樣一身的氣度。
他坐在那裡,一手端起茶碗,一隻手用茶蓋撥動幾下,低頭輕輕啜一口,再把茶碗放下,衝逝水一笑。
這笑一看就透着虛假,屬於皮笑肉不笑的那一種。
其實教坊司也出一兩個癡情男人,傾家蕩產也要替他們中意的小娘子贖身。
這種男人看小娘子的眼神不一樣,是發着亮光的。
李三的眼睛裡沒有,他看逝水的眼神裡甚至透出些淡漠,那張臉就好像掛了一層皮,皮上面一點深情,皮下面都是算計。
“阿水,你別跟他走,他不是什麼好人,說不定沒幾年就會把你賣了,你信我,我瞧人很準的,從沒錯過。”
她走近,低聲道:“桂花,你信不信我?”
“我信你,但我不信他。”
“信我,就讓我跟他走。”
逝水眼神柔柔,聲音也柔,“我離開後半個月之內,他一定會再來贖你。”
“我不要他贖我,他算什麼東西,不就有幾個臭錢嗎?”
桂花嘶聲哭起來。
“阿水,咱們現在這樣不是很好嗎,有吃的,有穿的,日子一天比一天好,有我在,教坊司沒有人敢欺負你。
等你熬到三十歲,你就可以做媽媽,挑幾個出衆的小娘子,好好調教一番,讓她們幫咱們賺錢,她們敢不聽話,我就替你教訓她們。
阿水,外頭的天地很亂的,到處是壞人強盜,從前有小娘子贖身出去了,還哭哭啼啼地跑回來,說外頭活不下去了。
等你老了,還有我照顧你。回頭死了,咱們埋一處,到了陰曹地府也能做個伴。”
“可我想出去。”她低聲道。
“出去,出去,出去有什麼好?”
“能堂堂正正做個人。”
“教坊司就做不得人了?”
“做的是鬼,只有鬼才是白天睡覺,夜裡出來,人都是日出而起,日落而息。”
她走到窗戶邊,支起窗櫺,聲音微哽。
“桂花,你有多久沒見過晨起的太陽了?有多久沒聽過清晨鳥兒在枝頭嘰嘰喳喳的叫?
春天,東山的桃花開得很豔;秋天,西山的楓葉比晚霞還紅……這些教坊司裡都看不到,可我都想去看看。”
眼淚無聲無息的從着她的眼角流下。
“我還想再去看一場慶餘班的戲,戲班子裡也有一個叫桂花的,她唱的戲很好聽。”
桂花只覺得心酸難過。
阿水啊,你知道嗎,那些什麼東山的桃花,西山的楓葉,慶餘班的桂花我統統都不想看,不想聽。
我生在教坊司,長在教坊司,死也會死在教坊司。
這裡纔有我的一年四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