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將西斜。
莞辰攜淑妃上了軟轎,一路行至重華宮。
大殿中燈火通明,又香又暖,重大臣及後宮嬪妃皆已落座。
聽得太監通報衆人起身恭迎,在衆人的迎接之中,莞辰與淑妃攜手入殿,一路將其牽至自個兒身旁坐下。
不多時樂聲奏起,舞姬作舞,君臣把酒言歡。
酒過三巡,羣臣獻禮祝賀,有獻珍惜藥材的,也有獻珠寶奇石的,賀禮紛雜,最後倒是一尊雕工卓巧的送子觀音博得了一片讚譽。
獻禮官員的一番吉祥話,說的大家讚不絕口,紛紛附和,更連國內收成頗好的秋收都扯上了淑妃母子,稱得上是巧舌如簧。
“趙愛卿素有才子美名,學識淵博,弘文館的事務也是事必躬親。”莞辰拉過淑妃的手握着,笑道:“這尊送子觀音很合朕意,淑妃也很是喜歡,愛卿心意值得嘉賞。”
聞言,趙學士忙躬身道:“謝主隆恩,臣只願淑妃娘娘母子平安,來日順利誕下皇子,爲我楚嘉綿延子嗣,保我社稷千秋萬代,至於獎賞臣受之有愧。”
這一席話在殿中衆人心中,都掀起了不小的波瀾。
此刻大家的目光,都彙集在自懷孕起便引人矚目,身處風口的淑妃身上,讓其本人頓感如坐鍼氈,心中更是難以平靜。
眸光流轉間,不禁意瞥見多日不見的歐陽紫琳。
只見她一襲白色碎花宮裝,鬢邊流蘇垂落,膚白如玉,燈火下面上隱有光澤流動,美眸熠熠,微笑時腮邊梨渦淺淺,身上衣裝更襯得她清麗動人。
似有所感,歐陽紫琳側眸迎上淑妃的目光,舉杯對着她柔婉一笑。
後者卻臉色微變,不爲所動。
歐陽紫琳看出淑妃神色有異,便撇過頭不再瞧她,手中拿捏着酒杯發怔。
“這酒單看上去與清水無異,入口更是綿軟柔和,可一旦咽入腹中卻是燒人肺腑。”
“小主在說什麼,奴婢怎的一句也聽不懂。”
歐陽紫琳勾脣一笑:“沒什麼,不過是自言自語罷了。”
宴會將近尾聲,歐陽紫琳率先離席,可剛走到重華宮門口便被人喚住,回頭一瞧,淑妃挺着個大肚子在宮人的攙扶下,略有艱難的步下軟轎。
“嬪妾原以爲娘娘早已回宮休息,不曾想娘娘會在這裡等嬪妾出來。”歐陽紫琳有些詫異。
淑妃呼出口冷氣,道:“本宮更沒想到,歐答應今日會是這幅打扮赴宴,你這衣裳倒是不錯。”
歐陽紫琳一笑:“謝淑妃娘娘誇獎,今日是娘娘生辰,且您又身懷六甲,嬪妾既然受邀來此自當要好好梳洗打扮一番。”
淑妃不語,只是細細打量着歐陽紫琳身上的衣裳。
“夜裡風大娘娘還是早些回去歇着吧,若是受了寒對腹中皇子也無好處不是?”歐陽紫琳福了福身道。
淑妃秀眉擰起:“怎麼連你也這樣,你們一個個的爲何都要這樣折磨本宮?!”
歐陽紫琳擡眸,淡淡地道:“嬪妾不過是個小小答應,何德何能,惹娘娘心煩氣躁的不是嬪妾也不是任何人,是娘娘您自己。”
淑妃目中一愕,歐陽紫琳這時又道:“趙學士的話說白了不過是奉承之言,娘娘不高興恐怕並非是因自己捲入漩渦中心,也不是怕龍裔會因此受到傷害,而是惶恐。”
淑妃一扯嘴角,挑眉道:“你說本宮是因爲惶恐動氣?”
歐陽紫琳也學着淑妃的樣子,挑起了眉梢反問:“難道不是麼。”
淑妃於風中冷笑:“你方纔不是說本宮不高興,並非是因自身亦或擔心腹中龍裔麼,又何來惶恐一說,歐答應前言不搭後語,莫不是席上貪杯此刻酒勁上了頭。”
果然是當局者迷,旁觀者清。
“自打娘娘有了身孕起,宮裡宮外無時無刻不在“關心”着您的肚子,對此娘娘怕是壓力不小,儘管得貴妃娘娘庇佑母子平安,但大皇子遠征在外不久後終是要回朝的,朝中更有不少老臣支持大皇子爲儲,娘娘腹中所懷雖是皇上骨血,可對於那些人來說卻無疑是擋路石。”
她說着眯起了眼,將聲音放低:“不管趙學士是有意討好,還是真的希望娘娘一舉得男,宮裡這般說的人不在少數,娘娘其實也很愛聽,比起生出個公主確實是皇子要好些,不但能鞏固地位還可常伴膝下,嬪妾口中惶恐所指娘娘心裡應該很明白纔是。”
明白?
沒想到竟會淪落到,被一個黃毛丫頭指點的地步。
“你也看出來了吧,皇上對本宮其實根本無情,甚至連本宮腹中胎兒,他原本都是不想留的吧。”淑妃強笑:“起先本宮以爲會保不住這個孩子,所以纔想要送走他,可後來本宮也不知怎的就改變了想法,也許是深宮寂寞想着就算是不得皇上寵愛,有個孩子在身邊陪着也是好的。”
歐陽紫琳斂眸,低道:“後來娘娘發覺想要保住這個孩子,所要付出的遠比想象的要多,您祈求得女是做戲給貴妃娘娘看,雖然她是你們母子的恩人,或許你無意如此但還是憑空生出猜忌,縱然當初利用你們母子是逼不得已,可至今憶起你還是會覺着後怕。”
淑妃看着歐陽紫琳,笑道:“當日本宮被貶爲美人,後而復寵是因爲自己不甘心就這樣老死宮內,不忍眼睜睜的看着家中親人繼續被李氏利用殘害,所以本宮答應瓊貴妃會一輩子誠服於她,相對的她會保我自身無恙家門安泰。”
“本宮深知若是走錯一步,就會成爲她手中棄子,因而步步小心處處遵循,可誰想就那一次僅是一次竟然讓本宮懷有帝裔,正如你所說本宮是有些後怕,有孕之後家中親眷更是希望我誕下皇子光耀門楣,可又知我內心苦楚?”
淑妃心中難受,宣泄着內心煩悶,歐陽紫琳只靜默的聽着不插一句。
“皇上是我腹中孩兒的生父,原本以爲不會再貪戀皇恩,終是心不由己,之所以畏懼瓊貴妃是怕日後沒了倚仗,擔心她也會對我生疑,撒手不管任我爲人魚肉!”
她四處環顧,隨後噎淚冷笑:“她進宮不過一年多些,就已爲貴妃之尊,陸嬪,白嬪,德妃哪個不是敗在她手下,比陸嬪狡猾比錢嬪奸詐更比德妃手段強硬,她遠比我們想象的要更狠,更毒,試問我怎會不怕豈能不爲自己孩兒早作打算?!”
皇上答應過會保全她們母子的,他親口答應過的,就算他對她無心,也會念在這孩子的份上
歐陽紫琳還是頭一次聽見,淑妃以我自稱,心中雖生憐憫,但也只能一笑置之。
她不知道淑妃從前如何,更不曉得貴妃昔日剷除了多少對手,又是以怎樣的手段,她只清楚自己是幸運的!
她沒有被人欺凌,狠狠踩在腳下折辱的那種經歷,可卻被自己的好姐妹利用背叛過,儘管這些放在這暗潮洶涌的後宮之中,根本上不了檯面。
皇上登基稱帝已久,爲何會久無子嗣,這些本不該她去想的,但淑妃的一席話卻點醒了她。
淑妃肚子裡的孩子是貴妃娘娘保住的,而淑妃自己又說皇上對她沒有感情,對於明明不愛的女子,爲何要這般用心關懷,倘若真的在意龍裔又怎會放任德妃做下那麼多
起先她也不明白,這種吃力不討好的事明知後患無窮,貴妃娘娘又怎會這般不遺餘力,眼下卻懂了。
貴妃娘娘是真的,想要保護淑妃母子,只是淑妃不信罷了。
看來她是沒福氣,做這孩子的乾孃親了,畢竟現在的淑妃,早已不是曾經的那個她。
歐陽紫琳淡淡一笑:“只有付出了纔有所得,娘娘今日的一切都是貴妃娘娘給予的,現在您腳下的路卻是您自己選的,嬪妾只希望今後娘娘您不會後悔,自己所做的這個選擇。”
話音剛落,歐陽紫琳便聞一陣輕輕的,女子的譏笑,凝神細瞧那笑聲正是來自淑妃。
淑妃意味深長的看着她,嗤笑道:“本宮今日便是你明日所選,本宮不期望你能理解,畢竟你還未承寵更無誕育過皇嗣,本宮沒想過要凌駕於何人之上,只是身爲人母本宮不得不爲自己的孩子打算!”
拂去宮人攙扶的手,淑妃走上前來冷眼睨着歐陽紫琳,沉聲說:“宮闈爭鬥,爭得向來都是君王恩寵,有了皇恩便等於擁有了一切,你還年輕本宮實在不忍才說這一句,本宮奉勸你最好和瓊貴妃保持距離,她的仇家可不少想要她性命之人更是數不勝數,你好自爲之!”
她的聲音是從來未有過的陰冷,與其說是提醒,倒更像是直接道破了她的結局,就好似能預知未來事一般肯定。
歐陽紫琳嘴角微揚,淺淺一笑:“娘娘的這番話,還是用來警戒不久後入宮的新人吧,嬪妾的處境自個兒清楚,生死與否就不勞您操心了。”
淑妃眯起雙眸,恨恨道:“當真是初生牛犢不怕虎,還天真的很吶!”
歐陽紫琳依然淡定,眼波一轉對着淑妃笑說:“嬪妾寧願這樣天真下去,也不想變得和您一樣,爲了名利失去理智而以怨報德,縱然被利用擺佈乃怕最後不得善終,嬪妾也心甘情願。”
淑妃心口徒然一震,銀牙緊咬,竟一時語塞。
就在兩人對峙之時,幾名宮人提着絹燈從遠處走來,先是對着淑妃作了一揖,接着便衝着歐陽紫琳道:“奴才奉命而來,時辰不早了,歐答應請吧。”
華熠宮。
“啓稟娘娘,紅英適才派人傳來消息,說是歐答應已經跟着許公公去了。”
我擡起半眯的眼瞼,說道:“去了就好,淑妃那邊如何了。”
浮萍遲疑不語,而後道:“錦福宮那邊太醫們忙着煎藥鍼灸,說是淑妃娘娘動了胎氣,脈象不穩,正打算去請皇上”
我笑道:“讓他們去請,任何人都不得阻攔,至於咱們的人繼續監視着就好,要小心一些別露出了馬腳。”
浮萍氣憤道:“這些日子錦福宮撤換了不少宮人,想來是察覺到了什麼,奴婢會囑咐他們的,她還真是狼心狗肺,虧得娘娘您還對她那麼好!”
我不語。
浮萍一板臉,沉聲道:“不過娘娘您幫歐答應蒙得聖恩,萬一到時她也像淑妃一般,那該如何是好?”
“本宮能扶她們上位,叫她們坐享榮寵風光無限,保得她們滿門榮華,也能輕易將她們打回原形,繼續做那可憐又可悲的深宮怨婦,淑妃忤逆本宮是打破了她當初諾言不錯,在這點上歐陽紫琳可謂是比她要聰明多了。”
我目光寒冷,託着下巴再次啓脣:“歐陽家是本宮出力才得以保全,換言之他們名下的產業實則爲本宮所有,歐陽紫琳若敢背叛本宮,整個歐陽家便都會爲她陪葬,一念之差使得家破人亡,想來她也不會希望看到這種事情發生。”
沒有人能幫她,也不會有人幫她,對於背信棄義者,我絕不會手下留情。
另一面,歐陽紫琳被幾名公公帶走,在一處院落內沐浴後換了身衣裳,由轎子擡往莞辰的寢殿。
寂靜的宮道,冷冽的晚風,使得歐陽紫琳不禁環抱雙臂,緊縮雙肩。
掌心下的肌膚已生起雞皮疙瘩,不知是被吹入轎中的風凍着了,還是因即將到來的事感到恐慌。
淑妃說的話不無道理,她心中明白,但已經無路可走了,從沒入宮門的那刻起,便不能回頭了。
貴妃娘娘或許會念在龍裔的份上,饒過淑妃一次,她若走錯卻是必死無疑禍及滿門。
淑妃是好心勸誡,她的那番話同樣出自肺腑。
不管最後自己下場如何,不論是否會被當做擋箭牌利用遍體鱗傷,她絕不會說一個悔字。
留在宮裡的唯一目的,就是好好的做一枚棋子。
經宮人帶領入殿,一路上歐陽紫琳始終低埋着頭,不敢擡眼。
待領路人退去,徒留自己一人時,歐陽紫琳心中竟有種想要逃離的衝動,身子劇烈抖動着好似連牙齒都在打着顫。
狠下心咬了咬舌尖,用疼痛來緩解內心恐慌,深深呼出口氣反覆告誡自己要鎮靜下來。
心境還未完全平復,卻下一刻又掀起波瀾。
“既然怕成這般,又何必聽從他人之言來此。”靜靜地語氣甚是冰涼。
歐陽紫琳聞聲一驚,擡眼看去,只見幾步開外的牀榻上,一男子撐起半個身子斜靠在牀頭,披在肩頭的薄衫早已滑落,敞開的衣襟下露出線條分明的肌肉,墨發鬆散的帖服前胸
“現在反悔還來得及,朕不會怪罪於你。”
莞辰自榻下來,走到几案邊倒了杯茶,脣畔剛觸碰到杯口,便聽歐陽紫琳回道:“嬪妾不怕,更無反悔之意。”
“不愧是經貴妃一手調教的,倘若朕在此將你殺了,你還能如此平靜的說你不後悔?爲了他人而丟了自身性命,這麼做值得麼?”莞辰冷笑着問道。
“嬪妾是自願來此,哪怕皇上真的下令要嬪妾死,嬪妾也絕不皺一下眉頭。”歐陽紫琳正色道,聲色堅定非常。
莞辰皺眉不言,眼神冷漠氤氳着寒氣。
半晌後丟下一句,“伺候朕就寢。”說罷,便坐回牀榻,端起茶杯直視着歐陽紫琳,不緊不慢的喝着,眸子微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