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城,秦府。
當蘇瀛來到秦府時,看見秦遠征與其夫人正端坐廳內,廳中央的圓木大桌上擺滿了珍饈美味,好似並不意外他會來此,反倒是早早就做好了準備。
“秦大人好胃口啊,一餐竟能吃下如此多的菜色。”
他心裡清楚她進宮之事定與這秦遠征脫不了干係,自古父母之命做子女的向來無法違抗,百行以孝爲先,而秦遠征又是出了名的脾氣暴躁,她又豈會忤逆賦予她生命的父母。
秦遠征燦燦一笑:“大殿下這是哪裡的話,快快請坐,不是下官食量大,而是早就猜出大殿下會來下官寒舍拜訪,殿下本與妯煙有婚約在先,可是那丫頭如今卻已入宮爲妃,聽聞殿下已回皇都,下官猜想您定會因小女之事前來詢問究竟,因而便備下了這些酒菜向殿下您賠罪。”
好一個慈父!在不知情的人面前扮作嚴父,現下在他眼前又佯裝心疼女兒的慈父,這秦遠征的官銜雖不高,但好歹也在朝爲官這麼多年,果真老奸巨猾!
“如此多的菜餚,本殿下只怕自己無福消受,這裡沒有外人,咱們不如就打開天窗說亮話可好,秦大人或許將妯煙她當做你開闊仕途的工具,但對於我來說,岫煙可是我許諾要攜手白頭之人,這宮內危機四伏,稍不留神便會丟了性命,岫煙此時被囚深苑,虧你還能滿面歡愉的向我謝罪,她可你的親生女兒,難道你就一點都不擔心嗎?”
他一臉凝重的說着,誰知秦遠征聽聞此言,卻端着酒杯大笑不止。
秦遠征捋了捋腮邊的鬍鬚,沉聲道:“下官有什麼可擔心的,當今皇上對小女可是一片情深,再者說了,小女是自願進宮的,這一情一願兩情相悅,我這做父親的有什麼好憂心的?大殿下還是莫要再說這種話了,你這光嘴上說的好聽,卻想不出一點辦法,這若被外人聽了去,豈不笑掉了大牙?”
秦遠征言辭間帶着淡淡的譏諷,眼中更是毫不掩飾那輕蔑之意,蘇瀛他這才意識到,從一開始他便輸了些東西,一些父皇有,而他卻沒有的東西。
“別想着要救岫煙,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們又能跑到哪兒去,你並非皇上親生,自幼經歷了那麼多事,難道你還分辨不出利弊嗎?若你真的想爲她好,就請皇上將你派去邊陲平亂,離開這裡吧。”
秦遠征的眼裡透着不屑與厭惡,儘管如此,他卻還是指了條明路給蘇瀛,是他將他們二人硬生生的拆開,全當是彌補吧。
一個是身份尊貴的皇子,一個是威嚴無上的君主,這君與臣之間,不用問便也知道,無論他蘇瀛如何做,如何怨恨反抗,也鬥不過當今皇上。
沒有比皇權更有威懾力的東西了。對於一錚錚鐵骨的男兒來說,能力,權勢最爲重要,可蘇瀛他雖身負皇子之名,卻什麼都沒有,又怎能護岫煙周全。
這好話誰都愛聽,信誓旦旦的甜言蜜語更擾人心神,但當這所有的許諾誓言,都變做一句空談的時候,那打擊,那代價,可會沉重到讓他負擔不起。
看着秦遠征與秦夫人相互攙扶離去的背影,蘇瀛恍然大悟,心裡百味交雜,他知道秦遠征是在指點他,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好言相勸。
秦遠征官銜雖不高,手中也並無什麼大權,但能在那烏煙瘴氣,盤根錯節的官場縱橫幾十年還安然無恙,說明此人城府頗深甚爲精明。
他知道他還有好多地方要向他秦遠征學,也明白秦遠征的好意,但就算是這心裡一清二楚,他也無法將心愛的女子置於深宮不管不顧。
他曾在心底暗暗立誓,不論她變得如何,都要帶她離開,上次,他無情放開了她的手,這次,又逢抉擇,他斷不會再重蹈覆轍,也絕不會再次放開她的手
華熠宮。
殿內擺設一如往昔,只是那熏籠再無升起飄渺香氣,連暖殿的地籠也未置辦,雖有四面牆壁擋着風雪,可這殿裡卻不比外面暖和多少。
他站在鏤花屏風邊上,隔着那層層珠簾帳幔望去,她身披錦被坐在榻上,正教她的貼身婢女琉煙,繡那戲水鴛鴦。
她身穿點梅紗衣,有着梅花圖案的衣裳,是她最喜愛的圖樣兒,順垂秀髮僅用一支銀簪綰起,脫俗容顏,也不似原先明豔照人,反倒清減了不少。
看着她此番憔悴模樣,他心中突生愧疚,想上前與她閒話幾句,卻又怕擾了她,只得躊躇不定的站在原地,遠遠看着。
她脣邊蕩起的笑容,那彎起的眼角,是如此迷人,她進宮這幾個月以來,她還從未對他展露過笑靨,一次都沒有。
連對他都顯得吝嗇的笑容,如今卻在宮人面前肆無忌憚,看來不論他對她多好,就算是屢屢妥協讓步,她終不會記他一點兒好。
“女人,若你知道我是誰,惹了又我有什麼後果,便不會在此時與我較勁兒了。”
“管你是誰,你平白無故的從天上掉下來砸傷了我,我還沒說你呢,如今你卻敢對我這救命恩人用這種口氣說話,就不怕我將你扔在這兒荒郊野外讓狼叼了去?”
他額角一跳,囂張氣焰驟減,看她那氣呼呼的樣子,不像是在唬人,他人生地不熟不比她瞭解,若再惱了她,只怕她真的會將他撇在這裡,成爲野獸腹中餐
戲臺上的戲子正咿咿呀呀的唱着戲文,臺下的她,卻哭成了淚人。
他懶洋洋的笑:“你心疼什麼,不過是胡謅捏造的故事罷了,有什麼好傷心的。”
她猛然回首,狠狠瞪了他一眼:“都怪你偏要叫我陪你來聽戲,好端端心情偏被這齣戲給毀了,你賠我!”
“換做飾品物件損了,我倒還可以賠你,可這心情,我如何賠償於你?莫非要我以身相許你才高興?”
她被他噎的半天說不出話來,瞪圓了一雙眼睛,小臉氣的通紅,最後從嘴裡冷冷吐出幾個字:“你,無恥!”
戲樓氣氛高昂,不過一會兒功夫兒,戲臺上便又換了些戲子吟唱,她緘默了許久,直到聽到那出她最喜歡的“比翼飛”時,緊繃的小臉,才漸漸舒緩開來。
“任那塵世清濁,紛擾不休,江水三千吾獨取你一瓢,可願?”
“待來日喧囂散盡,明月無缺,我願與你攜手共遊,笑說白頭。”
他面無表情的一晌,擡起杯子嚐了一口猛烈的酒,忽然低頭笑了:“此話當真?”
她偏頭望着臺上的戲子,回眸一笑:“真金都沒這麼真。”
那時的他藉着傷重爲由,留她在身邊,只想着能日日見着她便好,同時也暗自下定決心,要佔她所有,現如今雖伴她身側,得到了她的人,卻侵不了她的心。
昔年舊事,總是如此叫人回味,現實證明,人心向來不足。
嫉妒與愛,在心中纏繞糾葛,理不清,分不開,遂而便生出許多事端來,有時只想,她能少念那人一刻,少愛一點,也許她的心裡便會多一分他的位置。
誰想,情意漸濃,他卻愈發的貪心,既然所求不得,步步退讓都得不償失,那他便不會再退,不會再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