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話說的好,有錢能使鬼推磨,此話果然不假。
絹燈裡的燭火在晚風侵蝕下逐漸熄滅,唯有藉着頭頂朦朧月色繼續前行。
光亮隱去,眼前道路漆黑一片,稀疏的冷光從雲層中射出,遠眺前方,仍是漫無邊際的黑。
萬籟俱寂,除了擦身呼嘯的風,就只剩自己凌亂的呼吸。
這條路她曾走了不下千萬次,卻沒有一次像現在這樣狼狽,一路的躲藏生怕被人發現,瞧見一點亮光,稍稍聽到一點響動便心慌難安。
往日的她榮華在身何須如此躲躲藏藏,一時間百感交集,只覺心扉苦澀難言。
從暗處步出,舉目望着眼前緊閉的宮門,看着匾額上隱約閃着金光的大字,隨後小心翼翼的打開了宮門走了進去。
宮苑的景物一如往昔,只是不比曾經的繁華喧嚷,現在的寧和宮早已不是原先那個門庭若市之地,寂寥,頹敗,無半分生氣
殿門沒有上鎖,屋裡的擺設也無人動過,只是那一件件器皿上落了灰塵,不復光鮮亮麗。
德妃靜靜地走着,伸手拂開簾帳,藉着從窗紙投進的光亮環視着內室。
將手中的適才被風吹熄的絹燈放在牀頭,而她則坐在榻邊,一遍一遍地摩挲着冰涼的牀榻。
入宮至今她始終立於高處,榮寵不衰,儘管這其間不乏假情假意,但是她卻仍頂着寵妃的名號肆意妄爲。
十多年的光景說長不長,說短也不短,這麼多的日日夜夜,她竟從來沒有一日睡的安穩。
後宮佳麗三千,而那時的她,也不過是這三千女子中的其中一個罷了。
女兒家的心思很複雜,十分難懂,深沉的讓人窺不清。
爲得一夜侍寢之機,可以絞盡腦汁的去謀算。
無論是情同手足曾信誓旦旦的許諾有福同享,有難同當的金蘭姐妹,亦或真正一脈相連的血親,爲那皇恩不惜姐妹相殘翻臉無情。
那時的她就是處在這種夾縫間,艱難求生,沒有豔壓羣芳的美貌,沒有龐大的勢力支撐,不懂收買人心探聽消息,不會兩面三刀隱藏心性,天真單純偶爾任性。
從一開始她就知道,那個人是自己無法獨佔的,就算心如明鏡,可當看見他與別的女子有說有笑,心口還是會像針扎一般刺痛着。
努力學着旁人的姿態舉止,收斂了任性急躁的脾氣,爭取儘可能的讓自己成爲,他所鐘意的似水溫柔,但最後該來的總會來,卻是什麼都沒有變。
一身黑色錦袍愈發襯得他俊美不凡,也掩不住其與神俱來的王者氣勢,他就那樣站在樹蔭下幾乎要與那陰蔭融爲一體:“你就是你獨一無二,何苦折磨自己去模仿旁人。”
他的手掌寬厚溫暖,手指修長,略微俯下輕摩着她臉旁,指腹滲着微涼。
“娥穎不是,臣妾幼時被爹爹驕縱慣了,如今既已入了宮必然要遵循宮中規矩不是,臣妾可不想如原先一般時常給皇上惹麻煩惱得您頭疼。”
他揚脣微笑,眼裡微光涌動:“如此,倒是朕錯怪你了。”
話別不久,與她約好會來她居所用晚膳的他,夜裡卻去了其他嬪妃那裡,獨留她枯等到天明。
後來的後來,便沒有後來。
畢竟她也是個女子,也需要關愛陪伴,所以她開始怨他不守諾言,嫉妒那些因寵而驕的嬪妃。
本想設計讓他人出醜,豈料卻被本人察覺,偷雞不成倒蝕把米。
“你可知錯?”銳利深邃的目光,冷冷地睨着她,無形間給人一種強力的壓迫感,就好似在他目光地注視下,任何事物都無所遁形。
“臣妾沒有錯!”字字鏗鏘,說地理直氣壯,卻不爭氣的紅了眼眶。
他聞聲長睫半眯,薄脣彎起似笑非笑:“分明是你有錯在先,那因你受傷的都還強忍着未喊疼,你倒先委屈起來了。”
“她早先羞辱臣妾,君子報仇十年不晚,臣妾以彼之道還施彼身,有何不對?!”
“無非是一點口角之爭,你卻命人將那臺柱鋸斷害其摔傷了腿,這可並非你所謂的以牙還牙。”
“皇上果然偏心!”
“朕不過是就事論事。”
原本善舞的王嬪突然不能作舞了,而給予她的柔情恩寵,也在同時消卻。
後宮嬪妃雖對使得王嬪受傷的元兇心知肚明,卻再也不能似往日一般找人麻煩,沒有爲什麼,只因那始作俑者麻雀變鳳凰一飛沖天。
衆人對此皆是一頭霧水,不明白爲什麼這加害者反倒了寵妃,而那被害者卻落得更悽慘的境地。
無人知曉原因,也沒有人繼續深究下去。
只當是聖心難測變幻無常,同時也感嘆這皇恩雖得來不易卻也是飄忽不定。
德妃此刻才明白,往日種種生於皇家久浸陰謀中的他,不可能看不透她所耍的把戲,只是裝作不知內情。
因爲他知道,她所犯下的罪行,總有一日會成爲他手中利刃,助他剷除長久以來的心腹大患!
被關在瑩慶宮的這些日子,她一直試圖說服自己消化眼前的事實,但每念一次,心就痛上一分。
從當初的無意稱帝,到今日的處心積慮,她忽然發現竟從未真正看透過的他。
咬牙握拳,眼中的絕望綻放出莫名暗光,似自嘲,又似埋怨。
她探手入襟掏出火摺子點亮牀頭絹燈,昏暗火光漸漸燃起,照亮了她如雪淒寒的眼。
手邊暖人的溫度就如那年,她掌心所殘留的那般熾熱灼人。
腦中不禁浮起那人面容,憶起那夜他肅寒沉暗地眸。
他的眼始終晦暗如暈不開的墨,儘管堂上的燈燭再亮,也無法映亮他那雙黑眸。
往事一幕幕閃過,她終於看破,早有預謀也好,中途生變也罷,她都認了。
他的目的已經很明顯了不是麼,從頭到尾,被困在局裡的只有她,算計的也是她,因爲他心中明白將他扶上帝位之人,終有一日也會奪去他手中所有!
正所謂有備無患,打從父親與官員連成一氣說要立他爲新君,當他邁入大殿坐上那把龍椅之時,他就已開始籌謀未來。
亦或是更早之前,連他們相遇或許都是一場精心策劃的陰謀。
情緒起伏的愈發猛烈,她發現自己的雙手隨之顫抖,緊咬的牙關也開始打架,莫名而來寒氣不斷抨擊着她的心臟,一寸寸侵蝕着她的四肢百骸
積聚在眼眶的淚水奪眶而出,深嵌掌心的指甲留下一彎彎極深地月牙兒,她勾起脣冷笑,被淚光掩埋的雙目已如一汪死水。
回頭想想,她愛過也恨過,其實她誰也不怨,這條路從一開始就是她自己選的,無人強迫。
假設她從未出現在這深宮,便不會有那麼多人因她而死,更不會有人藉着她的權勢地位搞得朝綱大亂,君不是君,臣不像臣。
自以爲是被權勢蒙了眼,可到頭來矇蔽她耳目的並非什麼榮華富貴,不論她站的多高爬上多麼尊貴的位置,他的眼裡若沒有她,一切都是枉然。
明明離他那麼近,伸手就能觸及,可當想要靠近時,竟發現永遠都到達不了他所在之地,更摸不到他的衣角。
清冷的空氣中突而彌散些許血腥氣,絹燈傾斜點着了那失色的芙蓉紗帳,德妃眸光黯然,蒼白着臉倚靠在榻邊,眼看着那火光越燃越烈燎着她裙襬。
倘若讓她用一己之身換四方安定,她就是舍了這性命又有何妨?
解鈴還須繫鈴人,因她而起,理應由她了結。
火勢漸大,宮室內滿是濃煙,距寧和宮較近的一處宮苑內,守夜宮人察覺異樣,見寧和宮上空煙霧繚繞,當即驚呼出聲打破了深夜寂靜。
“不好了,不好了,寧和宮走水了!”
火光映亮了夜空,原本熄燈了宮所也紛紛點燃了燭燈。
一時間宮人們奔走相告,打了水去救火,當來到寧和宮門前,卻發現宮門從裡上了鎖,根本無法進去。
幸好在千鈞一髮之時,禁軍聞風趕來這才撞開了門。
與此同時,被雄壯大火包圍的寢宮內,倚靠在榻邊的德妃已被火勢吞噬。
火苗灼傷了她的皮膚,她感覺到身體裡的每條血管都熱的滾燙,能嗅到自己發間的焦味,能
沖鼻的濃煙讓她無法呼吸,握着匕首的手指也逐漸失了力氣垂了下去,掌心地血跡順着指縫緩緩滴落,在地面慢慢暈染開來。
每痛苦一分,她就將匕首往胸口插進一分,故而便由初始的輕劃,演變成如今深刺於心髒。
縱然那年相遇是他早有預謀,一手策劃,她也無半分怨懟。
她是全盤皆輸,卻還不置於一敗塗地,畢竟她曾得到過,哪怕那情原本就是假的,但那份回憶是她所難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