閉目養神,正在與倦意作鬥爭時,一隻手搭上我肩頭,費力睜眼,只聞:“在這兒打盹就不怕受風麼?”
微微側首擡眼,卻見莞辰破天荒的着了件藏青色衣裳,面容冷峻,低合的黑亮眸子蒙着薄霧,有些懶散的樣子,薄脣抿着,與平日有點不一樣。
意識雖是混沌,心裡卻暖暖的,暗暗欣喜着,欣喜莞辰的無徵兆的出現。
爲什麼我會如此開心,爲什麼會有這種感覺,是從何時起我將他當做了必不可缺的倚靠?
他將我的發捋到耳後,聲音低啞:“乏了就歇着,無需強撐硬扛着。”
我點頭微笑:“好,多謝皇上關心。”
他蹙眉伸手探上我額頭:“可是病了,朕瞧着你臉色不太好,不如宣太醫來瞧瞧。”說着,他便要舉步朝外走去,在他即將離去那刻,我拉住了他那繡着雲紋的袖角。
他停在距我半步之外,眯着眼靜靜地看我,輕輕用力拽過他的袖,他放鬆了身子,任我將他拉至身前攔腰抱着,一動不動,不發一言。
他似察覺出什麼,淡淡地勾起脣角,棄了冷硬的語調變得柔和:“出什麼事了,心裡不痛快就說出來,無論是什麼朕都可以幫你分擔。”
我再三點頭,卻仍是將頭深埋於他腰處,沉默着。
日子明明還很長,可每每相見卻還是無比珍惜,只因我怕這溫柔會有盡頭,貪心的多了,消逝的也就越快。
他隨我一併保持沉默,直挺挺的站着,沒有動作,更無言語,許久淡漠地道:“究竟是因何事?”
我閤眼笑言:“沒什麼,真的沒什麼事。”
無法告訴他此刻的複雜的心境,更不知如何去表達心中的擔憂與恐懼,我怕太早的失了理智,全身心的投入,將無法防備從四面八方射來的冷箭。
說真的,其實我並不像表面強裝出的強勢,那樣的囂張,我也是人,是血肉之軀,又怎會沒有軟肋?
“是在擔憂後宮之事?”他輕摸着我的頭,低笑:“何必將自己逼入死路。”
猜對了一半。
他長舒了口氣,再嘆:“別把自己弄得這麼累,考慮的太多,擔憂的太多,只會讓你更迷茫,愈發的尋不着出路,單純的憑感覺去做就好,想做什麼便做什麼。”
說着,將溫熱的掌心貼在我的後頸,微微用力,讓我愈發清晰的嗅見他身上獨有的氣息,這感覺很暖人。
他這是在告訴我,不論我做什麼他都會於背後支持,不管何時何地,身陷何種境地,他都會在我身後?
可在這深宮裡,就算什麼都不去想,憑心認定一條路踏上去,終究會覺疲累,不僅僅是身心
“若你覺得所走的路太累,證明你已走到了高處,已不在存於低谷。”就像有準確洞察人心的能力,區區一語,便緩解了我的憂慮,道破我的心境。
我扯了扯脣角,說的輕描淡寫:“也有句話叫做高處不勝寒,越高的地方風景是不錯,但往往還伴隨不少的風險,在那麼多怨毒目光的注視下行走,註定會顛簸難安。”
原本敷在我後頸的手,乍移到下頜,不容抗拒的鉗起,雙眼明亮懾人:“所以,你是怕了?”
“恩,我怕了。”我擡頭笑靨如花:“但越是危險,越能激進人心,儘管畏懼着我也會一直走下去,絕不回頭!”
他由方纔震驚,轉而繃起了臉,瞳孔驟縮,看向我的眼神有些奇怪:“不後悔?你所選的路會堆滿骸骨,而你所要面對的敵人也不僅是屈指可數。”
嗓音清冽,但就是這樣感覺如泉水清冽的音色,語氣裡卻夾帶着陰冷,還有那雙眼,那雙沉寂的黑曜石般的眼眸,瞳中有什麼在慢慢凝結,蔓延
我仰頭直視,迎上他的目光,旋脣:“爲什麼要後悔,我早已不似初入宮那般怯弱怕事,現在我身邊圍着許多人,就算日後她們全都背棄,即使一個人走下去十分艱難,會頭破血流,錯一步,就會骨肉分開,我也不懼,所有痛楚辛酸我都會咬牙忍下來,福分,災難,我都笑納。”
淡去了冷漠,沒有了死寂,他的眸中劃過一道暗芒,不變的森寒一點點崩裂,就連呼吸也隨之紊亂,鉗住我下頜的手微抖,似在竭力壓抑着什麼。
“臣妾所言句句發自肺腑,皇上可別不信。”我擡起手附在他的手背,對他微微一笑。
他反握我的手,將我從凳上扯入懷中,眼底略動:“朕信,只要你說的都相信。”
對一個人的信任,是甜言蜜語所不能比擬的,比起千萬次修飾肉麻,會讓人腮紅軟膩的話,簡單清淡,卻偏偏勾人心絃的言辭,才最打動人
“妯煙。”莞辰輕喚我的名字。
正沏茶的我手上動作一頓,隨後應道:“臣妾在,皇上有何吩咐?”
“有沒有那麼一瞬,你覺得朕是在做戲。”他斂目低眼,在眼下投下兩道淡淡地陰影:“三宮六院七十二妃,姿色出衆者數不勝數,卻偏偏對你執着,青睞有佳,就不曾覺着奇怪。”
不是詢問,而是平淡的,不能再平淡的語氣。
我端起沏好的茶,呈到他手邊,神色自若:“有,懷疑,好奇皆有,並且臣妾所想,比皇上所說的更加複雜。”
他聞言,微擡眼睫:“那如今爲何又毫無顧忌的相信。”
“因爲已經連在了一起。”我淺笑放低了聲音:“不是指有着共同的敵人,目的等等,更不是因臣妾曾身懷六甲,就算沒有這些臣妾還是會選擇相信,沒有理由。”
莞辰看着我低笑一聲,卻不言語,見狀,我又補道:“若皇上偏要個理由,大可認爲臣妾貪慕權勢,心懷怨恨,故而抓住了皇上伸來的手,想要藉着皇上的天子之尊,及您手中的權利,一邊享用着您給予的榮華,一邊對曾有負於臣妾之人報復,這樣您心中的疑慮會不會消散一點?”
他的眼睛慢慢眯起,笑的莫名:“那朕還是情願相信前者。”
雖是笑着說着,可我的心尖兒還是不禁一顫,話裡的悲涼透骨,我並非沒有察覺。
倘若我真的不曾有意,如適才所言,是蓄意接近也沒關係嗎,只要不捅破其間隔着的那層窗戶紙,儘管彼此心中都一清二楚,只要我不宣之於口,他也可以裝作什麼都不曾察覺?
呆站原地,四肢漸漸開始有些僵硬,莞辰卻像什麼也沒發生般飲茶,片刻後擰起眉頭抱怨:“水涼了。”雖說語氣,是難得的溫和。
比起宮內的其他女子,我明明略差一些,況且當時還是在有蘇瀛相隔的前提下,不過幾面,寥寥數語,怎會如此沉溺。
這事說出去還真的很難有人相信,甚至包括自己也曾質疑。
可如今
深藏於根根肋骨下的心臟,一抽一抽地,明明沒有紛雜的念頭,卻沉重的跳動着,連帶着鎖緊了我的咽喉,不知言語。
“你發什麼怔?”他伸手握住我的手腕,將我拉到他身旁,安靜地凝視。
我搖頭壓下心中酸楚,擠出個笑道:“沒什麼,天熱有些倦意罷了。”
他起身把我安置在榻,輕柔的手指穿過我的發,讓我安枕於他臂彎:“那便小睡會兒,離用膳還早。”
我垂眸輕應:“恩。”
半晌,我擡目看他,只見他半眯着眼,目無焦距的瞧着牀頂,側顏冷俊妖魅。
心中雖然可以大致猜到莞辰此刻在想什麼,卻不想打擾,我若是說了只會愈發惹他心燥,倒不如就這樣靜靜地,一句也不說,沉默地陪着。
然的轉眸,他將外散的神智收回,我則與之正好相反。
臉頰傳來柔軟溫熱的觸感,倏然回神,卻是莞辰指腹在我面上流連:“既然握住了朕的手,此生此世你只能留在朕身邊,休想脫逃。”
純粹黑暗的眸,如一汪深不見底的暗潭寒涼陰沉,藏匿着不可預知的危險,偶爾閃爍着星點亮光。
這眸光深邃吸人好似再深入一些,就離那憧憬的美好更近一步,也深知一旦跌入可能將萬劫不復,卻還是無法移開視線,寧願就此沉溺長醉不醒。
“我不逃,也不會再閃躲,我想和你永遠在一起,不會分開。”我攀上他的頸,聲色低柔。
我不懼粉身碎骨,更不怕荊棘遍地陰謀重重,我願義無反顧,什麼都不去想,只順着感覺深陷。
他薄薄地脣角微揚,半眯着眼,那漆黑深邃的眸中盡是我的倒映,而他脣際綻放的淺笑,更是猶如那冬日的陽,不耀眼,不明媚,但滿溢暖人溫柔。
“你若生了背棄之心,不顧後果的決意棄朕而去,朕就是將楚嘉翻個底朝天也要將你尋到,然後帶回來用世上最堅實的鎖鏈束住你的手腳。”
他話還未說完,便被我食指封脣,挑眉調侃:“皇上還真是惡趣味。”
豔陽西陲,鳥雀歸巢,鼻腔內盡是他的味道,靜聽着他的呼吸,感受着他胸膛的起伏,那時我想,於我來說幸福不過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