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雨歇,積聚在樹葉上的雨珠,一滴滴落下,融進石板間的縫隙與地面上的積水匯聚在一起。
今夜的錢嬪安靜的出奇,不在醉醺醺的吟詩,也沒有聲淚俱下的自言自語,卻是靜靜地坐在溼氣濃重的石案邊,自斟自飲。
雨後的空氣夾雜着泥土的腥氣,與飄散開來的甘醇酒香混雜在一起,被有些涼意的晚風吹散。
夜幕之上的陰雲還未消散,就如她此刻心中未消的怨氣一般,慢騰騰的,要催動着,才能以極爲緩慢的速度移動。
一陣陣風吹過,臂上的雞皮疙瘩起了一層又一層,卻仍是執拗着不肯起身回屋。
一杯杯酒下肚徒留辛辣的滋味,在喉間千迴百轉,她真的不知道自己此刻除了借酒澆愁還能做些什麼,也忘不掉德妃那張揚跋扈的背影,那背影好似在像她無聲的訴說,她永遠都是一個弱者!
如此想着心中愈發的氣憤難耐,正欲爲自己再次斟滿酒杯時,身後卻響起細碎的腳步聲。
“錢嬪娘娘奴才不是告誡過您,飲酒傷身,讓您少喝些了嗎?”小忠子無力的搖首上前,奪過錢嬪手中的酒壺,託於掌心。
錢嬪有些倦怠的擡眼看他,被酒氣醺紅的雙頰經風一拂後,竟有些燒燒地,乍將視線移至別處,有些模糊看不清面前人的臉,良久才道:“原來是你啊,真是多管閒事!”
帶着微怒的語氣,不耐煩的神色,讓小忠子的臉色有些難看,一片好心卻被當做驢肝肺?
靜靜地看着案邊人將杯中酒飲盡,又朝他伸手討要酒壺時,小忠子長長舒了口氣,無奈地道:“錢嬪娘娘,娘娘上次不是說會振作會想盡一切辦法得到自己想要的嗎,您怎麼出去了一趟回來便又成了這幅模樣?”
嘴上是如此說着,手中的酒壺卻還是微微傾斜,將錢嬪顫顫巍巍高舉着的空杯斟滿。
錢嬪瞧着滿了酒杯愣了愣,隨後揚脣苦笑:“不論再怎麼努力,費盡心思,在那種人面前一樣是毫無辦法,本嬪覺着可能沒法子幫你實現心願了,也救不了自己。”
說着一杯酒又下肚,再次將空杯舉到了小忠子眼前,單手支着頭自言自語:“什麼叫讓我好自爲之,她算個什麼東西,不過是仗着有個有權勢的爹而已,若無我們這些人幫襯簇擁着,她不一樣什麼也是不是,哼!”
小忠子不在說話,沉默的聽着錢嬪醉醺醺的呢喃泄憤,此副異於往常小心翼翼的模樣,還真讓人不得不暗暗提高警惕。
“這宮裡啊什麼都不做也能安然無恙的活着的,只有兩種人。”錢嬪蹙着眉伸出兩根手指,在小忠子眼前比劃着:“一種是有難以撼動的背景的人,另一種,另一種是已經身處高位手中握着權利的人,只有絕對的強大才不會有人不識趣的去招惹。”
“可是,本嬪哪種不是,既沒有什麼讓人聞着生畏的背景,也沒有強大到讓那些人退避三舍,更得不到皇上的恩寵,呵呵,如此說來本嬪還真是可悲呢,哈哈哈哈。”
錢嬪低頭髮笑,笑到眼眶泛紅有淚滑下眼角,笑到胃中發酸,此刻如果湊近細看,便會發現,錢嬪的眼中盡是痛苦,悲切,怨妒。
這宮中生活究竟有多苦,要想好好活着有多麼艱難,只有她自己知道,其中冷暖,也只有曾親身體會過的人清楚。
陰謀,全都是陰謀,每個人看似笑着,但那笑容背後總是藏着一張扭曲的,陰毒的臉,對你好的不一定就能做知己好友,指不定在你毫無防備之刻,在你背後捅你一刀的人就是你那自以爲是知己的好友!
情誼,多麼遙遠的字眼,打從邁入這宮門起,什麼德行禮教三從四德,早都拋之腦後了,沒有人會中規中矩的遵守死戒,都是變着法子,絞盡腦汁的鬥法爭寵。
若非當年爹執意如此,她現下又怎會如此悽苦,當初選一家境較好的人家嫁了也不至於如此,一世一雙人,相夫教子,幸福美滿的過一生,豈會像今日獨守空房,處處被欺辱不說每走一步還得防備着,仔細着,提心吊膽。
苦,真是太苦。
她也不過是血肉之軀,真不知什麼時候便會撐不住。
“錢嬪娘娘,娘娘?”小忠子的聲音在耳邊響起,低低地柔和地,錢嬪費力的擡眼,想要擺手示意自己無事,卻是胃裡翻涌扶着石桌邊緣嘔了起來。
這可嚇壞了小忠子,又是拍背又是端茶,待錢嬪好一些了便扶着送進了寢室,將錢嬪安置在牀榻,細心的掩好被角,待那人呼吸變得沉穩這才離開。
次日。
宿醉之後的錢嬪頭痛欲裂,揉着額角從榻上坐起身來,待眼前的視線清晰,只見小忠子背靠牀尾呼吸綿長,身邊還置着搭有拭巾的水盆。
下意識的探了探自己的額頭,難怪自己後半夜會覺得悶熱難耐,敢情是那侍衣宮人沒有伺候她換寢衣,便讓她穿着這沾滿酒氣的衣裳睡下了。
思及此處,錢嬪美目一暗,心中暗斥起宮人的疏忽,正想掀被下榻將那人傳來懲治一番,算是殺雞儆猴,告訴她們就算她再不得寵也是個名正言順的皇上親封的後宮妃嬪,是她們的主子!
可她剛掀身上的薄被,牀尾的人便清醒過來,睡眼惺忪的看着她
小忠子本就有着一張清秀的臉,比起別的宮苑那些小太監,她宮裡這個倒是養眼了不少,深棕色的眼眸似蒙上了霧氣迷濛不清,略有枯瘦的手輕撓着額際,雖已並非正常男子,卻也不曾多增那女兒氣。
在即將無意識的迸出“我怎麼會睡這裡”之刻,小忠子當即清醒,立馬起身連衣裳也顧不上理,便攏起帳幔,又將榻下的繡鞋擺好,這才道:“錢嬪娘娘可好些了?”
錢嬪點了點頭,算是對小忠子所問之言的回答。
“奴才去喚杞柳進來伺候娘娘起身。”
浴桶內,錢嬪魂不守舍,她只記得昨晚因氣德妃白日所言喝的爛醉,還好生不舒服,再往後的事她便有些記不得了,更不知自己有無酒後失言說了什麼不該說的話。
畢竟在這深宮裡,什麼都靠不住,能靠的能相信的只有自己。
對她而言,就算是在忠心侍奉她的人,也不過是卑微低下的奴才,不論是因何緣由入宮,奴才就是奴才,這點是無法抹去的。
如此想的同時,她又隱隱覺得,這新來的小忠子與其他的宮人不一樣。
見慣了阿諛奉承,順風轉舵的人,也嘗過被比自己低下的宮人嘲笑的滋味,如今的她說是個正兒八經的一宮主子,又覺得只是空有虛名,失寵可是對深宮女子最大的傷害!
在人人都選擇去侍奉年輕貌美的新秀時,這人卻是反其道而行之,偏跑來侍奉她這個被冷落,稍有不慎便會跌入萬丈深淵的妃嬪,說不懷疑是不可能的吧。
昨夜自己究竟有沒有,說什麼失儀的話,有還是沒有,懶得去想了。
反正她記得那時她真的很難受,腦袋暈暈沉沉的,腳下也輕飄飄的,還那麼冷。
但唯獨一件事她很在意
“貴妃娘娘到底是貴妃娘娘,只需略施小計便能讓連答應全盤拖出,臣妾真是佩服。”德妃慢悠悠的品了口茶,向我投來一道看似溫和欣賞的目光。
而後頓了頓,又道:“不過這罪人招供了是好,可突然又如此大的轉變,還真讓人心生訝異呢,莫不是有人屈打成招?”
前幾日還聽聞那丫頭死鴨子嘴硬,根本不承認那紅花是她搞的鬼,今日一早起來便已有了眉目,說是招了,呵呵。
騙誰呢?真以爲她如旁人一樣,都那麼好糊弄?
“既然事情已真相大白,德妃娘娘又何必追究是不是用了刑,做下那種事難免要受皮肉之苦,不過這話又說回來德妃娘娘您對連答應還真是上心呢。”元妃撥弄着茶盞說的漫不經心。
坐在角落的雲常在看着這一來一回,終是按耐不住,也插了一腳進來:“嬪妾覺得德妃娘娘所言不無道理,此事事關重大,可不能馬虎放過了,以免有心之人渾水摸魚明明有罪卻安然脫身,如此豈不平白讓那些無辜之人背了冤屈。”
若我沒看錯,雲常在在說此番話時,那眼神兒是對着我的,好一個馬後炮,這是在抱德妃的大腿兒?
“原來雲常在是這麼認爲的啊。”我挑了挑眉梢,鄙夷的冷嗤:“不論那紅花是從哪裡來的,但在連嬌嬌手上不見了可是事實,就算如何抹也抹不去連嬌嬌曾有心害人,若心存歹念之人也算無辜了話,那本宮還真不知道這世上之人在常在眼裡究竟什麼樣兒的纔算是壞人了。”
不是想玩話裡有話的遊戲嗎?那我就奉陪到底好了,事情已成定局,任誰都不可能去改那已定的命運!
再能說會道又如何,真有本事,就將那已在劫難逃的連嬌嬌,洗白了救出來啊,倘若真的做到如此地步,那我或許還會認爲你還有點本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