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事實

沒過幾天,冬妮正從外面回來,她走到孟街和布來登街的拐角處忽然碰見了格侖利希先生。“我再去府上沒有看到您,小姐,我真是難過!”他說。“我冒昧地去府上看望您的母親,知道您不在家,真讓人十分遺憾……我多麼高興啊!在這又遇到了您!”

格侖利希同她說話,布登勃洛克小姐沒法不站住;可是她那半閉着的、忽然變得有些幽暗的眼睛卻始終停留在格侖利希胸部左右。一絲嘲諷的、殘忍無情的笑容在她的嘴角浮現着,當一個年輕姑娘端詳一個她決定拒絕不睬的人常常都是這樣的……她的嘴脣動了動……她該如何回覆他呢?咳,一定得找一句話能把這位本迪可思·格侖利希一下子趕走,永遠清除掉……然而一定得是一句辛辣、巧妙、非常有分量的話,一方面尖銳地刺傷了他,一方面要讓他敬服……“可惜的是,我認爲這種高興不是雙方面的!”她說,目光一直盯着格侖利希先生的胸部;當她把這支毒箭射向格侖利希先生之後,深爲自己這句刻薄話洋洋得意。她把頭向後一揚,一張面孔不禁漲得通紅,把格侖利希一個人扔在那裡,就急匆匆走回家去了。到了家她才知道,家裡的人已經約好格侖利希先生下星期日來家裡吃烤牛肉。

那天格侖利希先生還是來了。他穿着一件式樣並不太新穎然而卻剪裁得十分合體的上窄下寬的禮服,這件衣服給他添了一派穩重莊嚴的氣魄,……他滿面春風,自始至終陪着笑臉,稀疏的頭髮被梳理得一絲不亂,鬢須塗着香水,燙着波紋。他吃蛤蜊肉,吃菜湯,吃炒鰈魚,吃花甘蘭的煎牛肉和配奶油土豆,吃櫻桃酒薰的布丁,吃夾羅克福爾甘酪的黑麪包,他不論吃什麼菜都要尋找一句不同的讚美詞,並且能饒有風趣地說出來。譬如說吧,他舉起盛甜食的勺子來,眼睛望着壁毯上的一個人形,獨自大聲說:“上帝寬恕我吧,我無法拒絕;我已經吃了一大塊了,可是這個布丁實在太饞人了,我一定要求我們大方的女主人再給我一塊!”接着他向參議夫人扮了個可笑的滑稽相。

他和參議談商業和政治,他的論據既嚴肅又老練,他和參議夫人談戲劇,談社交和化妝;他對湯姆、克利斯蒂安和那個可憐的克羅蒂爾德、甚至對小克拉拉和永格曼小姐都有幾句恭維話……冬妮從頭至尾保持着沉默,他呢,也沒有膽量敢再接近她,只是時不時地側頭望着她,臉上流露着一副既痛苦又含情脈脈的神色。

這一天晚上格侖利希先生告辭後,更加深了他第一次拜訪時留給人們的印象。“一位具有良好教養的先生,”參議夫人誇獎說。“一位令人肅然起敬的虔誠的教徒,”參議稱讚道。克利斯蒂安這次模仿他的言語行動模仿得更像了。唯獨冬妮眉頭深鎖地向大家道了“晚安”,因爲她模糊地認識到,這決不是最後一次她和這位以異乎尋常的速度討得她父親歡心的人見面。不出冬妮的預料,一天下午她拜訪了幾位女友回家以後,果然發現格侖利希先生心安理得坐在風景廳裡,他正在給參議夫人朗讀瓦爾特·司各特的《威佛利》小說。他的發音十分完美,因爲據他說,由於業務的表達,他也有必要常常到英國去。冬妮坐在稍遠的地方,手裡拿着另外一本書,格侖利希先生對冬妮小姐低聲下氣地問道:“我讀的這本書是不是有點兒合您的口胃,小姐?”她聽了把頭一揚,很尖酸刻薄地回答了一句話。這句話大概是:“不合口胃到了極點。”

這句話並沒有使他難堪,他又開始談起他那過早逝世的雙親了,告訴大家說,他的父親是一位篤信宗教的傳教士,是一位牧師,同時也非常通達世俗人情……這以後,格侖利希先生回漢堡去了,他來辭行的時候冬妮正巧沒有在家。“伊達!”冬妮對永格曼小姐說,她有什麼知心話都說給永格曼聽。“他可算走了!”可是伊達·永格曼卻回答說:“孩子,還沒結束呢,你就等着瞧吧……”

一個星期以後在早餐室裡上演了這麼一幕戲……冬妮九點鐘從樓上下來,發現她父親依舊坐在咖啡桌前,留在母親身旁,冬妮稍微有一點吃驚。她讓父母吻過了自己的前額後就生氣勃勃地坐在位子上。胃口非常好的她拿過糖、奶油和綠色的香草牛酪來。因爲剛起牀她的眼睛還有一些紅腫。

“爸爸,我還來得及看到你,多麼好啊!”她一邊說一邊用餐巾墊着拿起熱雞蛋來,麻利地用調羹打開。

“我正等着今天睡懶覺的人呢。參議說。他吸着一支雪茄,不斷用一張卷着的報紙輕輕敲打着桌子,參議夫人這時已用緩慢而嫺雅的動作吃過她的一份早餐,將身體靠在沙發背上。

“在廚房蓋爾達已經忙碌上了,”參議語意深長地說,“如果我不是跟你母親談一樁有關你的正事的話,我也早應該去公司了。”

冬妮又吃驚又好奇地先看了看父親,又望了望母親,她嘴裡正含了一口奶油麪包。

“孩子,你先吃早點吧,”參議夫人說,冬妮卻不由得把刀子放下來,喊道:“先告訴我,是什麼事,爸爸!”然而參議卻仍然玩弄着報紙,不緊不慢地說:“你先吃吧。”

冬妮這時已經沒有什麼食慾了,她一面默默地喝咖啡,就着雞蛋和綠奶酪嚼麪包,一面暗自猜測會是什麼事情。她臉上的一股朝氣已經不見了,面色顯得有些蒼白。連人家遞給她蜂蜜她也謝絕了,沒過多久就輕聲說,她已經吃完了……“親愛的冬妮,”參議又沉默了一刻,纔開腔說,“這個問題就在這個信封裡。”他這時不用報紙,而改用一個淡藍色的大信封敲着桌子,“開門見山地說吧:本迪可思·格侖利希先生我們都一致認爲是一位既誠實又可親的人,他最近寫給我一封信,信裡面說,在他停留在此地的一段日子,對我們的冬妮非常傾慕,他正式提出向你求婚的要求,我們的好孩子對這件事是什麼想法呢?”

冬妮低垂着頭,身子向後仰靠着,右手把餐巾上的一隻銀圈慢慢地轉來轉去。突然之間,她把眼睛擡起來,那雙眼睛含着一汪淚水,變得陰暗起來。她聲音嘶啞地說:“這個人幹嘛要我……?

我又沒惹他!”她哭出聲來。

參議看了他的妻子一眼,不安地望着眼前的空盤子。

“我說,親愛的冬妮,”參議夫人溫和地對她說,“爲什麼這麼激動呢!你可以放心,沒有父母不爲兒女的幸福打算,不是嗎?我們不會勸你拒絕別人提供給你的一個機會的。我知道,直到現在你對格侖利希先生還沒有特別的感情,但是我可以向你保證,日子多了感情就會有了……像你這麼年輕的小東西是不會明白你究竟喜歡什麼人的……和你的感情一樣,你的理智只是一片模糊……你應該多留一些時間給你的感情,還應該讓你的頭腦打開,聽取那些爲我們的幸福操心打算的人,聽取那些有經驗閱歷的人對你的幫助……”

“這個人我一點不瞭解……”冬妮委委屈屈地說,一面用那麻紗布的小餐巾擦眼睛,沒有理會餐巾上還沾着雞蛋污跡。“我就知道他留着黃騰騰的連鬢鬍子,買賣做得很得意……”她那上嘴脣因爲啜泣而抽搐着,神情特別招人憐惜。

參議一陣心軟,挪到她跟前,微笑着撫摸她的頭髮。

“我的女兒,”他說,“你還要知道他什麼呢?你還是一個孩子,你知道,就算他在這裡不是住四個星期,而是住一年,你也不會更好的瞭解他……你是個小姑娘,你用自己的眼睛還看不透這個世界,想要得到幸福,你必須信賴那些關心你幸福的人……”

“我不懂……我不懂……”冬妮心酸地嗚咽着,她像個小貓似的緊緊地用頭偎貼着參議撫摸她的手。“他到咱們家來……對每個人說幾句好聽的話……接着就走了……接着寫信來,說他要跟我……我不懂……他爲什麼這樣想……我從那兒惹着他啦?!……”

參議又笑了。“爲什麼又說這種話呢?冬妮,這句話只表示你的幼稚無知。我的冬妮千萬不要想,我這是強迫你、折磨你……所有的事都可以平心靜氣地衡量一下,而且一定要平心靜氣地考慮好,因爲這是一件關係到自己終身幸福的大事。我也預備先這樣回格侖利希先生一封信,既不答應他,也不回絕他……需要考慮的事情還不少呢……喏,怎麼樣?就這樣辦吧!現在爸爸要去公司了……再見,貝西……”

“再見,親愛的。”

“冬妮,你還是吃一點蜂蜜吧,”等到屋子裡只剩下她和她女兒兩個人的時候,參議夫人說,冬妮卻仍然一動不動地低着頭坐在她的座位上。“飯總要吃飽了……”

漸漸的,冬妮的眼淚乾了。她的腦子裡熱烘烘的,擠滿了雜七雜八的思想……天啊,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啊!她固然早就知道,她有一天肯定會做一個商人的妻子,和一個人締結一門美滿有利的姻緣,而且這個人必須配得上自己家的門第、財產、容貌……然而現在卻破天荒的第一遭突然真有一個人誠心實意的人要和她結婚!遇到這種事該怎麼應付呢”對於她,對於參議員的女兒……冬妮·布登勃洛克說來,現在突然被捲進那些她只是在書本上見過的沉重可怕的語彙時,像什麼“允諾”啊,“求婚”啊,“終身大事”啊……上帝啊!突然間一種完全不同的處境出現在眼前!

“媽媽,”她說,“你也勸我,勸我……同意嗎?”她遲疑了一會兒才說出“同意”這個字來,因爲她覺得這個字聽來那麼誇張、不順口,可是最後她還是說出來,她有生第一次鄭重其事地說出這樣兩個字。對於剛纔那種心慌意亂的感覺,她感到有些難爲情,她已經不像剛聽到時那樣,認爲和格侖利希結婚是一件荒唐透頂的事了,恰恰相反地,她目前地位的重要性開始在她心裡產生出得意的感覺來。

參議夫人對女兒說:“勸你結婚嗎?爸爸是這樣勸你了嗎?他只是沒有勸你回絕罷了。不論是他或是我,要是勸你回絕,都是不負責任。這次人家提的親事真算得上是一門美滿的婚姻。我親愛的冬妮……你能夠舒舒適適地住在漢堡,享受一種又富足又沒有憂慮的生活……”

冬妮一聲不吭地坐在那裡。在她眼前忽然閃出一種幻影,身穿綾緞的侍僕們,好像在外祖父的客廳裡所見到的那樣……當格侖利希太太早晨喝巧克力茶嗎?這句話是無論如何也問不出口來的。

“像你父親說的那樣:你還有時間考慮自己的終身大事,”參議夫人接着往下說。“但是我們一定要讓你明白,這種能使你獲得幸福的機會並不是每天都能得到的,而且這門親事正是你的責任和你的命運預先給你安排妥當的。一點兒也不錯,我一定要對你講清楚,我的孩子。今天擺在你面前的這條路是你命中註定的,你自己也知道……”

“是的,”冬妮沉思地說,“當然。”她非常清楚她對家庭、對公司擔負的責任,而且她很以肩負這種責任而自豪。她,安冬妮·布登勃洛克……在她面前,搬運夫馬蒂遜要摘下粗舊的禮帽深深地鞠躬的安冬妮·布登勃洛克,像個小公主一樣在城裡游來蕩去的安冬妮·布登勃洛克……對自己家族的歷史一清二楚。她知道她家的遠祖,住在羅斯托克的成衣匠家境就非常富裕,多少年來,他家一直在走上坡路,一天比一天興盛。她有職責爲自己門楣和“約翰·布登勃洛克”公司更加興旺發達盡她的一份力量……用婚姻的紐帶將自己的家與另一個高貴富有的家庭連結起來……湯姆在辦公室裡工作不也是出於這個目的嗎?……不錯,這門親事正是再適合不過的;只是格侖利希先生一定要撇開……她的面前又浮起這個人的影子,他那金黃色的鬢須,緋紅的、喜笑顏開的面孔,鼻翅上的肉疣,他那細碎的步子,她似乎摸到了他的羊毛的衣衫,聽到他討人歡心的娘娘腔……“我明白,”參議夫人說,“如果我們能平心靜氣地思考一下,就會想得通……也許我們還能把事情決定下來。”

“啊,決不!”冬妮喊道,她突然又迸發出一股怒氣。“跟格侖利希先生結婚,這件事實在太荒唐了!我一向只是用尖酸的話刻薄他……我無法瞭解,他怎麼會忍受得住我!他多少應該像一點男子漢吧……”

說完,她就開始往一塊黑麪包上抹起蜂蜜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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