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妮在四月底回到孃家來了,雖然她經歷了一段不平常的生活,現在一切又變成了老樣子,她又要參加祈禱,又要在“耶路撒冷晚會”上聽麗亞·蓋爾哈特朗誦,她的情緒有了很大的變化,快樂並充滿希望。
她是從布痕回來的,她那作參議的哥哥親自到車站接她,跟她一起乘馬車回來。馬車一走進霍爾斯登城門,參議就禁不住恭維她說,家裡的人除了克羅蒂爾德以外,她實在是最美麗的一個。“噢,天啊,我恨你,湯姆,”她回答說,“你爲什麼要這樣挖苦一個老婆子呢……”
但這恭維話確實是發自參議的肺腹:格侖利希太太的確出色地保持住她的風韻。她的金灰色的頭髮非常茂密,她在頭邊梳起兩個蓬,然後從兩隻嬌小的耳朵上面盤到後面去,用一隻貝母的梳子在頭頂高高挽起一個髻子;她的灰藍色的眼睛仍然閃露着溫柔的目光;此外,她的美麗的雙脣,她的美麗的鴨蛋臉和柔嫩的膚色,這一切給人的印象是,她還是一個二十三四歲的少女,誰也不會猜出她已經年滿三十了。她戴着一副非常精緻的金的吊耳環,這種耳環在祖母一代就非常時興,只不過式樣略有不同罷了。緞子翻領和平絛子肩飾,暗色的薄綢衣服,鬆鬆的腰身,使她的胸部望去豐滿而柔和,使人浮想連翩。
她的心情確實不錯,逢到星期四,當布登勃洛克參議,布來登街的幾個本家,克羅格參議,克羅蒂爾德,塞色密·衛希布洛特帶着伊瑞卡來用餐的時候,她就有聲有色地談起慕尼黑來,談那裡的啤酒,談通心粉,談留給她印象最深的宮廷馬車,當然還有要給她畫像的那位畫家。她有時也順便提到佩爾曼內德先生,而如果遇到菲菲·布登勃洛克說出下面這樣的話,像什麼這樣的旅行愜意固然愜意,但對實際的結果來說,卻不起什麼作用,這時格侖利希太太就擺出一副嚴肅的樣子,不理睬她,向後仰着頭,卻又盡力把下巴貼到胸脯上。
此外她又新添了一種習慣,只要門鈴在過道里響起來,她就急急忙忙跑到樓梯口去看來的人是誰……這意味着什麼呢?這件事大概只有伊達·永格曼……冬妮小時的保姆和多年的摯友……一個人知道。永格曼常常對她說:“小冬妮,我的孩子,他早晚會來的。他是一個精明的人……”
家裡的人也都感謝冬妮給家裡帶來了歡快的氣氛,說實話,這裡的空氣令人沉悶的要死。原因就是,隨着時日的推延,公司主人和他的兄弟之間的關係不但沒改好,反而可悲地日漸惡化下去。
兩兄弟的母親,老參議夫人憂慮地看着事態的發展,爲了居中調停,不知費了多少口舌……她雖然一再規勸克利斯蒂安應該更規矩地上班,克利斯蒂安卻只是心不在焉地以沉默代替回答。有時他的哥哥也這樣指責他,這時他的態度就變得嚴肅不安,顯出一副憂心忡忡、羞愧難當的樣子。他並不爲自己辯解,而且接連幾天,在工作中投入極大的熱情。但是在哥哥身上卻越來越發展一種對兄弟的惱怒和鄙視,雖然克利斯蒂安對哥哥的指責並不辯解,只是深沉地、目光惶惑不安地表示接受,哥哥的惱怒和鄙視卻仍舊不能爲之稍減。
參議的繁忙的業務和他的神經狀態不允許他同情地或至少平心靜氣地傾聽克利斯蒂安對自己無法治癒的病症作詳細的描述,在他母親和妹妹面前他甚至厭惡地稱這些病症爲“愚不可及又討厭無比的觀察自身的必然結果。”
克利斯蒂安的腿疼病,那種難以捉摸的痠疼,因爲採用了種種外部治療,已經有一個時期不出現了。但是在飯桌上吞嚥不下食物的現象卻依然常常發生,而且最近又加上了呼吸困難,染上哮喘病。好幾個星期克利斯蒂安一直覺得這是肺病,總是皺着鼻子極其詳細地把病況和病歷敘述給家裡人聽。格拉包夫醫生被請來問計。他肯定地說,他身體中的主要器官十分健康,他把偶然呼吸困難的現象歸之於某一部分肌肉組織的一時怠惰。爲了使呼吸暢快,他認爲扇子很管用,以後又開了個綠色粉末的藥方,用時把藥末點着,把煙吸進去。於是這把扇子成了克利斯蒂安的隨身寶貝,就是在辦公室裡也揮個不停,當公司主人制止他的時候,他就回答說,在瓦爾帕瑞索由於天氣炎熱每個辦事員都有一把扇子:“瓊尼·桑德施託姆……我的上帝啊!”又有一次,也是在辦公室裡,開始時他坐立不安地在椅子上扭動了半天,接着竟把他的藥末掏出來,弄得滿屋烏煙瘴氣,臭味燻人,引得大家咳嗽不停,馬爾庫斯先生甚至臉色都白了……這一次引起了公開的衝突,非常激烈的爭執,如果不是老參議夫人又一次把事情平息下去,爲兩人開解的話,兄弟倆立刻就會鬧決裂的……令人不愉快的不僅僅是這一件事。參議對克利斯蒂安外面的生活,對於克利斯蒂安常常跟他的老同學、律師吉塞克博士一起的作爲也是非常反感的。克利斯蒂安不是一個僞君子,不懂得假裝正經。他知道得非常清楚,在他的故鄉這裡,雖然那些令人起敬的從事商業的市民們擺着無可挑剔的道貌岸然的面孔在馬路上走來走去,手杖橐橐地敲着人行路,但這並不代表這座城市在道德上遠不是沒有瑕疵的。人們爲了彌補在辦公室裡坐椅上度過的勞累的時日,僅靠狂飲大嚼是遠遠不夠的……但是人們用了一張規矩方正的袍子把這些彌補的方法掩蓋起來,如果說布登勃洛克參議的第一條戒律就是“臉面第一”,那麼在這方面他真是深得本城人處世爲人之道了。吉塞克律師是那些善於適應商人生活方式的學者之一,甚至連鄉下人都可以看出他也是一個紈衤誇子弟。但是,正如同其他的慣會享樂的人一樣,他知道維持一副正人君子的重要性,怎樣避免丟醜。在政治和職業方面,保持無可非議的好名聲。最近他和胡諾斯小姐訂婚的消息剛剛宣佈。這也就是說,他躋身於上流社會,得到了一筆可觀的陪嫁。他把主要精力都花在本城的公共事務上了,人們說,他正在着眼於議會中的位置,而且進一步對於市長鄂威爾狄克的寶座也懷有不可告人的目的。
但是他的朋友克利斯蒂安·布登勃洛克,這位曾經有一次邁着堅定的步伐走向梅耶-德-拉格蘭日小姐,獻給她一個花圈並且對她說,“噢,小姐,您演得太出色了”……這位克利斯蒂安,卻由於他的性格和長期在外流浪發展成一個過於天真的、不知顧忌的紈衤誇子弟,同他在別的事情上表現的一樣,不願意約束自己的感情,不知道言行謹慎,維持體面。譬如說,他和夏季戲院裡的一個無名的女演員的事,成爲每個家庭茶餘飯後的笑料。那個慣和上流社會來往的鑄鐘街的施篤特太太便對每一個喜歡聽閒話的太太說,又有人在大街上看見克利山和蒂渥利的女人在一起了。
但是就算是這件事也並沒有觸犯衆怒。……這裡的人們憨直而多疑,他們不情願把道德上的憤慨鄭重其事地顯示出來。克利斯蒂安·布登勃洛克,以及和他情形類似的彼得·多爾曼參議……雖然生意一落千丈但同樣有令人驚奇的坦率……被看作是給大家尋開心的人,而且是紳士們集會時不能缺少的人物。但是大家也並不把他們看作多麼重要,在談論比較嚴肅的事情時他們就不算數了。
全城的人,不論是在俱樂部,在交易所,在碼頭,人們只稱呼他們的名字,“克利山”和“彼得”,這件事也很能說明問題。而一些懷着惡意的人,例如哈根施特羅姆家的人,笑的則不是克利山的經歷和笑話,他們笑的是克利山本人。
對於這一點,克利斯蒂安毫不理會,或者充其量只不過像他平常那樣,只是惶惑不安地沉思一刻便讓事情過去了。然而他的哥哥,布登勃洛克參議卻心知肚明;他知道克利斯蒂安正暴露給自家的仇人一個下手進攻的弱點,而且……本來就已經夠多的了。布登勃洛克和鄂威爾狄克兩家的關係已經很疏遠了,而且自從市長去世以後,這種關係已經不起作用了。克羅格家的威望也一落千丈,不再熱心於公益事業,而且他家的那個浪子的醜事也鬧得滿城風雨……已故世的高特霍爾德伯父的門戶不當的婚姻也不是一件光彩的事……參議的妹妹雖然並不是完全沒有再嫁的希望,但不可否認離過一次婚。而今他的兄弟又是這樣一個笑柄。他的小丑的行動只供那些有作爲的紳士們茶餘酒後消遣談笑的材料,不管出於什麼目的。此外他又到處舉債,每一季度結尾,當他手中沒錢的時候,他就毫不在乎地讓吉塞克代爲償還……這也是一件非常使公司顏面掃地的事。
托馬斯對於他的兄弟的厭惡鄙視之情,表現在家庭任何一件細微的事上,而克利斯蒂安對這種感情卻只是沉思地、冷淡地承受着。譬如說,大家談到了布登勃洛克家過去的歷史,從克利斯蒂安當時的情緒看,他也許是要充滿感情和熱愛地認真談論一番他的故鄉和祖先,儘管這種情緒和他以往的行徑也許不太符合。但是參議馬上就出來冷言冷語地說兩句話,把克利斯蒂安的談話打斷。他無法忍受這件事。他這樣看不起他這位兄弟,甚至不允許他愛自己所愛的東西。假如克利斯蒂安用的是馬齊魯斯·施藤格的方言談這些事,可能他倒能聽下去。再譬如說,他讀過隨便什麼書之後,感覺非常好,非常感動地把它稱讚了一番。克利斯蒂安是一個缺乏創見的人,他自己是發現不了這本書的,但他對別人的意見很容易接受,受別人影響,於是在他聽了參議這番讚揚之後,也會去讀這本書,由於事先形成了某種見解的原因,他也發現這本書非常之好,就盡情地抒發自己的感情……可是以後怎麼樣呢?這本書給托馬斯的好印象算是徹底完了。再談到這本書時,他表現了一片平靜冷淡、漠不關心的態度。他裝作好像沒有怎麼讀過它,而讓他兄弟一個人去欣賞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