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的盡處,仍然是黑暗。
沒有光,沒有聲。有的,只是深入骨髓般的永恆的寂寞。輕輕扎破,便會溢出無盡的淚花。
生前身後名,輾轉成灰;仇天恨海,零落成堆;至死不渝的愛,終是一場春夢。
愛恨成空,死亡揭開了紅塵的面紗。
在鑽心的絕望和傷痛之中,獨孤敗忽然覺得黑暗中多了一道門,緊閉着的門。
是引領死亡的門,還是走向新生的門?
身體已經不屬於自己,如遊魂般飄向未知的門。剎那間,門開一縫。縫中是光,滿滿的光……
獨孤敗雙眼微睜,入眼是耀眼的光。
——凌駕衆生之上的光。
本來溫暖的光,卻令獨孤敗感到冰冷:“我沒死?我在哪兒?”
眼睛適應了光線之後,只見頭頂是橫樑屋脊,落滿了灰塵。只要微風一吹,便能攪動沉寂已久的滄桑。
這是一間很老的道觀,雖然處處透出滄桑,卻並不破敗。灰塵蛛網覆蓋掩映之下,一物一什仍擺放得十分整齊。朝南開的窗戶之下是一張柳木牀,牀對面的牆已皴裂出許多細小的裂縫,牆縫中生長着綠苔。勉強可以看出牆上面龍飛鳳舞的一個毛筆書的大字:道。
“道”字之下,一個道士身着玄青色破爛道袍,盤膝入定。他的身上也落滿了暗塵,跟道觀內其它東西都一樣。道士不修邊幅,整張臉隱藏在濃密的髭鬚之後.
他似乎比道觀更加蒼老。
道士眼睛忽然睜開,並未發出凌厲的光輝,卻讓人覺得他瞬間變得年輕。他目不斜視,平靜地道:“你醒了?”
牀上的人微微哼了一聲,想要爬起來卻覺得渾身劇痛,連挪動一下身子都不能。臉上的表情已被悲傷凍住,嘴角略帶幾分嘲弄和傲慢,嘶聲道:“爲什麼我還沒死?”
“只因爲你還沒有到該死的時候。”道士的聲音比無風的湖面還要平靜,就算是天地毀減也打破不了他如水的心境。
“我這樣的人難道還不該死?”牀上的少年一臉痛苦,每說一句話都會牽動身體和心中的傷痛。
“沒有人真正該死。”
“我該死!”少年不知哪裡來的力氣,翻身一滾便重重地落在了冰冷的地上,觸痛了渾身的傷口,但少年只是狠狠地咬緊鋼牙,咯咯有聲。任何傷痛都不能令他悲嚎呼喊。
道士又閉上眼,沒有半點想要幫助少年的意思,道:“既然痛,爲何不喊出來?”
既然痛,爲何不喊出來……少年也在問自己,他自己也無法回答。他的桀驁不允許他流露出半分脆弱而已。
“是誰救的我?”少年並不想要報恩,他只想去殺了這個救自己的人,他要讓這個人知道救了他是一件多麼愚蠢和荒謬的事情。
“誰救你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現在要活下去。”
“我是世上最惡的惡人,請你殺了我!”少年的話音依舊冰涼,他現在連自殺的能力都沒有了,甚至連說每一句話都承受着萬針攢刺般的痛苦。
“你想以死逃避肉身的傷痛,還是逃避內心的愧疚?”道士睜開眼,目光變得深湛,緊緊盯着少
年的眼,彷彿要看清少年的心。
少年不再說話,閉上了眼。他害怕道士那洞燭一切的目光,他感覺自己的內心已完全暴露在了道士的目光下。
“布袋和尚救了你!”道士忽然起身,從東面的破木門走出。
少年依然覺得很害怕,雖然現在是白晝,現在有陽光,花香和鳥鳴,但他覺得自己又一次爲世界所拋棄,墮入了永恆的孤獨暗夜中。
一陣冷風襲來,少年一陣哆嗦,牽動傷口又一陣撕心裂肺般的疼痛。他甚至已辨不出疼痛是從哪一個部位發出的,因爲他的身上沒有一處不是傷痕。
“咯吱”一聲,木門被風帶上,屋子再度成爲一個幽閉的空間。少年覺得很冷,彷彿墮入了冰窖中。
“布袋和尚?爲何要救我……”他沒有再想下去。恍惚間牆壁上的“道”字變爲了一隻青面獠牙的猛獸,朝他撲來。
交錯的犬牙,鋒利如刀的利爪,充滿腥臭的血盆巨口……少年失去了知覺……
當少年再度醒來時,已是一片漆黑。他分不清方纔的猛獸是真是幻,他只希望是真的,這樣自己多半已到了猛獸的腹中,再過片刻便會被消化殆盡。
可惜這只是他的幻想。
他仍然躺在冰冷的地面,一如他冰冷的心。
“吱吱……”是老鼠的聲音,似乎在啃齧桌腿。
忽然腹部傳來一陣毛烘烘的感覺,引起一陣劇痛,是老鼠從他身上溜過。
他忽然羨慕那張殘破的木桌,能被鼠牙青睞。他希望自己也能被老鼠咬死,這種死法再合適不過了,他想。
但是老鼠似乎對他卻並沒有興趣。
“吱吱……”少年昏昏沉沉地睡去,夢中自己也變爲了一隻老鼠,被同伴圍攻,終於傷痕累累,帶着滿意的表情死去。
已是晌午,秋日的陽光慵懶地灑向地面的少年。
少年醒了,他畢竟不是老鼠,畢竟還苟活着。
他滿身的傷口似乎沒有那麼痛了,因爲一夜的寒氣已令他的感覺變得遲鈍麻木了。少年忽然感到一陣眩暈,接着胃部一陣抽搐,他餓了。
難道就這樣被餓死?
餓死是一件極其痛苦的事情。
他忽然羨慕死在自己劍下的亡魂,一刻斃命,連傷痛的感覺都沒有便已死掉。餓死,卻死得很慢,慢是一種殘酷。
餓到極處,便會發瘋,或許會吃掉自己的手腳,吃掉一切可以觸及的東西。少年覺得這樣的死法也很適合自己,自己所造的孽實在是太多了,這只是罪有應得而已。
日沒,星升。
少年沒有再聽見老鼠的聲音,也沒有再做夢,也不再覺得餓。他昏昏沉沉地分不清眼前的是幻覺還是真實。
他已感覺不到冰冷的地面,他只覺得自己陷入了黑色的深淵,不斷下沉,無休無止。
他忽然全身**,他害怕。令他畏懼的並不是死亡,而是孤獨。他害怕自己永遠不能死去,只能在暗夜漩渦中逐漸瘋狂。他開始不斷地呻yin,嘶聲慘呼,伴隨着身子有節奏的抽搐和一陣陣的刺痛……
隱約中一雙手將他捧起,那是一雙溫柔的手。
接着自己便覺得到了雲堆裡,連夢都變得柔軟,春暖花開、鶯歌燕舞……
一切都消失了,這只不過是他的幻覺而已。陪伴着他的只有無盡的暗夜和冰冷的地面。
少年的眼睛瞪得很大,望向他感覺是門的方向。他只希望門後面能走進一個人,男女老少、善惡美醜都行。
他只是不想繼續孤獨。
傷痛,飢餓,死亡……都可以忍受,但是卻不能忍受吞噬一切的孤獨。
桀驁的少年終於開始懺悔。
——他本來只想一死了之,從未想要懺悔。現在他終於放下了孤傲,爲雙手曾經沾滿的每一滴血而懺悔。
他忽然覺得,死在自己手裡的人並沒有一個真正十惡不赦。加上臨死所殺的岳雲,他一共殺了一百三十二人,這些人中並沒有真正該死的人。那麼自己呢?自己是否真的該死?
他無法回答,他覺得自己在爲活下去而找藉口。
絕望中,昏黃的光暈從木門溜入。先前的道士終於回來了。少年的眼睛亮了,他發現道士變得比原來可愛多了,陽光也變得可愛了,空氣也變得可愛了,屋中的一切都變得可愛了。
其實一切都沒有變,是少年的心變了。
道士爲絕望中的他帶來了希望。
道士微笑着用他並不溫柔卻很寬厚的大手將少年扶回牀上,眼中滿是慈愛,就像照顧孩子的父母一樣。
道士又走了,帶上了那扇門。少年覺得世界一下子變暗了,他癡癡地盯着那扇門,那唯一能打破沉寂孤獨的門。
門開了,少年渾濁的眼又亮了。
道士的手中多了一碗熱氣騰騰的稀粥。
道士將他扶起靠在牀頭枕墊上,一勺一勺地將稀粥喂入少年的口中。他喂得很慢,生怕燙着或是噎着了少年。
吃完粥,少年忽然哭了,哭得就像孩子一般。
所有的壓抑和懺悔如決堤江河參和着淚水涌出。道士輕輕拍他的肩膀,用溫和的聲音道:“一個人想哭的時候就應該哭出來。”
少年確實壓抑得太久了,他甚至早已忘了眼淚的滋味。
他忽然覺得道士就像自己的母親一樣和藹,他哭得更加大聲了。如孩子般在父母面前放肆地哭泣。
道士只是靜靜地陪着他,直到他啜泣着睡着。
少年睜開了眼,又見到道士熟悉的身影。道士依然在他的對面打坐,彷彿是一尊泥塑。
這一天,道士開始給他療傷,用草藥敷在傷口,然後用繃帶將少年裹得像木乃伊一樣,只餘下一雙明亮的眼睛。
少年每天醒來就見到道士在打坐,然後喂他吃飯,喂他服藥,爲他換藥。少年在不知不覺中將道士當作自己的依賴,自己的親人。他們之間很少說話——既然少年不願意多說,道士也不勉強。
過去了許多晝夜,少年終於可以下牀了。儘管還有些步履蹣跚,但他卻已欣喜若狂。
僵硬的肢體終於可以舒展,氣血終於暢通,少年只覺得生命如此美妙,他似乎已忘了過去,甚至忘記了自己的姓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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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