遺書

數字時鐘有條不紊地數過零點這條界限,日期隨即變化,七月十四日,又是新的一天,程賦怔怔地看着手機屏幕,黑暗中唯一的光芒,出神,感到內心的空虛已經侵蝕了他的全身。他無意入眠,只是覺得睡眠是在浪費生命,可是此刻盯着手機屏幕倔強地不肯閉眼,怎麼可能算充實。高三緊張的複習讓他養成了熬夜的習慣,似乎越晚入睡,就抓住了越多的生命,不被白白流失,頂着燈光埋頭書寫,父母的催促只當是過耳的風,而後心滿意足地睡去,等待第二天充實的人生,那時的他有目標,有動力,有決心。可是奮力越過了這座高山之後,路竟不見了。“總該做點什麼吧,好浪費。”他自言自語道。

“如果哪天你發現再也看不到明天的太陽的時候,你就不會說出這些話。”小布出現在門旁。

“小布?哦對,你現在是王憶笙了,恭喜你找回自己。”程賦笑着道。

“是啊,我不是從前的那個孤魂野鬼了,嘿,不過現在你倒像是孤魂野鬼了,帶着面具的鬼。”小布走上前用力捏他的臉。

“啊”,程賦忍住了叫喊,輕聲地發出了這一聲。

“睡覺去,明天幫我做事。”

“唉”程賦長嘆一聲,“好吧,話說你怎麼回來了,還以爲你會留在那裡呢。”

“我跟他們說,我必須在十二點之前離開,然後被帶回去。”小布說這話的時候有些貌合神離。

“很像童話的情節嘛。”程賦道。

“快去睡吧,我先去洗個澡。”小布說罷打開了洗漱間的門,“我的騎士。”關上門後,她輕聲說道。

嘩嘩的流水聲迴盪在小小的空間裡,水流帶着溫和的溫度拍打在肌膚之上,而後隨着身體的輪廓毫無阻礙地滑落。人只有在這時候纔是最放鬆的吧,小布想着,將噴頭舉過頭頂,昂首,讓水流撲向自己的額頭,灌溉全身,一番沖洗過後,她關掉水龍頭,用手抹掉了滯留在眼皮的水,甩了甩腦袋,重新睜開眼看這個世界,已是雲霧繚繞。而云霧中有大塊黑氣如髮絲般蜿蜒,從自己的胸口延伸而出。

“快成型了啊。”她道,右手隨意地一抓,將大把絲線攥於拳中,輕輕一拉。

“呃!”一股窒息般的感覺忽然間衝擊了她的胸腔,使她轟然跪地,乾咳了好幾聲,喘起重重的粗氣,不知是汗水還是自來水,順着額頭流淌而下,她睜大了雙眼,驚魂未定,而後驚悟,她變成妖怪以來,從未感知過疼痛。 щщщ ▲ttκΛ n ▲C○

程賦睜開雙眼,第一反應就是拿起手機,開鎖,看了看時間,才七點,根本沒有任何能夠讓他起牀的理由,他扔下手機,睡意又佔領了他的雙眼,就在眼皮剛剛閉合的那一刻,忽然感到一陣清風在身體周圍呼嘯而起,原本薄薄的毯子蓋在身上的輕微的觸感已然消失。他睜眼一看,不出所料,是小布掀開了毯子,她以命令的口吻對程賦說道:“起牀!快點!”

程賦轉過身去,背對着小布,似乎完全沒有理會她的話語。

“快起牀啦!”

“不要~”這慵懶而模糊的聲音似乎是用鼻腔發出的。

小布抓起自己手臂上的皮膚,用力捏了下去。

“……啊!”這一疼將程賦的睡意一掃而空,可他卻似乎沒有感受到昨晚的劇痛,小布疑惑起來。

程賦艱難地從牀上爬起:“自虐狂!”他的言語裡夾帶着怒氣。

“哈哈。”小布由衷地笑了起來,“不對,我是幸災樂禍。”說罷將一疊紙張扔到程賦手中,說道:“這是我的遺書,你用我哥的身份幫我用郵件發給他們,上面寫了他們的郵箱,快去吧。”

“遺書?你什麼時候寫的?”程賦拿起那疊紙張坐到牀邊。

“昨晚啊,我想到之後,連一秒鐘也等不下去了,就直接開始寫了,直到現在都沒寫完。”小布坐回書桌前,作提筆苦思狀。

“好吧。”程賦有氣無力地說着,把電腦開了起來,“先讓我吃個飯。”程賦說罷便將遺書隨手扔在一旁,提起精神,離開了臥室。

一段時間後,程賦推開臥室的門,望見小布仍伏案書寫。

“寫不出來?”程賦隨口說道。

小布拿起一疊紙給程賦,程賦接過細數,有五張。“這全是寫給一個人的。”小布說道。

“很重要的朋友吧。”程賦邊說,邊看着遺書中的內容,“滿滿的都是回憶啊。”

“嗯,我想把一起經歷的事,只要記得,就都寫下來,不論是悲是喜。”小布似乎又想起了什麼,提筆即書,溫暖溶化在甜美的笑容中,這是品嚐回憶的滋味,不論是悲是喜,經歷過來,都抹上了時光的甜,說是時光無情,卻是最俱回味的茶水,苦盡甘來。

“哈哈,她之前那麼努力唸書,還說要考進北京的大學,想不到今年北京在省內的錄取分數這麼低,真是白白辛苦她了。”小布自說自話地向程賦描繪着自己豐滿的記憶,還有記憶裡的那些主角配角。

又寫到興起處,她道:“對了,初中的時候我們偷偷把媽媽的化妝品拿出來用,然後在鏡子前又自戀又臭美地得瑟了好久,她居然說‘我這麼漂亮,一定會比你先談戀愛。’,還和我打賭來着,呵,到頭來我們整個初中都沒談上,當時我還是個乖小孩,結果到了高中就不知怎麼地,居然就對一個男孩敞開了心門,最後堵贏的還是我,不過她早已經忘了吧。”小布長嘆道,“唉,這些回憶雖然美好,但是……”

“但是……”

“一切都……不屬於我了,世界把我拋棄了。”小布轉過頭望向程賦,目光正好與他同時望向自己的目光相交,“可是無所謂,命運還是眷顧我的,它留給了我掌握它的機會,哪怕只剩下一半,也要好好珍惜!”她的眼神透着堅定,她的談吐裡含着決心,程賦不由加快了打字的速度,想要爲她儘自己的一份綿薄之力,而自己所能做的,肯定不僅至此而已。

“那個叫曾永諾的,你也要寫給他?”程賦問道。

“當然了,他那麼重要。”

“你該不會是要給他寫一本書吧。”程賦晃了晃手中的一疊A4紙。

“也許吧。”

“我的手有點酸……”

“別找藉口,鬼才信你呢!”

程賦只好暗笑,心想:難怪這傢伙能寫一個晚上,原來她感覺不到手痠……

小布寫完了這封長長的遺書之後,長吁一口氣,忽然想起自己是感覺不到累的,又想到適才與程賦的對話,不由地輕聲一笑,引來程賦怪異的眼光。只剩寫給永諾的遺書了,小布對他早已失望透頂,不過小布還是願意去想,永諾還是愛她的,但這個她已經死了,永諾對自己的愛已經隨着過去的自己,終結在那刺耳的剎車聲中,這不就已經完成了,一輩子的誓言?

小布望向窗外,想要重溫那些被重重地銘刻下的時光,那從心底最深的地方迸發出的快樂,忽然發現,快樂有時候竟然辣的像一記耳光。

少傾,小布遞給了程賦最後一張紙,三行字,三句話:

我曾天真地幻想我們的未來,直到老去。

時間將我留住,扔下無盡的懸念,那就讓我在美好的幻想中安眠。

而你一定要答應我,好好地活下去,替我見證那些尾聲。

程賦一直打到了下午,才把這些郵件發完,之後使勁地伸了一下懶腰,滿足地說道:“好像一次性幹完了半個月的活啊!”

“這還不夠呢。”小布送出雙手揉捏他的雙肩,“不過您老就先暫時休息下吧。”

程賦差異地看着小布的動作,忍不住去想她是不是肚子裡藏着什麼陰謀,“別別別,還是您老的事情要緊。”程賦支開了小布的雙手,“不過還蠻舒服的~”他似乎有些後悔。

“真是的,人家破天荒地給你揉揉肩,你居然還嫌棄。”

“你再揉下去,我的手就連筷子都拿不起來了。”程賦舉起那無力地垂着的右手說,“寫了一個晚上,也不想想我的感受。”

“人家知錯了嘛。”小布說着又使勁揉起了他的肩膀。只聽程賦由淺入深地慘叫了一聲:“疼……”

“好好休息,我出門咯~”小布面對着鏡子整了整妝容,而後拿起程賦的公交卡便要離開。

“你去哪?”程賦不放心地問道。

“秘密。”小布笑着答道,“你要想不浪費生命的話,也去做點什麼吧。”

“我哪有什麼。”程賦話才說到一半,小布就已經沒影了,“可以做的事啊。”他低聲對自己說道。

午後的陽光猶如大功率聚光燈般讓一切沒有遮飾的人或物在世界這個龐大的舞臺上成爲被觀衆環繞的表演者。

“扣扣扣”一扇老舊而結實的木門被敲出了清脆的聲響。

“門沒關!”朱瞳的聲音顯得有些不耐煩。

敲門人推開了木門,木門與門框的交接處發出拉長的刺耳聲響,望進門內,整個空間昏暗至極,只有門外滲入的稀疏的陽光將房中物件照出個暗淡的輪廓。四周全是木牆,圍成了一個狹小而雜亂的客廳,一條臺階很高的樓梯通往上層。

那人踩上樓梯,陣陣的聲響彷彿是在警告來者,這樓梯也許會在下一刻崩塌。“想不到你居然會住在這種破房子裡。”

“你懂什麼,這裡靠山,比較涼爽,又人煙稀少,安靜得很。”

“我倒覺得你在逃避人類社會,還妄想着想回到妖怪的羣體中去。”

朱瞳聽後怒意大盛:“別裝作一副什麼都懂的樣子!”他轉過頭盯睛瞪向那人,“是你?怎麼可能。”

“怎麼不可能。”小布道。

“幾乎沒有人知道我的住處,你是怎麼找到這裡的?”朱瞳皺着眉頭道。

“可是我憑着記憶就找來了呢,難道,我就是你所謂的少數人?”小布寫遺書的同時也不斷搜索着自己的記憶,而在早已模糊的童年記憶中竟發現了朱瞳的身影,當時他的相貌與現今相差無幾,那雙令人印象深刻的血紅的雙瞳任誰也無法忘卻。

“這樣說來,那時你應該還是個孩子吧。”

“是啊,那時我就住在這附近的村子裡,那個村子如今已經不存在了。”

“我想起來了。”

“我那時頑皮,在山裡迷了路,你發現了我,把我送回了家,你說你叫朱赤,住在山裡。你讓我覺得好不可思議,每當話要出口的時候,你總能搶先一步,直接說出我想說的話。”小布望着窗外那片蔭鬱的樹林,斑駁的樹影隨着微風的節拍,如漣漪般搖晃着,草木好像在像她招手,要將她帶回那座記憶長河中早已被沖刷掉細節的溪谷。

“王憶笙”朱瞳逐個吐出她的名字,似乎在細細品味其中隱藏的陳年餘味,“都過了這麼多年了。”

“都過了這麼多年了,謝謝你還記得。”

“我還是比較喜歡小時候的你,不帶一絲做作的修飾,把內心畫在表情裡,那麼可愛。”朱瞳不由地被回憶的甜挑起了笑意。

“你喜歡小孩子,而我需要過我的生活。”小布環視了四周,混亂而不堪入目的雜物四處對方,有些東西明顯已經是上個世紀的了,“你這兒這麼亂,我幫你收拾下吧。”說罷小布便動起手來。

“你這樣做有什麼目的麼?”

小布轉過頭詫異地望向他,隨後莞爾一笑,說:“我只是想在離去之前爲你做些什麼,彌補我對你的虧欠。”

朱瞳長嘆,用一隻手捂住了眼睛,“我看不透你。”

時光一如既往地悄然劃過,午後已經換作了斜陽,飽滿的陽光從窗口撒入,一桌一椅一物擺起整齊的陣勢迎接夕陽的駕到。

程賦從午睡中甦醒,想要爬起,忽覺渾身痠痛,支撐身體的手臂竟在顫抖,“這貨!……”他狠狠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