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撿回來的第十一天

隔着小臂長短的距離,

出租車堪堪停住了。

許是幼年時營養跟不上,林言之一直到十四五歲纔開始猛躥個子,十二歲時的他比起展鋒,低了整整兩個頭還要多。

那麼個又矮又小的身影一動不動地擋在車身前,坐在車裡往過看去也就能勉強瞧見個腦袋。

“要死啊!”

司機驚魂未定地下了車,面前的小傢伙臉上不是灰就是淚,衣服上東一條西一道的,一看就是摔的。明明聲音都在打顫,難得說起話來卻還條理清晰。

“叔叔!哥哥、哥哥他從工地樓頂摔下來了!求求您幫我打電話叫救護車過來好不好?!求求您了!”

大多數孩子自懵懂無知起,就逐漸掌握瞭如何通過放聲大哭、再三央求去達到目的。但在林言之眼中,無論是哭還是求,這兩種近乎撒嬌耍賴的行爲是既陌生又莫名的。

然而此時,他卻發現自己除了反反覆覆地哀求、沒完沒了地流淚外,已不知道還能再做些什麼了。

“求您了……”

“求求您了……”

見小孩哭得身體都在發抖,司機也顧不上責備,趕緊跑回車上拿了手機出來撥通急救電話。

但不知道是不是因着流星雨的緣故,今夜各式各樣的事故頻發,急救電話連着打了好幾次都是佔線。

司機頓時覺得難辦,急着趕飛機的乘客早已沒了耐心,這會兒正站在車邊罵罵咧咧地抱怨,嘴裡不乾不淨的話聽得人越發煩躁。

真他媽出門沒看黃曆,活該我倒黴,連急救電話都打不通。

他忍不住在心裡暗罵了一句。

低頭看到一旁的小孩兒還在直勾勾地盯着自己,司機師傅想着要不要先跟他過去看看情況再說,話都到嘴邊了又被他給嚥了回去。

大晚上的,建築工地裡更是黑布隆冬,四周連個人影都見不着。真讓他跟着這麼個不知道逮哪兒冒出來的孩子溜進去,說實話他總覺得心裡毛毛的。

見司機頻頻看向出租車,腳下來來回回地踱着步,小言之臉色一白,趕忙帶着泣聲哀求道:“叔叔,您讓我再打一個電話吧!就一個,求求您了!”

司機終究還是心生不忍,咬咬牙把手機遞給了他。林言之拼命回想着自己曾見過一次的號碼,按在數字鍵上的手止不住地發着抖。

一陣熬人的“嘟嘟”聲過後,電話那頭終於傳來熟悉的女聲。

“喂,您好。”

林言之眼眶一紅,“是秦蘭阿姨嗎?”

“我是,你是?”

“秦阿姨,我是林言之。”

“小言?你是要找秦霄吧。他剛進手術室,估計還得一會兒才能出來。”

“秦阿姨,哥他——”

這晚急診太多,醫院裡所有救護車都派了出去,等一輛回來少說也得半小時。

秦蘭手裡緊緊攥着電話,心裡怎麼也放心不下。想到工地離醫院不遠,她連外套都顧不上穿,拿着手機調出地圖,騎上電瓶車就往過趕。

事實證明她的放心不下是對的。

展鋒一直處在慢性失血的狀態,再加上被倒吊了快半個小時,露在外面的腳踝都開始發青發白,意識也越發模糊,嘴裡一直不清不楚地嘟囔着。

“小言……”

“哥,你不能睡,小言不許你睡。”

“哥,你跟小言說說話呀。”

“小言……快下去……危險……”

林言之爬在了距離地面兩三米高的腳手架上,沒有多少力氣的小手努力撐起展鋒的上半身。

架子上能落腳的地方不大,瘦小的身子站得搖搖晃晃,遠遠看去像是件掛在杆子上的衣服,彷彿下一秒就要被呼呼作響的夜風吹落。

秦蘭看得一陣害怕,顧不上多想,蹬掉礙事的皮鞋光着腳就往上爬。她雙手高舉儘可能把展鋒身體擡高好讓血液流通,這一舉就是整整半個小時。

等醫護人員趕到扶她下來時,秦蘭的雙手還支棱在半空中,想放都放不下去,胳膊已經抖得不成樣子。

好在秦蘭和小言之的努力並沒有白費,展鋒救援及時,不久後就康復了,萬幸沒有留下什麼後遺症。

在展鋒出院前,林言之單獨跑來找她。

他開口說的第一句話就是:“秦姨,我欠你一條命。”

自那以後,即便是在林言之精神瀕臨崩潰、情緒幾近失控的那段時期,他卻連一句稍重點兒的話都未曾對秦蘭說過。

大約兩年前,一種新型高傳染性流行病毒從別國帶入華國,在入境不久後大規模爆發。作爲醫護人員的秦蘭不眠不休地堅守在第一線,然而時隔半月,就傳來了她被感染的消息。

彼時,林言之作爲一名新進入華科院不久的普通研究員,主動向秦國昌申請加入病毒研究與攻破,把自己沒日沒夜地關在實驗室裡,幾乎到了不吃不睡的地步。

兩週後,一款以林言之名字首字母命名的特效藥:LYZ-ANTI VIRUS FAST POTENCY,簡稱LYZ-ATVFP,研製成功。

也虧得秦蘭對他深信不疑,藥物一期試驗剛一結束,結果都還沒公開她就敢去申請成爲志願者,參與二期臨牀。

後來證明特效二字是真沒摻水分。

林言之也因此被破格授予院士,這一科學領域最高學術稱號,成爲了華國有史以來最年輕的生物科學院士。

柳秦宵還曾開玩笑地說:這功勞應該五五開,林言之佔一半,秦蘭佔另一半。

不過無論原因爲何,結果是好的。

林言之的院士之名也確實當得。

*****

深夜,走廊裡悄無聲息。

房門緊閉的病房內時不時傳出幾聲沙啞的咳嗽,伴隨着無力的痛吟。

值班室位於走廊盡頭,值守的小護士趴在桌上,面前支着的手機還在盡職盡責地播放着連續劇,手機的主人已經打起了呼嚕。

半透明的黑影拉成一條長線,繞過值班臺沿着牆壁向前爬去,順着窄窄的門縫擠進了屋內。

放有病歷的檔案室裡充斥着碳粉特有的味道,其中摻雜了些若有若無的筆墨香氣,或厚或薄的病歷井然有序地碼放在足有人高的架子上。

展鋒沒用多久就找到了標有“林言之”三個字的文件盒。倒不是他眼尖,只是比起盒子兩旁薄薄一層、覆滿浮灰的文件袋,這大到足以塞進去一套百科叢書的嶄新文件盒實在太過顯眼。

一本本病歷按照時間順序整整齊齊地疊放在盒內,“林言之”三個黑體加粗的大字印在了每一本的正中央。

展鋒一本挨着一本、一個字挨着一個字地看了過去,密密麻麻的黑色方塊化作一頭頭張牙舞爪的惡獸,一口接着一口,把他的心咬得稀碎。

“林院士,您該不會又自殺了吧!”

吳海那時的話聽起來既荒唐又可笑,但這些荒唐和可笑卻幻化成了一個個冒着血腥味的字眼,被規規整整地印在白紙之上,訂成了一本本沉重到展鋒幾乎拿不穩的病歷。

“如果他真會心疼,那就讓他回來,回來繼續把我照顧好。”

【小言,你知道嗎?】

【我的心好疼——】

【疼得就快要死掉了——】

展鋒突然記起了十五年前的那個秋季,也一併記起了他曾許給林言之的那個諾言。

他清楚記得那是林言之過完九歲生日後的第三天,有些冷清的孤兒院裡來了一對夫婦。

據說是國內有名的兒童及青少年心理健康專家,近些年來一直輾轉在全國各地,免費爲福利院裡的孩子們提供心理疏導。

展鋒的直覺在瘋狂叫囂着,提醒他趕快去把林言之藏起來,藏得遠遠的。

趁着孩子們像見到了蜂蜜的蜜蜂,嘰嘰喳喳地圍在那對夫婦身邊,他拉起林言之躲進了後院。

直到聽着前頭沒了動靜,又怕錯過每天兩次的飯點,展鋒才帶着林言之繞路回到宿舍,未成想卻與那對正要離開的夫婦撞了個正着。

夫婦倆看向二人的眼神溫和,嘴邊掛着的笑也很是溫柔,主動揮手同他們打招呼,聲音聽起來十分親切。

但展鋒卻只想帶着林言之走,走得離他們越遠越好。

真要說來那天其實也沒發生什麼。

孤兒院裡的老師們安排他倆分別同那對夫婦聊了一會兒,美其名曰心理疏導。

但在展鋒看來,那還不到五分鐘的談話就像是老爺夫人在教小乞丐吟詩作畫,屁用不頂。

隨便應付應付就過去了。

就在他以爲這對夫婦只是他與林言之生活中一段微不足道的插曲時,一週後,那輛鋥亮的黑色轎車再一次開進了孤兒院。

展鋒扔下手裡幹到一半的活兒,瘋也似的跑去找林言之,卻被告知人已經被老師叫去了。

他蹲在辦公室門口,頭卡在大腿縫裡,兩隻耳朵支棱在外頭,一雙眼睛看着水漬未乾的地板,鼻腔裡灌進了一股八四消毒液混着污水的餿味。

屋裡頭隱約傳出來的對話讓他的胃緊緊縮成一團,冷冰冰的心也跟着跌進了谷底。

“那就辛苦院長給這孩子再做做工作。”

“行,您二位放心。”

“另外關於給貴院的捐款,三十萬雖不多,但希望能幫到這羣孩子。”

“哪裡的話,三十萬能做的已經很多了!”

“那孩子的事兒就拜託你了。”

“您客氣嘞!一會兒我就跟這孩子好好說道說道,他還小估計腦子都沒轉過味兒來呢。您二位可以先去準備材料方便之後辦手續。”

院長笑容滿面地一路“護送”着夫婦二人離開,那過分積極的態度像是恨不能今天就把林言之打包好,團吧團吧給他們塞到車上去。

展鋒最怕的事終究還是發生了。

他們想要領養林言之。

在弟弟展芒出生的那年,

展鋒失去了來自父母的寵愛。

在八歲那年,他失去了家。

之後在被人販子帶走的兩年裡,

一度失去了做人的尊嚴。

林言之是他唯一有的了,也是他對自己發過誓再也不會失去了的。

那晚,小小的單人牀上,展鋒像頭巨龍,緊緊纏繞住他的寶物不敢放鬆。

“小言,跟哥走吧。”

“好不好?”

展鋒把頭埋進了他小小的肩膀,變聲期的嗓音沒有那麼厚重,卻帶着絲死也不放手的堅決。

“好。”

這可能是展鋒這輩子做過最自私的一件事。

一個治癒的希望;

一個可期的未來;

一個溫馨健全的家;

一對有能力幫助他的父母;

林言之本可以擁有的一切,被展鋒用一句“小言,跟哥走吧”,再加上三個字“好不好”,盡數奪走。

但這也同樣是展鋒一生都不會後悔的決定。那晚,他抱着懷裡又暖又小的人兒暗自許諾:

小言,你想要的,你需要的,

只要是哥有的,哥都給你。

哥沒有的,

哥騙來搶來偷來奪來,也要給你。

展鋒做到了。

他給了林言之一個只屬於他們的家,也給了他友情、親情,甚至是愛情。他用自己的所有將林言之照顧得滴水不漏。

也用最溫柔的手段佈下了最深情的陷阱,引導着林言之一步步靠近直至彌足深陷,滿足地看着他開始依賴自己,開始愛上自己,也開始離不開自己。

柳秦宵曾說過:如果展鋒遇到的不是林言之,那結果必定是場悲劇;而如果林言之遇到的不是展鋒,那結果必定是場慘劇。

展鋒聽過後也只是一笑置之,這世上哪有那麼多如果,有的只是上天註定和圖謀已久。

他從不否認自己在感情上的自私與佔有,卻也從不認爲自己有哪裡做錯了。他不過是用自己的一切作爲籌碼,去引誘林言之陪他入局。

但這一次,展鋒突然意識到自己確實錯了,錯到不能再錯。

他設下了一場非死不得出、只屬於他們二人的賭局,但他這位荷官卻早早把牌打盡,留下了林言之獨自一人面對空空如也的棋桌。

手裡的病歷發出不堪折磨的‘呲啦’聲,互相摩擦着的紙張捲起了難看的皺褶。展鋒回過神,小心翼翼地將印有林言之名字的地方撫平。

【展鋒,你該死。】

【但最不該死的,也是你。】

厚厚一沓病歷被小心碼好,原封不動地放回了文件盒。

值班室裡,小護士還在打着瞌睡。

黑影無聲無息地藏進了燈光照不到的死角,順着門縫回到病房。

病牀上,林言之似乎睡得不大安穩,時不時輾轉翻身。

展鋒爬進牀底,隔着一層不足兩釐米厚的鐵板,安撫他脆弱的愛人。

林言之緊蹙着的眉緩緩舒展,呼吸聲也漸漸平穩了下來。

【小言,只要你要,只要哥有,哥都給你。】

【包括,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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