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當爲人傑,死亦爲鬼雄。
柴容聲以前是這麼想的。
他也一直是這麼幹的。
在柴容聲生命的前四十年裡,他殺過的人能堆成一座山。裡面有好人,也有壞人,有跟他同源同宗的中國人,也有外洋人。
在他有限的記憶中,從小,他就是個狠人。
這是把他撿回去的那個男人說的。
柴容聲已經記不清自己的父母和家鄉了,能記事的時候已經被那個男人領回家了。那個男人說他是他花五塊錢買回來的,柴容聲卻認爲他是這個男人騙回來的。
男人和他的媽媽還有妻子一起養着三四十個孩子,有大有小,都喊他爹。不過柴容聲覺得這些孩子都是他騙來的,而所謂的母親與妻子,說不定也是騙來的。因爲誰見過兒子毒打母親?只是因爲沒有做肉給他吃?
在那個年代裡,人不如狗。能有一口飯吃,有片瓦棲身,哪怕是做豬做狗都有人願意。
男人每天都會領孩子回來,有男有女,有大有小。偶爾會有小的被他送去做養子,大的女孩子也會被他認成乾親,或假託是老家的女孩子,送她們去做丫頭、使女。不過大部分的都不知道被他送到哪裡去了,這些人再也沒有回來。
在男人的家裡,年紀大的男孩與女孩每天都要做工,小的孩子每天都要去街面上“幹活”,做乞丐、小偷,或等在飯店、劇院的門口替人送消息。
不管他們被男人怎麼打罵,一到晚上還是會乖乖回家來。因爲這裡可以睡覺,而睡在大街上會被人殺的。
柴容聲卻沒有像他的“兄弟姐妹”一樣可憐。
首先,他長得好。脣紅齒白,男人說他一看就像個小少爺。
其次,他聰明。男人會教小孩子們擲骰子摸牌,他學得又快又好,天生就會裝樣,臉上從來沒被人看透過他拿的是什麼牌。
男人對他更加疼愛,認了他當乾兒子,每回去賭場都會帶着他去,到了牌桌上,他裝做一個紈絝子弟,帶着才四五歲的兒子出來逛賭場、煙館,抱着柴容聲上桌,然後哄兒子“替你爹摸張牌”,“替你爹扔一把”。
柴容聲學會了換牌擲骰子後,更是成了男人的寵兒,不但每天不必捱打,每頓飯都能跟男人一塊吃,去賭場還能吃一客冰淇淋。
最後,柴容聲的心特別狠。
這是那個男人說的。
那是有一次,柴容聲偷牌被人發現了,賭場的人立刻抓住了那個男人,然後喊柴容聲回家叫大人拿錢來贖“他爹”。
這個男人以前的家裡估計是確實有錢的,他的一些行頭都是老物件,西裝、鞋、禮帽、懷錶、扳指等,全都是真東西。而男人從來沒有把這些行頭拿去換錢,用男人的話來說,這叫倒驢不倒架。
所以賭場就真以爲這男人是個敗家子,抓了大的,放了小的。他們跟柴容聲說,一個小時內必須要帶着錢回來,不然晚半小時,切一根男人的指頭。
那個男人唬得臉煞白,滿臉冷汗,是他給柴容聲起的大名,也隨了他的姓。憑良心說,這個男人或許對別人不好,對柴容聲並不算差。
他抖着聲音對柴容聲說:“容聲,去找你媽,讓你媽來。”
柴容聲點點頭,跑出去了。
可他跑回家後,並沒有告訴那個女人和她媽媽說男人被賭場抓了,要她們去贖人。他知道,男人是想把這個女人賠給賭場,如果不夠,家裡還有好幾個他的“女兒”。賭場總是需要小姐的。
他跟那個女人說的是男人在賭場賭輸了,要把她賣給賭場,讓她和她媽媽趕緊逃。
女人和她媽媽哭了一場,不敢耽誤時間,偷了一些男人的錢就逃了,家裡的孩子一個也沒帶。
柴容聲沒有管其他人,趁機也偷藏了一些錢,然後等天亮纔去賭場。
而男人已經被剝光扔在了街上,他的十根指頭只剩下了兩根,牙全被打掉了,臉被打得像豬頭,整個人渾身沒一塊好皮。他還有意識,看到柴容聲就哭了。
柴容聲說女人和她媽都逃了,錢也都給偷走了。
男人要罵卻沒力氣,讓柴容聲在街上尋個人把他給送回了家。
柴容聲走時故意開着門,他晚上跟那對母女說的話,這院裡的孩子大多都聽到了。所以當男人回到家後就發現家裡被人搬空了。
男人大怒,可生氣也晚了。他傷得太重,家又讓人偷完了,連撿回來的孩子也只剩下了柴容聲一個。他只好哄着柴容聲去替他請大夫、抓藥。
男人藏錢的地方不止一處,他讓柴容聲出去後又從別的藏錢的地方掏出一些錢來,交給柴容聲,讓他抓藥、買飯、買柴、買水。
他不能動,當然也無法打人,除了拿藥碗扔柴容聲外,別的什麼也做不了。而當他的病快好的時候,柴容聲就換了他的藥。
這樣,這個男人就在牀上躺了四年。
在最後,這個男人也明白了,知道柴容聲不想讓他好,他避着柴容聲藏錢,就算夜裡也不敢睡着,生怕最後的保命錢被柴容聲偷走。
而柴容聲正在慢慢長大,當他十二歲時,已經像個在街面上混熟的成年人了。
男人卻在這幾年里老得厲害。他當時被人切掉的指頭,雖然後來都養好了,可當時實在疼得厲害,大夫當時就讓他抽鴉片煙來止疼,好煙土男人抽不起,他就抽幾塊錢的那種,那種煙味兒不好,煙大嗆人,可便宜,男人當時就在牀上天天抽菸,連飯和藥都懶得吃。柴容聲就由着他不吃飯不吃藥只抽菸。如此幾年下來,男人的身體已經毀了。
男人並不是不懂,在缺錢的時候,他只能硬熬,拿頭撞牆也不是第一回,可撞完之後,只要有煙一抽,他就什麼都忘了。
直到現在,他連牀都起不來,大小便都拉在被子裡,生不如死的時候,他對着柴容聲哭求“你饒我一條命吧”
“容聲,容哥兒……你的名字還是我起的,你管我叫爹!你這麼對我,不怕報應嗎?!”
“容哥兒,你的心真狠啊……我對你不壞啊……別人家的爹還打孩子,從你到我手裡,我動過你一指頭沒有?你那麼多哥哥姐姐弟弟妹妹,連你媽我都一天照三頓的打,你就這麼害我……”
直到他死,他都恨柴容聲。
可在街上,柴容聲的名聲卻非常好。
街坊都知道男人是個什麼東西,從他被人扔出賭場後,老婆、拾回來的孩子都跑了,就剩一個柴容聲侍候他,一侍候就是五六年,直到把男人侍候得歸了西,這還不是好人嗎?多好多忠厚的一個孩子啊。
柴容聲在男人死後,從他睡的牀下掏出來一箇舊的瓷尿壺,上面全是黃黑色的尿垢,他把這尿壺砸了,裡面卻藏着五六塊金子和兩個玉扳指。
那個男人爲了騙他沒有錢了,能熬上四五天不抽菸,直到柴容聲從外面拿錢回來養他。
柴容聲都知道,男人想怎麼折騰就怎麼折騰,反正折騰的都是他自己的命。
男人死後,柴容塊光明正大的繼承了男人的姓氏與家族,他替男人修了家譜,將他的名字寫在男人的子孫那一代,至於母親,就是那個跑掉的女人了。
他沒有去學堂,而是請了個老秀才爲他上課,習得一手好字,開始出門招搖撞騙。
柴容聲在很久以後才承認,那個男人還是給他留下了很深的影響。所以他當時明明有機會去學校上學,出來找一份工作,堂堂正正的做人。可他還是走了下-流,滿肚皮鬼主意,一心只想不勞而獲。
他一開始也是像男人一樣,裝個落魄的大家公子,專騙當時受新時代精神影響而逃出家門的大家閨秀,吃她們的喝她們的。像他這一類人,在當時的上海是非常多的。不過他比那些男人好的是他不騙色,只騙財。而且不騙本地人,專騙外地姑娘。兔子不吃窩邊草嘛。
這份謹慎讓他的“職業生涯”持續了很久,直到他撞上了一位打算上岸的紅小姐。
當時他才十八歲,被老秀才打磨讀了一肚子古文,看起來簡直像不食人間煙火的舊式公子。紅小姐愛他愛得入骨,見他“不慕富貴,安於清貧”,怕他嫌棄,從不敢在他面前露出真面目,裝成一個少年守寡的小寡婦,又偷偷接濟他,兩人正經好過一陣。直到紅小姐想嫁他,而他又不想娶,兩人才分開。
結果既出乎預料,又在情理之中。
紅小姐找了另一個人上岸,被人騙光錢財,吞鴉片自殺了。
柴容聲得知此事後,頭一回生出□□的念頭來。他從街面上買來香燭紅紙,寫下兩人八字,燒給冥君,跟紅小姐結了一門陰親。
他不肯娶紅小姐,說白了也是一個很無聊可笑的堅持:因爲他覺得自己沒有父母,沒有來歷,柴容聲這名字是騙子給他娶的,他娶了妻子就等於是在騙人。
紅小姐當晚就來入夢了。
她滿臉暈紅喚他:容哥兒……
柴容聲道:我替你報仇,一定要他死!
紅小姐悄聲說:我告訴你個秘密,他把錢藏在竈王爺的畫像底下,足有十幾根金條,你去取出來。
柴容聲將那人的事告訴了他正在騙的這家小姐的家人,果然不久就見此人死在了街上。之後,柴容聲搬到了那個人生前租住的房子裡,挖出了金條。
然後,他就發現了一條新的財路。
柴容聲發現發死人財比發活人財簡單,便從此一發不可收拾。他替鬼報仇,然後將死人的錢悄無聲息的一掃而空。漸漸的入了門,之後藉着這一手,轉而借鬼之名,找活人騙錢,竟成了一位大師。他專騙有錢人,因他能招鬼,與鬼交談後說出私密之事,十有八-九都能唬住人。也有因爲這個被人追殺的。
紅小姐做了他幾年的鬼妻,也替他招攬了不少鬼僕,不知什麼時候消失不見的。那時柴容聲已經有數十鬼僕,對紅小姐的感情早不如以往,但對這些鬼,他真正投注感情的還是紅小姐,自紅小姐之後,在他眼裡便於豬狗無異。
爲了御鬼,他學了不少手段,恩威並施。如不合他心意便要魂消魄散。鬼本懵懂,不及生人,就是消散了也不會怨恨。也有惡鬼讓他吃盡苦頭。
轉眼就是一輩子。
柴容聲前半輩子惡事做盡,後半輩子卻反倒要做個好人。他娶了妻子,因爲這個妻子與紅小姐一樣在眉梢有個小痣。
生下孩子,不管是男是女,都十分疼愛。子又生孫,在他閉眼前,看到子孫後代全圍着他,真是心滿意足了。
不過他也知道,自己留下的那些鬼煞有多可怕。他又捨不得自己的血脈走這條路,特地在死前再三交待。結果等他一閉眼,子孫竟然沒有一個按他的話做。
鬼煞不散,也拘着他的神魂不能動彈。
他親眼看着子孫後代受苦卻束手無策。
最糟的是,這些傻孩子竟然找了別人來鎮墓。
這鎮的正是他啊。
他當時留下的東西不是鎮的,而是養護他的靈魂的。這一顛倒,可叫他吃了不少苦頭。
直到這次,來鎮墓的人送來一條靈蛇!
靈蛇天生自帶煞氣,又純淨無比,它一被放出來就把柴容聲身上的鬼煞給衝散了,也解放了柴容聲。
可柴容聲此時卻不怎麼好。他本應早入地府,早歸陰間,卻在陽間被鬼煞所拘浪費了好幾年,如果不找到別的辦法,他很快就會消失了。
他現在,其實也是一個鬼煞。
見到靈蛇時,他就心中一喜。人蛇不屬,他沒想過吞了這蛇,他想的是將這蛇拘在身邊當個護法,然後借蛇靈的氣養養自己的魂,拖延一下時間,看能不能再想點別的辦法。
結果這蛇太兇了,他降服不了。本想找到主人取個巧,不想這蛇的主人竟然能找到一個懂行的人制住了他。
柴容聲無奈放掉這蛇,卻對底下這個女孩子起了興趣。
很明顯,這女孩子已經入了門,通了道。
可說她心善,她卻顯然並不在意那蛇主人的死活;說她不善,卻又插手這與已無關之事。
說她好說話,與他對話毫不客氣;說她不好說話,又這麼簡單就放了他一馬。
柴容聲對這個女孩子是又怕又愛,既畏懼她的兇惡,又愛她的能耐。
如果能得她相助,說不定他這一線生機,就係在她身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