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羽嘆了一口氣:“外祖母身子骨一直都不大好,我走的時候還在用藥。您也知道,表哥一向與外祖母親厚,這麼着說沒就沒了,連個骨肉也沒有留下。白髮人送黑髮人,唉!”
方夫人不由面露戚色,她自是不會懷疑婆婆的傷心,只是他們再傷心都比不過她此時的絕望。老太太的孫子不止方文元一個,更何況方文元在這諸多的孫子裡面也不是出類拔萃的。相反,他作爲長房長孫無論是才華還是能力都不足以帶領家族重振昔日榮華。可那畢竟是自己的親骨肉,那些庶出又怎麼能比得了。
薛羽又說:“外祖母的意思,這事兒畢竟牽扯到舅母的孃家,怎麼處置還是聽您的。總不要讓您在孃家難做就是了,畢竟孃家也不只這一個兄弟姐妹。”
方夫人聽了,一時心中五味雜陳,只恨不得這就隨了兒子去了:這分明是要她自己向孃家插刀子呢。
薛羽見她神色越發悲慼,就輕輕地握了她的手說:“舅母莫要傷懷,舅舅京城裡剛好有個姨娘懷着身孕,若是兒子,日後抱來養育也是一樣的。”
想了想又說:“您就當表哥他又投了胎,回來再做您的兒子。”
方夫人一愣,握着薛羽的手不由顫抖起來,心中突然涌起一股希望來。
薛羽又安慰了方夫人一番,這才起身離開。
春蘭忙挑了簾子送他出去,薛羽又問起方夫人的飲食睡眠,細細地叮囑了一番。又向春蘭道謝:“這些日子家裡多虧了你照應了。”
春蘭一時竟說不出話來,以前大少爺雖不大爭氣,可到底是將來的家主。那些個姨娘通房都還聽夫人的話,大少爺這一去,兩個有兒子的姨娘就開始蠢蠢欲動了。天天慫着兩個少爺過來請安,話裡話外的就是想讓夫人養在自己名下,攪得夫人不得清淨。甚至連那宗房都跳出來說:夫人身體不好,已經不能夠勝任宗婦一職了。
春蘭回來見方夫人還呆呆坐在那裡,就給倒了一杯茶歲遞了過去說:“世子爺的脾氣秉性真是沒得說,就是咱們自己家的少爺,都沒有這樣的耐性陪着您坐這麼久。要我說呀,世子爺說的對,大少爺一準又來投胎做您兒子。”
方夫人難得的一掃往日的陰霾,微微一笑。兒子的死,她不是沒有懷疑過薛羽,只是當時薛羽生病住在府中,請來的太醫都是她安排。雖則她也想過這些年來,她和方文元下過幾次手,也不可能每次都天衣無縫,可薛羽似乎真的從來未曾起過疑心。
也不能怪她心狠手辣,實在是這府裡的進項太少了,攤子又鋪的這麼大。小姑當年的陪嫁又太多了,光鋪子一項,就夠府裡日後的開銷了,讓她怎麼能不動心。當時也是盤算着若薛羽沒成年就夭折了,國公府也就沒道理將小姑的嫁妝留下了。可是人算不如天算,薛羽的命硬的很,這麼些年竟都熬了過來。
薛羽撫着下巴慢慢地穿過花廳,進了穿堂沿着甬道向自己的院子走去。剛剛轉過假山,就見穿着素色通袖襖的杜姨娘跟她的兒子二少爺方文欣正站在池邊看水中的鯉魚。杜姨娘和方文欣兩個見了薛羽走過來,連忙迎上前去見禮,杜姨娘又在背後捅着兒子,要他說話。薛羽只做沒看見,也不理他們,板着臉自顧自走了。
回了自己的小院,洗漱了一番,這才坐在桌前喝了一口茶,慢慢地長出了一口悶氣,但願從此以後舅母能消停幾分。這個藍灝馨可是夠狠的,不出手則已,一出手就又快又狠。當年那些事就是他自己身在其中,很多也不過是揣測,甚至連舅舅是否也參與其中都不知道。藍灝馨更不可能查實這些事情,就敢下此毒手,日後同他共事還行,若是各爲其主卻是個麻煩的對手。
這麼想着,心中不由酸楚,如今這世上恐怕只有外祖母是真心疼他。只可惜年紀大了,心有餘而力不足。除了當年在母親去世的時候,爲他拼來了這世子之位,這些年來能爲他謀劃的也十分有限。
薛羽順手拿了本書,半倒在牀榻上,從牀頭的小匣子裡摸出塊拳頭大小的石頭,雖然未經過人工的雕磨,卻也不像路邊的石頭那般粗糙。薛羽半閉着眼睛,握着石頭。許是握得太緊了,那石頭竟像有生命似的,在他的手裡跳動着。
心裡頭卻想着夏家那個機靈的小姑娘。連那個小夏婆子也是個奇人,行動舉止自然就帶着大家風範。說是西北的富裕人家出身,那通身的氣度卻又不盡然。教養出來的孩子們,看起來各個都默默無聞,卻總能讓他感覺到: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似乎他們只是沒有遇到機遇,或者根本就不屑於那些機遇。還有那個小丫頭,只要薛羽一想到她,就不由自主地笑起來。
只是這樣可愛的女子卻註定不是他的,就如東安所說:“這般嬌養出來的自是不會跟人家做小的。”薛羽苦笑,那樣無權無勢的農戶出身卻能活得這般恣意縱情,連自己這個世子都比不上呢。
這麼着又想到最近身上的差事,皇上剛剛登基雖然動作不多,削藩之意卻昭然若是。逸王的意思是先將皇上的注意力引到其他藩王身上,若是能殺幾個藩王,那麼輪到他的時候,爲防世人責其不仁,多少也能拖延些時日,給他點時間從容安排對策。
今日自己這一番明示暗示,想來孫祿那個人已經領悟了大半,他爲人最是寡情少意,爲了保住自己,討好皇上,只怕興王不反,也會被他編排些由頭來逼着他造反。等再過些日子,自己順勢推興王一把,這裡的事情也就辦的差不多了。
倒是西北藍家那裡比較棘手,至今也沒有想出辦法來說服他們助王爺一臂之力。唉,先皇若是能再活半年,收拾了西北藍家就好了。藍家派藍灝馨過來也是聽到風聲,知道老皇帝要給孫子鋪一鋪路,將一些不大聽話的老功臣清一清。
夏家兄妹同藍灝馨分手後,又同衆人商量了一番,卻是約好了明日到鳳翔湖遊玩,這才各自散去。五哥因爲明日還要回衙門,不能一同出遊,就仔細叮囑了七哥一番,連夜騎了馬走了。
小雨回到家中,想着哥哥和他的朋友們,連大侄子如海都有了字叫百川,取海納百川,有容乃大。於是也纏着七哥給她起個字,七哥被纏的無法,就給她取了個字叫潤身,卻是從雨潤萬物化來。小雨這才心滿意足,放了他去睡覺。
到了第二日,小雨穿了件藍色素面鑲着月牙色白邊的小襖,白色挑藍線的裙子。一頭烏黑濃密的頭髮梳了兩個髮髻,兩邊各插了一朵茜紅色的珠花。耳朵上只帶了個小小的銀珠耳釘。
收拾妥當,攔鏡細瞧,鏡中一個眉清目秀的小姑娘,未語先笑,腮邊還有兩個小小的酒渦,非常招人喜愛。夏延昭和夏如海則穿了件青色道袍,一左一右地陪在她身邊。
鳳翔湖位於鳳翔府的西面,佔地約有百頃,比村子裡的那個小湖可大多了。現在正是春季,正是文人騷客在此聚集賞花賦詩的時候。
小雨他們到的時候,夏延昭和夏如海的同窗已經在湖邊擺好了茶具,開始賦詩了。小雨也不急着湊過去看。卻是先看了看四處的景色。
鳳翔湖的東邊種了許多垂柳,此時已經長出嫩嫩的綠葉,細細的枝條垂在水面上,微風拂動煞是好看。湖的南面則中了些桃花,梨花,此時開得正豔,偶有風過,落英繽紛猶如花雨一般。又有文人泛舟湖上,碧波盪漾,把酒高歌,一派的迤邐春光。
那湖畔又零星建了幾個八角亭子供遊人歇息賞玩。就在他們一旁的桃林邊上就有一個亭子,能看到裡面坐着幾個女孩子在飲茶談天,笑語晏晏。四周還站了好多家丁護衛,想是富貴人家的女孩子出來遊玩。
小雨心中暗想:可惜了這麼好的地方。
這纔回過頭來看那詩,卻是首詠春的七言絕句,字體方正有力。寫字的少年卻不認得,並不是昨天見過的那幾個同窗。
小雨歪頭打量了他一下,十五六歲的年紀,穿了件丁香色團花錦袍,頭戴公子巾。一張瓜子臉,面白如玉,一雙丹鳳眼,薄薄的嘴脣緊緊地抿着,此時正目不轉睛地寫着最後兩句。
小雨忍不住在心中將他同七哥比了比,覺得還是七哥長得儒雅大方,寬厚平和。倒也不是說他不好看,只是氣勢稍嫌凌冽了些,面相略顯刻薄了點。
正想着,那少年擡起頭來恰巧對上小雨品評的目光。小雨連忙微微一笑,問道:“這個字念什麼呀?做什麼解呀?”這一招對哥哥的朋友們百試不爽。
果然,那少年的神情立刻在小雨殷切的目光下變得柔和起來。“這位想必就是見明兄的妹妹夏姑娘了,在下孫浩然。”
小雨連忙行禮道:“正是小妹,見過浩然兄,小妹表字潤身。”小雨心中得意,自己這個字可比七哥那個“賤名”強多了。
那少年道:“待我給你引薦一下舍妹。”
小雨聽了大爲好奇,眨着眼向他身後望去。
卻見他走向不遠處停着的一輛馬車。不一會,從車上跳下來一個姑娘,大概十一、二歲的樣子。穿了件桃紅小襖,桃色的裙子,頭上插了個銀色的簪子,快步向這邊走過來。
小雨心想:“這個想必就是他的妹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