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艾尼迪亞帝國去的路不能再從艾尼阿爾城那邊走了。雖然嘉蘭不怎麼相信自己的母親能追自己追地很緊,但巨鐮卻是一個過於明顯的特徵。難保有好事者記下嘉蘭的容貌,然後爲她將來可能會尋到此處的母親指出一個正確的方向。
好在隊伍裡有三個人,所以風餐露宿也不存在太大的安全隱患。實在需要進城補給,也可以拜託給帝國榮譽騎士妮芙,再不行還能讓喬尼上,反正城外有人能保管武器。
爲了跟上兩人的步伐,嘉蘭已經倒空了錢袋,從阿爾佈雷德伯爵那裡購置了一批毛色略雜的戰馬。若是馬背上作戰或許有些勉強,但代步卻是毫無問題。三人三馬沿着平整的大道,一路向北,打算等出了這個區域,再由一處森林作爲中轉點,轉而向東。嘉蘭對於這種謹慎地似乎有些過分的行程表示鄙夷,但喬尼卻堅持如此。
“你一路上留下了太多的痕跡,接下來我們得小心一點。”喬尼說,“從今天開始,你得隔絕和外界的交流。你那鐮刀能拆開來麼?”
於是喬尼就受了嘉蘭巨鐮木柄的戳擊,好在嘉蘭沒下死手。
“你這樣是沒有用的。”嘉蘭收起巨鐮,重新揹回身後,“還不是因爲你?只要她找到了艾尼阿爾城,然後找當地人一打聽,再跟蹤到阿爾佈雷德堡,問清我們的方向……你以爲進了森林就安全了?我母親當年可是有森林之女的稱號的,雖然沒有怎麼傳開來。”
不過這種爭執是無謂的。最後嘉蘭不得不接受剩下兩人隱蔽行事的建議,乖乖地在某一處路段踏下路面,穿越一片農田,又走過一片草叢,進入了幽暗的森林。
大約一天之後,安吉爾也出現在了那片森林的邊上。她所站的位置,正是三人踏入森林前所站立的地方。
“躲進森林?”安吉爾駐馬眺望寂靜的森林,笑了,“我的女兒就是乖巧。”
恍惚間,安吉爾覺得自己彷彿回到了那個無憂無慮、以獵殺捕奴隊爲樂的時光。她雙手虛握了一下,就像是當年出征之前,虔誠而興奮地握緊那兩柄先祖傳來下的精鋼短斧。如今那對短斧已然被掛上了伯斯林大公夫婦臥室的牆上,隨之一起掛起的,還有安吉爾對於森林的眷戀。
今天,那種久違的興奮感又回來了。
安吉爾一夾馬腹,縱馬躍入了森林。
“你們聽見了麼?”策馬走在當先的妮芙突然帶住胯下的坐騎,“好象是……”
“馬的嘶鳴。”嘉蘭點點頭,“這裡可能有騎馬的山賊。早知道應該去附近的城堡問問當地情況的。”
喬尼聽着二女的話,側耳作傾聽狀,然後搖了搖頭。
此時的三人正在向東前行,披荊斬棘,很是艱苦。此處的森林似乎很少有人出沒,動物雖然知道要躲着人類,但道路卻佈滿了雜草和經年的堅硬灌木。有時候可以繞過去,有時候需要跳過去,有時候就只能靠三人下馬一陣猛砍才能清出一條道來。林間有小溪,溪水清澈可口;林間又有亂世與小型瀑布,水流湍急。向上下游張望,目光所及,水勢一樣的猛烈。這時候就只能繞道,在河邊溼潤的泥土上留下一溜清晰的蹄印。
在嘉蘭“我母親不可能找得到我”的自信言論的影響下,在嘉蘭“如果她想在森林裡追我怎麼樣都能追上”的悲觀情緒的操縱下,原本出於安全與隱蔽考慮而踏足森林的三人在真正進入森林後卻不再顧忌自己留下的行進痕跡。這種極其矛盾的思路與做法讓喬尼一度產生了抱怨,無奈精通偵查與反偵查的並不是他,所以他也只能將頻繁的抱怨轉化爲偶爾的抱怨,最後化爲腹誹,接受了現實。
當太陽偏過了大約三十度角之後,妮芙再一次停住了坐騎,神色緊張。這一次,就連喬尼也能聽見那從未知的遠方傳來的馬的嘶叫。這嘶叫就像是被人故意弄來出來的一樣,絲毫不加掩飾。
“難道是山賊要追獵我們?”嘉蘭看了看自己這邊三匹被勒住了嘴巴的戰馬,不解道,“而且聽聲音,這馬似乎不是很差……難道是這裡貴族的騎士?可只有一匹馬的聲音啊……”
“難道是你母親追來了?”喬尼問了一句,“一個人一匹馬,又故意讓我們聽見她的行蹤……我覺得這個可能性很大啊。”
這個可能性確實很大。嘉蘭頓時打了個冷戰。
“完了”她少有地驚慌失措了起來,“如果這麼想的話,真的是這樣她當年跳出來獵殺我父親的隊伍的時候就是先製造恐怖的叫聲,然後再從四面合圍的完了完了,我會被抓回去結婚的”
“那快走吧,一會兒就要追上來了。”喬尼回望一眼幽深的密林,“那時候你就真的得回去結婚了。”
“不行的”嘉蘭搖頭,“如果真的是我母親的話,在這個距離上我們不可能跑得掉”
彷彿是爲了印證喬尼的猜測,又或許是爲了威懾嘉蘭。一陣音調奇怪的嚎叫透過重重樹木,傳到了三人的耳朵裡。在喬尼聽來,這嚎叫與印第安人的戰嚎頗有些異曲同工之妙,悠揚尖銳,比之前的馬嘶更具穿透力。
嘉蘭聽到這聲嚎叫,先是渾身一僵,眼神飄忽;繼而頹然趴倒在馬背上,彷彿被抽空了所有力氣。
“就是她。”她說完,便一動一動也不動地趴着,像是暈過去了一般。喬尼和妮芙面面相覷,猶豫了一下,正打算去喚醒這貌似沉睡的少女時,嘉蘭突然彈起身子,腰桿筆直,仰天就是一陣婉轉的尖嘯。
雖然音調不同,但喬尼可以感覺到這兩陣尖嘯之間的關係。
“說不定可以當電報用……”他苦中作樂地想道。
因爲嘉蘭放棄了逃脫,而喬尼和妮芙又不好拋下這個剛剛確定沒幾天的同伴獨自脫逃,於是三個人就這麼站在原地,兩手空空,等待即將到來的追蹤者。
“按理說我應該讓你們自己逃跑的,不過我建議你們不要這麼做。”嘉蘭嘯叫完畢,翻身下馬,略帶一些歉意,“如果讓我母親知道你們兩個竟然拋下同伴獨自離開,她可能會繼續往下追的。”
至於追到之後是什麼後果,嘉蘭沒說,但喬尼可以想象——反正不可能是把女兒嫁給自己這種好事,也不可能是收自己成關門弟子。從嘉蘭這個女兒的秉性上來看,喬尼覺得到自己無論是死是活,身體肯定會出現無法逆轉的殘缺。下限是分成兩塊,上不封頂。
“那我們就一起看看你的母親究竟是什麼樣的一個人吧。”喬尼翻身下馬,“我覺得她不能逼自己的女兒跳進不幸福的火坑。”
不過嘉蘭的幸福……喬尼偷偷嘆了口氣。
“雖然我覺得你應該爲家族作出應有的貢獻……”妮芙也跳下馬背,“但怎麼說呢,我不喜歡長輩爲年輕人選擇未來的道路,尤其是這種終生甚至永世的幸福。”
這是仇恨轉移了。
總之,這三個人在一旁的一棵細長挺拔的杉樹上拴好了自己的坐騎,昂首挺胸地站在原地,留神傾聽着即將出現的馬蹄聲,直到這馬蹄聲徹底蓋過了他們身邊湍急的水聲,然後看見安吉爾出現在他們面前。
“虎皮短裙……”喬尼很想吐個小槽,但他忍住了。
“嘉蘭,我的孩子。”安吉爾端坐在馬背上,俯視着面前的三個人,周身上下散發着強者與上位者的高貴氣息,掩蓋了深入骨髓的野性,“跟我回家吧。”
這一刻,即使是貂皮的短襖配上虎皮的短裙,外加暴露在空氣中充滿了爆發力的,也無法讓人生出半點不敬。這就是一個大公的夫人,這就是一個強大的戰士。
而不是土鱉或者別的什麼。
“我不要”嘉蘭擡起頭,視線與安吉爾稍微交錯一下便挪向一旁的空地,“我纔不要嫁給男……那個什麼男爵”
她險些就把“人”字的發音給帶出來了。
“不要任性嘛,小嘉蘭。”安吉爾躍下馬背,金色的、盤起的長髮散出幾根髮絲,搭在她的前額,平添幾分野性之美,“那個傢伙我可是親自把關的,絕對沒有不良嗜好,也沒有勾搭過什麼酒吧女招待什麼的……人又英俊,參觀了我的私人收藏也沒說嚇得暈倒之類。很不錯的小夥子啊,你有什麼不滿意的?”
“可是我根本就不認識他”嘉蘭嚷道,“你爲什麼讓我嫁給一個我根本就不認識的男人”
“我和你父親當年也不認識啊”安吉爾擺擺手,動作與嘉蘭的習慣動作幾乎完全一致,連動作幅度都沒有明顯的差異,“你要是實在不習慣,就先回來和那小夥子接觸接觸,不急着完婚。”
喬尼和妮芙在一旁看着這對母女的對話,心中都有如天雷閃過一般震撼。尤其是妮芙,見安吉爾竟然還和自己的女兒商量聯姻的細節,頓時就感動壞了——她的母親要是和她商量一下,也就不會鬧成今天這個局面了。
喬尼的震撼則帶有更多的意味。這個母親無疑算是不錯的,但遇到嘉蘭這麼一個女兒,註定是個悲劇啊……
悲劇。
“我不要”嘉蘭態度堅決,“我暫時沒有結婚的打算”
“你都快二十了”安吉爾臉色陡然一變,“你……”
她彷彿是剛剛注意到嘉蘭身邊的兩人似的,臉色趨於和緩:“你好,我是嘉蘭的母親,你們可以稱呼我爲伯斯林大公夫人。”
“您好,大公夫人。”兩人一齊點頭躬身致意,然後分別介紹。
“帝國榮譽騎士,歐若拉的聖武士妮芙。”
“奧丁牧師喬尼.史密斯。”
“奧丁的牧師?”安吉爾眉毛一挑,“哦,喬尼.史密斯,我聽說過你的名字。”
這真是讓喬尼受寵若驚。
“所以這就是你喜歡的男人嗎?”安吉爾扭頭瞪着嘉蘭,“你是因爲他而拒絕我爲你安排的婚約嗎?”
這話就讓喬尼大驚失色了。
這要是被當真的,那自己就難逃一死了——要麼死在嘉蘭手上,要麼死在她母親手上。
“怎麼可能。”嘉蘭不屑地冷哼一聲,“我說了,我現在不想結婚。”
喬尼鬆了口氣,不過場上的局勢頓時陷入了僵局。
近三十秒的沉默之後,安吉爾徹底撕下了自己高貴的僞裝。她回身從自己的駿馬鞍邊抽出砍刀,扭身便是一下無比暴力的劈砍。一棵一人剛好合圍的大樹頓時被砍近了一般。接着她一腳踏上那搖搖欲墜的樹幹,直接將樹給踢到了下去。
轟然巨響中,安吉爾狠狠瞪着嘉蘭,嘉蘭則不時偷眼瞄一眼她母親的眼神,然後迅速把頭轉開。
“我的女兒不可能一輩子不嫁。”安吉爾冷冷地說道,“如果你有心上人,告訴我,我可以改主意;如果你沒有心上人,那就跟我走。如果你不想窩在城堡裡,我可以讓你們兩個人去……斯坦因納堡是吧?沒有問題。但你已經二十了,是時候嫁人了”
以正常父母與子女的標準來看,這個最後通牒幾乎就是“你說什麼就是什麼”的意思了。妮芙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若不是忌憚眼前這位大公夫人手中可怕的、砍完了樹都毫無被毀壞痕跡的砍刀,她此時便要開口去勸慰嘉蘭了。
喬尼在心裡嘆了口氣——他沒敢真的嘆出來。
嘉蘭則用沉默作爲自己的迴應。她低下頭,雙手互相絞在身前,似是糾結,又似乎是在堅定自己的決定。
“喬尼.史密斯。”安吉爾將手中砍刀一揚,指向喬尼,“你是嘉蘭的同伴吧,你來說說吧,我的女兒爲什麼不肯跟我回去,哪怕是見一見那個男爵也不肯”
如果站在這裡的是奧芬巴赫,那安吉爾鐵定是問不出任何消息的。喬尼是何等精明的人物,他不光看出了嘉蘭的心中秘密,更看出了現在絕對不能多說一句話。
“我不知道。”喬尼緊張地看着鼻尖一動不動的刀鋒,嚥了口口水,“我覺得這個問題您更應該問問您的女兒……”
那刀鋒又近了一些。
“嘉蘭”喬尼看向了一旁低頭沉默不語,“你看這事怎麼辦?”
“母親大人”嘉蘭突然擡起頭,一臉決然的表情,無比嚴肅,“請不要爲難那個傢伙了,我來告訴你爲什麼好了。”
安吉爾聞言撤開了砍刀,抗在肩上,看着嘉蘭。她沒有說話,但“你說吧”的意思十分明顯。
“我……”嘉蘭咬咬牙,終於說出了那個隱藏多年——在某些人眼裡完全不算秘密的秘密,“我有喜歡的人了。”
“誰?”安吉爾問道。
“達芙妮.瓦爾特。”嘉蘭昂首宣告,“奧賽丁王國瓦爾特侯爵的長女”
這一刻,她的身影偉岸,她的氣勢無比強大。一時間,彷彿有巨龍在她身後飛舞,又似有陣陣閃電在空中翻飛。
對於安吉爾來說,當真是天雷滾滾。
“什麼?”她問道,“什麼?”
妮芙也是一樣的震驚。她瞪大了眼睛,宛若呆滯地望着嘉蘭。接着,她似乎是不經意地朝喬尼那邊退了一步。
“沒有什麼男人是可以配得上我,卡維爾.伯斯林與安吉爾.伯斯林的女兒,嘉蘭.諾德.伯斯林的”嘉蘭繼續說道,“這個世界上最美麗的事物,莫過於清純的女子。而最骯髒的……”
嘉蘭沒有往下說,她頓了一下。
“如果說我要和誰共渡一生的話,那一定是一個美麗的姑娘。”嘉蘭高聲說道,絲毫不在意一旁的妮芙再次避開一步,“或許您不理解,母親大人,但事實就是這樣,無法改變。”
“這樣……”安吉爾依舊震驚,但似乎稍稍緩了一緩心神,“如果是這樣的話……”
這位風韻猶存的婦人頹然放下抗在肩膀上的砍刀,雙目有些失神。許久,大約有一分鐘的沉默之後,她終於緩緩開口,語氣平淡,內容犀利。
“那位瓦爾特家的小姐……”她看着嘉蘭,“也是會嫁人的吧?”
毫無疑問。
“達芙妮.瓦爾特,這個名字我也有印象。”安吉爾繼續說道,“她應該是和你差不多的年紀,或許她家裡已經給她安排好了一樁婚事。到時候你要怎麼辦?”
“而且”安吉爾沒有給嘉蘭任何思考的時間,擡手一指旁邊表情奇怪的妮芙,“你看看那個榮譽騎士的態度,難道想象不出那個達芙妮的反應嗎?”
嘉蘭的臉色瞬間數變,然後重新低頭沉默,默然不語。
“我能插句話嗎?大公夫人?”喬尼試探着舉了舉手。
“你說吧。”安吉爾擺手示意。
“達芙妮如何表態,對方有婚事什麼的,那是她們兩個人的事情了。”喬尼清了清嗓子,朗聲說道,“我覺得現在首先要做的,是讓嘉蘭回去吧……畢竟,對於嘉蘭這樣的女孩子來說,現在談嫁人絕對是對她有害無益的。”
安吉爾看着喬尼,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