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年以前,當喬尼再一次踏上維希爾村的土地的時候,他還只是一個感情受挫,並且回味着報復的快感的少年而已。兩年之後,當喬尼試圖回顧這一段歷史的時候,恍惚間有種不真實的感覺。
兩年,當真是十分漫長。
他原本以爲自己不會待上那麼久。誠然,武器大師的訓練一定會十分辛苦。跳躍攻擊並不是只要會跳着就行,旋風攻擊也不是掄起武器在原地轉一圈就可以奏效的。在學習旋風攻擊的那半年的時間裡,喬尼順便把順勢斬也學了個大概,然後又用半年的時間將這兩招練得越發純熟。至於“寓守於攻”,喬尼險些練地絕望——哈維爾的攻擊是完全無視你如何閃躲的,好在還有蘭斯洛特可以練手,又有現成的牧師可以隨時治療。
在訓練的同時,喬尼還要不時與哈維爾遊歷四方。有時候是奧賽丁王國的王都,有時候是各個法師塔。哈維爾也會把喬尼帶去那些據說風景秀麗或者壯闊的地方,感慨自己曾經在其他位面看到的類似場景。
兩年的時間,這比喬尼認識艾絲翠兒的時間還要長。儘管不是與蘭斯洛特朝夕相處,但喬尼與艾絲翠兒也不是整天都膩在一起的。如果說喬尼對艾絲翠兒很忠貞,那倒是真的;可他卻又不是什麼鐵石心腸並且毫無感覺的木頭,終究無法徹底拒絕蘭斯洛特的感情。
“如果找到的話……”
現在,他必須直面這個他一直——甚至在無數個夜深人靜孤男寡女的時候都一直迴避的問題了。
“我……”喬尼咬了咬牙,“還是會回來找你。”
喬尼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原諒艾絲翠兒的不辭而別,更不知道那位復仇女神會不會放棄自己對整個坦尼亞斯神聖聯盟的復仇願望。至少從目前來看,坦尼亞斯人還有很長一段路要走,至少也會比維爾薩第二帝國的路要長。
“好,我等你。”蘭斯洛特點點頭,“你要是說話不算話,我會親自去找你,然後帶你一起去見奧丁。”
喬尼打了個寒戰,點點頭,又點點頭。
哈維爾並不打算和喬尼一起出發,他現在正忙着整理喬尼說的那些神奇事物和其中粗淺的原理,並打算將接下來的幾年時間奉獻給這些看起來十分神奇的東西上。
“就像一個侏儒。”哈維爾這麼自嘲道,“不過我追求完美。”
對於喬尼來說,他的旅途上少了一個良師益友,不過哈維爾的好處將始終伴在他的左右。半年多以前,哈維爾在讀完了奧賽丁王都所有的書籍之後無所事事,解開了自己的一個次元袋。那一天他興奮了很久,然後又沉默了兩天。最終,哈維爾伸手從那與錢袋一般大小的口袋裡摸出一柄近一人高的直刃巨劍,交到了喬尼手上。
“送你的。”哈維爾一臉心疼的表情,“不是什麼值錢貨,不過這是我一個法師朋友給我做的。”
直刃巨劍散發着強烈的魔法氣息,喬尼只用肉眼就能看出劍身上閃耀的異樣光輝。巨劍的式樣十分古樸,猶如一柄放大的長劍。喬尼試着揮舞了幾下,又轉着身子掄了一圈,手感舒適,配重合理。
“你去砍那顆樹試試。”哈維爾打斷了喬尼的欣賞,指了指身前的一顆小樹。
小樹的樹幹不粗,雙手手掌可以合握。但小樹的樹種可是不簡單——喬尼一眼就認出了這曾經摺過自己一柄巨劍的材質。
“砍樹?”喬尼看了看自己手中厚重的巨劍,又看了看哈維爾,張口結舌。
“砍樹。”哈維爾點頭,“砍壞了我再給你一把就是了,怕什麼。”
既然財主都這麼說了,那喬尼就沒什麼好猶豫的了。於是他掄起巨劍,從右至左向那小樹的樹幹斜斜一斬。劍刃輕鬆地破開整段木材,劍身的慣性甚至帶着喬尼往左邊又踉蹌了兩步。
小樹倒下,發出一聲巨響,而喬尼的表情定格了接近一分鐘。
“魔法的作用,就是提供一個額外的破壞力。”哈維爾是這麼解釋的,“南邊那些鐵桶在這把劍面前也就是個鐵皮棺材而已。”
喬尼眼神中透着歡喜,撫摸着手中巨劍那冰涼的劍脊,突然擡頭:“有鎧甲嗎?”
維爾肯定地點點頭,摸出了一個次元袋,“你要能幫我打開,裡邊的東西隨便挑。”
所以在這一天,喬尼身後揹着一柄魔法巨劍,身上則是一件精巧的半身鍊甲,用罩袍遮住,看起來並不臃腫。他一步一回頭,最終走出了蘭斯洛特的視線,也最終走出了奧賽丁王國的國境。
“啊……”喬尼坐在馬背上,立於維爾薩第二帝國與奧賽丁王國的界碑邊上,感慨萬千,“我又回來了”
但這片土地已經滿目瘡痍。
亂世是英雄的時代,亂世是平民的夢魘。伯斯林公國獨立了,但夏洛特與坦帕斯庇護的傭兵聯盟依舊遍佈大陸。傭兵們行走在這一片混亂的土地上,或爲一地傳頌的英雄,或爲遊蕩四方的賊寇。
當土地無法養活勞作者,流民就出現了。逃荒的流民,失地的流民,避稅的流民……有些流民一路向北,在奧賽丁找到了未來;有些流民四處流浪,或者在別的領主的土地上繼續賣命,或者在某處山賊巢穴找到了苟活的途徑。一年以前,甚至有一位喚作維克斯的傭兵將自己遇到的流民組織了起來,佔據了幾座城堡,自稱男爵。這件事鬧地很大,但最終被匆匆帶兵歸來的幾位領主給撲滅,維克斯戰死在戰場上,屍體被剁成碎泥,以告慰幾位領主失去親人的痛苦。
這是維爾薩第二帝國大後方的一個放大的現狀。因爲稅負過重,又強徵了幾次兵役,田間的人口減少,糧食歉收,於是人口再一次減少……喬尼沿着道路,策馬向東,途徑一個個蕭條的村莊,見到一片片荒蕪的田地。
即使是用來輪耕的休耕地,也似乎太多了一些。
在這樣一個時代,獨自上路是很危險的。即使有一匹神駿的黑馬,即使馬鞍上插着一柄看起來就十分可怕的巨劍,即使罩袍邊緣隱約露出閃亮的金屬環片。如果搶劫者的人數足夠多,那一切精良的裝備都不足以打消對方的野心。
裝備越精良,就越值錢。
所以當喬尼在心中悲天憫人地不亦樂乎的時候,他注意到了前方道路上橫着的許多根草繩。那些草繩沾滿了塵土,靜靜躺在路上,每隔幾步便是一根。若是有粗心的騎手縱馬而過,那草繩便會被用力拉起,瞬間折損一匹坐騎,摔暈馬上的旅人。
喬尼猛地拉住繮繩,停在了繩索之前。胯下的駿馬不安地打着響鼻,踢着腳下的塵土;鞍上的喬尼則面沉似水,緩緩環顧四周。
沒有動靜。
這讓喬尼有些驚訝。他原本以爲兩邊的草叢與森林中會有偷襲者冒出頭來,攔在路中。或許他們不會說出“此路是我開”的鬼話,但勒索一番總還是可以的。
大道的兩旁是一人多高的荒草,微風吹過,卻並不能將它們吹開。喬尼凝神望了一會兒,依舊沒能發現躲藏在裡面的歹人。於是他搖了搖頭,兩腳一夾,催動自己的馬兒緩緩向前。
繩索始終沒有動靜。直到喬尼策馬奔馳而去,那幾條草繩也依然躺在路上,靜悄悄的,就像是被誰遺忘了一般。只有在那草叢中漸漸顯現的人頭,才能證明剛纔的兇險。
這一撥搶劫者做出了正確的選擇,但這與他們規模不大有關。並不是每一個搶劫者團伙都如此明智,也不是所有的惡人都勢單力薄。
當太陽經過了自己一天的最高點,並漸漸西沉,喬尼終於遇到了一羣敢於直接攔在自己面前的敵人。
“嗨,夥計”二十多個裝備各異的劫匪堵在在路上,爲首那個扛着大斧子的首領對喬尼招呼道,“看你的樣子,是個有錢人。留下點吧,別給自己找麻煩。”
喬尼看了看這羣人,調轉馬頭想要避開,卻又看到自己身後也聚了二十多人。那二十多人顯然是剛到的,一個個還在不停喘息,似乎是跑了很長一段路。
也難怪他之前沒有發現了。
“你要多少錢?”喬尼問道。
“隨便給個五十金幣就好。”那首領哈哈一笑,“我看你的錢袋子挺鼓的,你也可以數數我有多少朋友。每個人一個金幣,這個價錢挺公道的。”
“我不這麼認爲。”喬尼說着,翻身下馬,“別那麼緊張,你看,我又不跑。我說,要不你把人散了,就帶十個人來,我或許可以考慮考慮。”
“那不行。”首領搖頭,“最近生意不好,我和我的朋友們都等着吃飯呢。”
“我要是不給呢?”喬尼問道,從馬鞍上的劍鞘中拔出了自己的魔法巨劍,順便在面前晃了晃,試圖讓對方看到劍上的魔法光輝,“我是戰士公會認證的十一級傭兵喲。”
“這裡有二十個六級傭兵,還有十個九級傭兵。”那首領嘆了口氣,將大斧從肩頭放下,提在手裡,“你不給,那我們就只能從你的屍體上找了。”
雙方的對話十分客氣,就像兩個久別的友人。但齊刷刷一片拔劍和取武器的聲音卻並不那麼和藹。喬尼在馬屁股上一拍,將自己的愛駒趕出戰場,然後雙手握劍,深吸一口氣,當先迎了上去。
如果喬尼是兩年前的喬尼,那他一定會被人海淹沒。他或許能砍倒三四個敵人,但卻一定會被背後的攻擊給幹倒在地。鍊甲防砍不防刺,原先那件鑲嵌皮甲也不像鐵板一樣結實。
萬幸——也是對方的不幸,喬尼已經不是兩年前的喬尼了。
哈維爾的巨劍爲喬尼省了許多麻煩。本來,旋風攻擊是種技巧。喬尼花了幾個月的時間去練習如何避開對方的格擋以及堅硬的鎧甲,以免損壞自己的武器。現在,旋風攻擊就是浮雲——沒有什麼是附魔巨劍切不開的。
除非是附魔的鎧甲。但有附魔鎧甲的人還會攔路搶劫麼?
喬尼沒有去欣賞自己破開的三個胸膛。他轉完一圈,便向路旁疾奔,與那些微微愣神的強盜拉開距離,然後重新殺回,一劍虛斬,壓住匆忙舉起的盾牌,然後挺劍一刺。手腕一轉,一條性命就此交待。然後他退後一步,大力橫斬,將一旁試圖偷襲的敵人切開一般。
接着,喬尼再次轉身逃開,與追擊的敵人拉開距離。待幾秒後,他又回身扭身,掄着巨劍轉上一圈,帶走數條人命,繼續跑開。
戰士放風箏,這是何等詭異的景象。
那持斧的首領是在喬尼第三次逆襲的時候被刺死的。他的斧柄足夠結實,但他的鎧甲卻顯得脆弱許多。只是輕輕一捅,便穿透了堅韌的皮甲,將劍尖送入對方的胸膛。
剩下的人頓時四散而逃,追都追不上。
“掃興。”喬尼收起劍,看看自己身上的血跡,嘆了口氣。
這是蘭斯洛特送的罩袍,現在洗不乾淨了。
一聲呼哨,喬尼將自己的馬給招了回來。他搜了搜地上的屍體,找到了林林總總大約價值十幾個金幣的錢幣。然後他重新將劍插回馬鞍,跨上馬背,繼續向東而去。
如同鬧劇一般的開始,如同鬧劇一般的終結。喬尼只是這類鬧劇中少有的幸運者而已——在往前走了大約一個小時之後,喬尼就看見了冒着黑煙的板車,還有板車周圍散佈的屍體。
一個單獨上路的行商。
漫長的戰爭帶來了混亂,但有些基本的秩序還是保留着,尤其是在城鎮中。城門一關,城外的混亂與喧囂就像是傳說中的惡龍一般,虛無而飄渺。只有酒館中哭訴的倖存者與大街上尋求幫助的農夫,稍稍提醒着人們城牆之外的危險。
喬尼就在黃昏的時候進入了一座城鎮。他用五個銀幣打發了那個試圖提前關門的守衛,又用一個銀幣付了人頭稅。
“歡迎來到日瓦丁城,先生。”收了錢,守衛的態度立刻就變了,“溫馨家園酒館很黑,您千萬不要被它的名字迷惑了。”
這大概算是一個意外收穫。喬尼點點頭,牽着駿馬慢慢踱進城去。
城鎮的街道不允許縱馬。
“溫馨家園”酒館的規模很大,門面正對城門,佔了整個拐角處的房屋。它的招牌上有四顆閃亮的魔珠,那是不滅明焰的光輝,價值不菲。如果喬尼只是一個普通的旅人,那他一定會被這酒館的名字與規模矇騙。但既然有了守衛的提醒,喬尼自然不想再做一個傻子。而且他並不需要什麼“溫馨家園”。只要有實力,在什麼地方都很溫馨。
於是他在街上看了一圈,先把坐騎寄放在“快馬”馬店,這花了五個銀幣;然後他推開了“風暴之眼”酒館的大門,就這麼走了進去。
風暴之眼的氣氛十分火爆。喬尼選了個角落的位置做好,叫了份簡單的吃食,又要了一杯麥酒。酒館正中的桌子正在聚賭,不時有歡呼聲與哀嘆聲傳來。當喬尼要的烤肉上桌的時候,有個倒黴蛋被人扔了出去——他因爲輸急了,所以亮了刀子。
所以說,在城鎮裡,還是有一些基本的秩序的。那個倒黴蛋戳到桌子上的匕首此時正紮在他的手背上,而他身上最後一點值錢的東西被自覺的莊家搜出來賠給了酒館老闆。
桌子不是白戳的。
但這與喬尼無關。他默默地吃着面前的烤肉,不時望上幾眼喧鬧的酒客。喬尼的巨劍靠在桌邊,罩袍沾染血跡,如同一個無形的護盾,擋開了所有想要找麻煩的醉鬼。偶爾有不懷惡意的好奇者想要上前搭話,也被喬尼客氣地拒絕。喬尼的角落當真如同一個暴風眼,任外邊風雨飄搖,此處風平浪靜。
隨着夜幕降臨,不時有穿着暴露的姑娘走進酒館,與某個酒客勾勾搭搭,然後一同上樓開房歡愉。喬尼的打扮特別能吸引流鶯——一個強大而又富裕的金主。不過喬尼用自己的冷淡將她們全部拒絕了。
雖然他素了很久,但是……
喬尼有自己的堅持。
不得不說,這樣一個熱鬧的酒館是很不錯的,特別是當自己可以置身事外的時候。喬尼已經吃完了他的烤肉,正端着麥酒,用一種超然物外的表情望着芸芸衆生。賭徒們還在賭,隔壁那桌則開始掰手腕比起了力氣。吧檯邊上有一個年輕的吟遊詩人正在歌唱,不過聽者寥寥,他唱地也輕。偶爾有取向與世俗不同的壯漢去調戲一下這漂亮的小夥子,但也不敢太過放肆。
在混亂中隱隱有一種秩序,直到酒館的大門被一腳踹開爲止。
“以瑞恩斯伯爵的名義”爲首的士兵喊道,“戰爭特別稅”
酒館頓時就安靜了下來。有那偷奸耍滑的賭徒順手把桌子上的金銀銅幣給抹了一把,但很快就被發現了。
“都不許動賭錢的”那士兵衝了進來,身後還跟着五個人,“都把錢放桌子上賭博要交稅,不知道嗎?”
喬尼還真不知道,不過這與他無關。
一般來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