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弱雲臉色蒼白如紙,嘴脣死死地咬着下脣。
金秀玉的心也軟了,她接下來要說的事情,對幹任何一個女子來說,都是最深的傷害,也會是終身的陰影。
當初的柳弱雲,不過是一介弱女,這樣的遭遇,對她實在過於殘忍。
但,既然已經開了頭,只有將事情一次性說完,纔能有個乾淨利落的了斷。
“柳夫人掌管家業之後,生意上雖是她一人做主,但你母親在世時,原本就調教過你經商之道,柳老爺未去時,你又曾掌過家業,照料過外頭的生意。柳老爺去世後,你也並未完全對生意放手,每月裡,總要去商鋪巡視幾次,就算是有心擠兌你的柳夫人,也不曾多說什麼。”
“那一日,你同往常一樣去商鋪巡視。柳夫人說,有一位大客商,欲向柳家進貨,邀你共同商議。你毫無防備,滿心歡喜地去了。三杯酒下肚,頓時人事不知。當你醒來之後,卻發現,天地從此變色,你的清白就毀在了柳夫人的手上。”
柳弱雲一下子跌坐在地上,她的臉慘白慘白,就像具死人的白骨,所呈現的那種森森的顏色。
“那客商便是柳夫人找來的合謀人,他收了柳夫人的銀子,聽了柳夫人的計策,假作生意之名,對你下藥,破了你的處子之身!”
柳弱雲的身子突然彈了一下,嚇得金秀玉立時住了口。只見她雙手緊緊抓着自己的衣裳,手指將布料絞出了一片褶皺。
她臉上血色全無,瞳孔放大,鼻息變粗,整個身子都開始顫抖起來。
金秀玉心生不安,忙對真兒道:“快扶她起來。”
真兒此時已經覺得不妥,立刻上前去扶,哪知柳弱雲渾身綿軟如泥,卻沉重如山,竟是粘在了地上。她費盡了力氣,纔將人拖起,推到了椅子上。
柳弱雲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金秀玉。
金秀玉反盯着她,一字一字道:“那位客商,就是管如意,管先生,是不是?”
柳弱雲脣上沁出絲絲血跡,慘然一笑道,“大少奶奶神通廣大,竟將一切都查清楚了。”
她原本就已經單薄消瘦,一身的灰衣,愈發襯得她憔悴如紙,如今又因不堪的回憶喚起心頭之痛,同樣身爲女人的金秀玉和真兒,油然而生出可憐與嘆息。
“柳夫人一心要霸佔柳家家業,若你是正正經經出嫁的,必要將一部分產業作爲陪嫁之物帶走。她破了你的身子,誤了你的終身,並非完璧的你,還如何出嫁?”
柳弱雲這會兒軟軟靠在椅背上,令人覺得,她彷彿是一根羽毛,被風一吹,就會飄走。
“她用這樣的卑鄙手段謀害了我,又要將我送去尼姑庵中,無非是爲了柳家的家業,爲了她的兒子。我恨不得食她肉、飲她血,又怎甘心將母親的嫁妝拱手相送?!”
柳弱雲說到恨處,眉目竟都猙獰起來。
金秀玉嘆息道:“於是你設了同樣的局,算計了我相公,一乘小轎進了李府。因爲你知道,只有財大勢大的李府,才能爲你提供容身之所,才能讓柳夫人望而生畏。”
柳弱雲慘笑道:“少奶奶實在是聰明絕頂。”
搖了搖頭,金秀玉淡淡道:“天下之事,從來不能夠直正埋入塵土,縱使只有半點蛛絲馬跡,也能尋根究底。”
她看着柳弱雲憔悴陰鬱的臉色,暗歎果然可恨之人,必有可憐之處;可憐之人,又自有其可恨。
“少奶奶既然將種種前因都已查明,想必後來的事情也不需弱雲多言。”
金秀玉點點頭:“我初初進府,便知你來歷古怪,府中上下人等,均冷面相待。”
柳弱雲苦笑道:“殘花敗柳,在他人眼中,必是腌臢不堪。”
“他們冷落你,並非因爲你的不堪,而具因爲你的身份,你素來,都不像是這府裡的一份子,素來不像個妾。”
柳弱雲微微吃驚道:“我自問言行規矩,恪守本分,並無逾越之處。”
金秀玉點頭道:“不錯,你是規矩。然你是金堂玉馬、豐食華服養出來的高貴氣質,真正的大家閨秀;你的清冷孤傲,與生俱來,身份卑下,卻仍心比天高。”
“污賤之軀,談何高貴。”
柳弱雲就如同枯萎了的花,臉上失去了所有的光彩。
金秀玉看着她,眼裡漸漸涌出來濃郁的失望。
“你是可憐之人。”
柳弱雲默然,誰能說她不可憐。
“可憐,卻更加可恨!”金秀玉咬了牙。
柳弱雲眼皮一彈,再次默然。誰又能說她不可恨?
金秀玉倏地站起身來,厲聲道:“你可憐,不過是因爲柳夫人的迫害,李家與你卻無半分仇怨。你算計了我相公,攀上了李家的大樹,卻全無愧疚與感激,反而將這恩情拋諸腦後,虧空賬目也罷,放印子錢也罷,竟還敢串通來順,貪墨河工銀子,你可知,大王莊小李莊十幾條人命都是死在你的手裡!”
柳弱雲只覺耳邊如洪閭大鐘,聲聲振聾發聵,整個身子都如同風中殘葉,不停顫抖起來。
金秀玉這口氣憋在心裡多日,終於發泄出去,只覺後繼乏力,身子也跟着晃了一下。幸而真兒眼明手快,將她扶住。
金秀玉一手托住後腰,一手扶住了肚子,眉頭皺了起來。
真兒驚道:“可是肚子疼?”
金秀玉臉上肌肉有些緊張,閉了一下眼睛才慢慢放鬆開來,露了一個微笑道:“無礙,裡頭的小祖宗踢了他孃親一腳。”
真兒這才鬆了口氣,對着她的肚子,嗔怪道,“這樣淘氣,定是個男孩兒無疑。”
金秀玉笑道:“這卻說不準呢,你瞧阿喜是個女孩兒,卻哪裡安靜了?”
她話音剛落,那門簾啪一動,一人擡腿便走了進來,嘴裡高聲道:“嫂子可是在偷偷說我?”
金秀玉吃了一驚,怎麼李婉婷突然就進來了。
真兒皺了眉,對着門外喊道:“怎麼三小姐來了,也不通報?”
兩個小丫頭慌慌張張進來,惶恐地躬着身子。
李婉婷擺手道:“不干她們的事,是我來的急,不等她們通報便進來了。”她一面說着,一面便看到了坐在旁邊椅上的柳弱雲,頓時眉頭便是一皺。
這麼一會功夫過去,柳弱雲已經從驚惶中緩了過來,臉色卻仍然有些蒼白。
李婉婷看了看她,又轉過來望着金秀玉道,“嫂子可是有事兒在辦?我來的不是時候?”
金秀玉略一思忖,沒直說,只道:“春雲正在廚房盯着底下人做午膳,她素來粗枝大葉,我不放心,你在這裡曾住過一段時日,對此間的奴才秉性最是清楚不過,你且去瞧瞧罷。”
李婉婷多聰明,一聽就知道這是要支她走,可見這屋裡正在說什麼正經事,不方便叫她聽見。她便乖巧地點了頭,給金秀玉道了別,又掀了簾子出屋去了。
真兒盯着那兩個小丫頭重新守在門外,特意叮囑了一番。兩個小丫頭都誠惶誠恐,說是再不敢馬虎了,她這才轉回屋裡。
金秀玉定了定神,望着柳弱雲道:“如今你可有話說?”
柳弱雲反問道:“少奶奶可知,我爲何要挪用賬目去放印子錢?又爲何要貪墨那筆河工銀子?”
金秀玉冷笑道:“我既查清了前因,自然也查清了後果。你種種行爲,不過是爲了斂財。然你身爲李府侍妾,雖不曾錦衣玉食,府中也不曾短了你的花用,若爲了生計,犯不着如此險着。你爲的,自然還是柳家的家業。”
柳弱雲張大了眼睛,像是從來沒認識過金秀玉一般,吶吶道:“從前只當少奶奶小戶出身,無甚見識。當初老太太將當家之責託付,少奶奶竟還要弱雲與真兒從旁協助,更將府中賬目也交給弱雲打理。弱雲只當少奶奶懵懂無知,原來是弱雲看走了眼,少奶奶分明是胸有成竹,智珠在握。”
金秀玉咳了一聲清清嗓子,心中微微有些發虛。她的確不是傻的,那會兒讓真兒和柳弱雲幫着管家,倒不是自己不會管,而是骨子裡頭有個懶病兒,圖鬆快呢。
“少奶奶說的不錯,弱雲的確是爲了柳家的家業。”柳弱雲自個兒接着說了下去。
“那日柳夫人來到李府,少奶奶特許弱雲在清秋苑招待。只可惜,我們名爲母女,實如生死仇敵。她素來視我爲眼中釘,又怎會真心探望?她來,不過是與我談一樁買賣。”
金秀玉問道:“什麼買賣?”
柳弱雲突然笑了一笑,說道:“是了,這買賣同李家還有些干係呢。”
金秀玉不解。
“我且問少奶奶,大少爺如今做的是什麼生意?”
“海運。”金秀玉剛答了兩個字,才猛然想起,李承之可從來沒跟柳弱雲說過生意上的事,況且他出行也在柳弱雲離府之後,她怎麼會知道李承之是做什麼生意去呢?
“莫非,柳夫人同你談的,也是海運生意?”
柳弱雲抿嘴一笑,說道:“少奶奶猜着了,正是海運生意。而且,正是大少爺走的這一趟海運生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