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福臨來慈寧宮請安時,布木布泰特意多留了他一會兒。福臨坐到略有些不耐煩的時候,面無表情地問:“皇額娘可有什麼事?”
莊太后臉色微變,但轉瞬即恢復常態,拉過一旁然若的手慈愛地問:“皇上可還記得這孩子?”
福臨已經知道孝莊的意思了,仔細看了看然若。她很美,雖不比宛湄溫潤,不比芯雅高貴,不比貞瑩柔弱,但她,比他的任何一個妃子都要美……他細想了想,選秀的時候似乎沒有印象了。上次的宴會,好像是見過。是那個吟《長相思》的女子麼?宴會終了後,自己還曾無意提過她,記得樑九功殷勤地說過,她是佟佳氏……然……然答應吧。
福臨似不經意地轉過目光,手裡仍舊把玩着那枚玲瓏剔透的玉扳指,淡淡地看着地面的青磚道:“樑九全,傳旨,今晚由然答應侍寢。”
莊太后聞言,不由拉着然若和福臨的手,溫柔地笑了。福臨有一瞬間的錯愕,似乎母親還是最在乎、最疼愛他的。
然若心中苦笑着看着面前的母子,各自看似真誠的目光中,究竟有幾分真情,幾分僞裝與試探,又有幾分真真假假的心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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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瓣的香味。
然若把臉沒入水中,再擡首,感覺面上清清涼涼的。突然玩心大起,把一片片花瓣撕成粉末,捏在指間,染紅了水晶般的指甲。
“青兒……”然若輕喚了一聲,瞪大了鳳眸,認真地洗掉指尖的花垢。柳青又往她身後倒了些熱水,語調平緩地道:“小主有什麼事嗎?”
“陪我說說話兒吧。”然若有些心不在焉地靠在浴桶邊緣。
柳青恭敬地回答道:“是。”然若一愣,揮揮手,淡淡補充道:“和我就不必拘謹了。我只是想問問你……對我今日承寵的看法。”
“奴婢自然是恭喜您了……不過……您的王牌不是還沒有出嗎?現在似乎早了些呢。”柳青小心地瞧着然若的神色。
“我也是這個意思。我還沒有……去找過貞貴嬪呢……”然若嘴角莫名的勾起一抹弧度,惹得柳青一陣心驚。
“或許這次侍寢也是個機會,”柳青想了想,繼續說:“您侍寢後是一定會晉位分的,到時候旨意一下,即使現在不是盛寵,各宮也一定會有所表示。到時候再拉攏誰也不遲吧。而且當初您選秀時和衆秀女又不熟悉,她們說不定早就有了什麼同盟之說。”
然若無奈地道:“我瞭解自己的容貌,若選秀時太出衆難免會成爲衆矢之的。你看那個赫舍里氏瑾之不就是因爲相貌出衆而被毒害的麼?至於你所說的這屆秀女中的同盟……我不在乎。即使她們某些人暫時達成了共識,也遲早會反目的。我不想白白找個內賊來,徒惹自己傷心。就是養條狗,還會有感情的吶……”
柳青自然地點了點頭,並沒再回話。兩人都沉默了一會兒後,然若開口了:“柳青。”
柳青回過神來後忙說:“小主您吩咐。”
“嗯……沒什麼。到時辰了吧。起吧。”然若眼前似乎蒙上一層霧氣。
“哦,奴婢伺候小主。”柳青敏感地感受到了然若的情感變化,然若再怎麼早熟,也只是個十五歲的女孩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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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的乾清宮顯得略爲有些清冷。刷得雪白的牆壁上掛了許多字畫,都是極品。和平常第一次侍寢的女子不同,然若面上沒有一絲害怕,悠然如常。
他還沒來啊。然若突然覺得有點冷,把絲被裹得緊緊的。這便是龍牀嗎?上得了龍牀的算不算龍女呢?然若胡亂想着,突然想到了些促狹的東西……得寵的賢妃和佟姐姐、貞貴嬪,是不是也都在這牀上躺過?想着想着她竟笑了起來。
“然兒,笑什麼呢?”只見一個俊朗的少年大步走來。
然若依舊沒有一點慌亂,保持着迷人的笑容,粉嫩的臉頰在忽明忽暗的燭火下顯得格外動人。“然兒……不想說!”
福臨假裝不高興地道:“呀,朕問的事情竟敢不說,抗旨是什麼罪名啊?”福臨沒由來地感到一陣輕鬆,這個小妃子在他面前竟然完全不緊張。
然若也忙正了臉色道:“臣妾知錯了,請皇上責罰!”
福臨見她說的煞有其事,不覺淺笑:“你可說說,朕怎麼罰你?”
“皇上可以罰然兒永遠不離開皇上啊……”然若甜甜一笑,將頭歪在福臨肩上。
福臨一愣,把然若緊緊摟在懷裡。“然兒……”福臨輕柔的聲音,恍如隔世。
然若卻沒有陶醉於此,心依舊冰冷。不是我佟佳氏然若邀寵,而是隻要進了這紫禁城,我就已經無法脫離你了!愛新覺羅·福臨!一輩子留在你身邊不是對你的諾言,而是……我的無奈。
時辰到了,然若按規矩便要離開。然若並沒有賢妃那般聖寵可以在夜間晉到貴嬪位,還是退了出去。她隱約聽見一個老太監用沙啞的嗓音問順治:“皇上,可留?”
福臨的聲音有些模糊:“留。晉爲然貴人吧。”
“皇上……”老太監提醒道:“然主子理應先晉常在……”
“然常在?多不好聽啊……還是然貴人順些。還有,別以爲你是太后的人就可以在朕這裡放肆!”
然若聽了不禁心中冷笑。然貴人?然常在又如何?她下賤地在這個男人懷中呆了一夜,得到的不過是如此空名!但是……有了位分,爲了家族,亦是值得的吧……然若微眯了鳳眸,快步走出乾清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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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這位就是然貴人啊,妹妹果然好相貌。”慧貴人含汐端坐在位,一臉溫和地笑道。
然若並未答話,只聽佟妃不冷不熱地說:“這是我妹子。”
賢妃聞言接過話頭,婉聲笑道:“怪不得然貴人和佟姐姐一般美呢。”語氣之中頗有討好之意。
靜妃在佟妃得寵時與她多有不和,但誰都知道此時皇上最寵愛的是賢妃,所以她便順理成章地轉移了攻擊的目標,不無諷刺地道:“呵,賢妃娘娘可真會說話,把人心都拽着緊緊的呢。”
剛剛小產的雲貴人屬貞貴嬪貞瑩一派,聞言便道:“靜妃娘娘您這說的是什麼話兒,咱們在宮裡同住有幸共同侍奉皇上,不都是姐妹們的緣分嗎,何來拉攏人心這種說話?”雲貴人是貞貴嬪宮裡的宮女出身,皇上偶然臨幸她也只封了答應,可貞貴嬪並未怪她,還與她姐妹相稱,所以她就順理成章地成了貞貴嬪的人。後來有了身孕晉了常在,不幸小產後又晉了貴人,卻因身份低微而無封號,只用閨名中的一個雲字勉強爲號。
“大膽!你一個小小的貴人有什麼資格和本宮頂嘴?”靜妃怒氣衝衝,似乎已經忘了自己不是身份高貴的皇后,而是儲秀宮的廢后——靜妃。
慧貴人見狀,便小心翼翼地勸着靜妃:“娘娘彆氣,雲貴人不是故意和您頂嘴的。”表面上是勸慰,實際上無異於火上澆油。果然,雲貴人忿忿地看向她。
貞貴嬪見氣氛尷尬,便出來打圓場道:“聽說皇后娘娘今兒早上有些頭痛呢,咱們可別打擾娘娘休息了。姐妹們不如先散了吧。”
只見皇后感激地點點頭,衆妃見狀便散了。靜妃臨走,還不忘怒氣衝衝地瞪賢妃一眼。
由於昨日侍寢又晉了位分,今早然若已經搬往翊坤宮的懿靈軒了。給太后請完安後,回宮一看竟然已經坐下了好幾位。然若仔細看了,來人是凝貴人晴萱、琳貴人婉彤和一道來的容貴人、慧貴人。
容貴人和慧貴人是三年前入的宮,但幾個月前才各自承寵,因此位分並不高。兩人似乎感情不錯。
“然妹妹可回來了呢,叫姐妹們好等。”慧貴人的語氣聽不出情感。
凝貴人晴萱一臉單純地說:“然妹妹許是昨夜伺候皇上累了呢,走路也慢了些。呀,是不是要坐轎輦才行啊?”
只聽琳貴人婉彤冷冷道:“凝貴人這是什麼意思?轎輦可是要嬪以上纔可以乘坐的。你如此說,莫不是想害然姐姐?”
晴萱忽然變了臉色,怒道:“琳貴人,你幾次三番向我挑釁我都忍了,你還有完沒完?莫不是要向所有姐妹說盡我壞話才甘心?”
卻見一向天真活潑的婉彤一改往日純真,憤恨地說:“別人不知道你,我會不知道嗎?不就是嫉恨我摔了你一塊破玉嗎?郭絡羅氏晴萱,你早不獻畫晚不獻畫,偏偏在我侍寢那夜,你安的是什麼心?”
然若面無波瀾,心中卻暗笑,不知這兩個人在演哪一齣呢?後宮中向來沒有永恆的朋友,也沒有永恆的敵人。就像這凝貴人,前幾天還向自己耀武揚威來着,今兒就來這懿靈軒湊熱鬧。而這琳貴人自己與她並無交集,她卻一出現就自然地喚了她然姐姐,彷彿兩人已經認識了多年似的。如今兩人在這兒吵得不亦樂乎,不知是真的合不來呢,還是演戲給誰看呢?
“兩位妹妹可別吵了,然妹妹似乎臉色不大好呢。”一直沉默着的容貴人第一次開口了。
然若虛弱地搖搖頭說:“然兒剛纔是去給太后娘娘請安了,可能受了點兒寒。不過日頭大着呢,沒事。”
“然妹妹還是找太醫看看比較好。兩位妹妹還是回宮吧,然妹妹可經不起你們折騰。”慧貴人關切地說。
晴萱和婉彤這才點點頭,各自不平地離去。容貴人搖頭道:“然妹妹可別見怪,凝貴人我不知道,可琳貴人真是個不錯的人。想來也不是有心吵你的。你好好休息,我們也走了。”
然若頷首看着兩人離去,隨意瞧了眼桌上的賀禮,心裡開始思量。慧貴人比較會說話,但並不突出。晴萱是老相識了,看起來很不適合後宮,卻也深不可測。同理來說,琳貴人的單純似乎也不可信。容貴人說話不多,但總在點子上。這些人……
“沁兒,翊坤宮的主位是琪貴嬪嗎?”然若飲下一口茶,好似漫不經心地問。
蘭沁不假思索地說:“正是琪貴嬪娘娘。主子要去見見她嗎?”
“嗯……總是要再見面的吧……”然若淡淡點點頭。
柳青皺了皺眉,不大懂然若這個“再”字的涵義。但是然若嘴角若有若無的笑容讓她明白了,只要跟着這個主子,永遠都是有意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