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小阿殷的祖父便教導她,遇事要冷靜,冷靜方能想到事情的出路。可卻沒教過阿殷,如果有朝一日遇到權勢滔天的貴人,她冷靜了又能怎麼辦?
可不冷靜,更是沒有出路。
“到了。”
隨着馬車的停下,阿殷原以爲又會是上回的天陵客棧,未料卻是桃山山腳。
彎彎曲曲的石梯盤繞山間,桃樹掩映下,半山腰涼亭上隱隱有一抹藏藍的身影。雖隔得遠,但阿殷只望了眼,便覺心有餘悸,趕緊垂了首。
言深送阿殷上山,離五角涼亭還有十餘步距離的時候,方道:“侯爺就在前方。”言下之意是不再前行了。
言深又道:“侯爺金貴,若傷了侯爺,仔細你全家的性命。”
阿殷聞言,只覺好笑。
她不過一介弱女子,上天賜予的蠻力在他家侯爺面前又使不出來,全家老小性命都在那位貴人的一念之間,如今卻反過來惡人先告狀。只是言深這般護主,卻令阿殷有些好感。
強權之下,大概每個人都活得不易吧。
她沒有多說什麼,僅僅欠了身便邁步踏上石梯。
桃山上的涼亭,她來過幾回,心情或雀躍或發愁。雀躍時是因當初喜愛謝家小郎,與郎君相見自然歡呼雀躍,發愁時是因洛家三姑娘,盛情相邀卻不知危機重重,可沒有哪一回像今日這般無奈。
即便她千迴百轉,即便她玲瓏八面,即便她心靜如水,也無法與隻手遮天的永平權貴抗衡。
涼亭漸近,阿殷斂了心神。
昨夜恭城下了場大雨,雨簾如瀑,今早雖出了日頭,但桃山上的石階仍然帶着未乾的溼氣。阿殷倒是怕這位貴人突發奇想又來輕薄她,索性在一灘水跡上伏地行禮,泥濘和水跡攀上她的琵琶袖和杏色裙裾。
“起身吧。”
“多謝侯爺。”她唯唯諾諾,心裡是真怕了這位貴人。
雨後的桃山有一股奇異的芬芳,亭下的姑娘穿着桃紅繡纏枝紋上衫,杏色同紋襖裙,微垂着首,一灘銅盆般大的水跡倒映出她故作鎮定的雙眼。
滿山蒼翠承受雨露後綠得可人,就連她露出的半截粉頸也像是沾染了雨後的生機,如此鮮明動人,如此柔軟,彷彿他的一記飲血鞭,便能身首異處。
可偏偏是這樣的一個黃毛丫頭,有一雙化腐朽爲神奇的手,能令平平無奇的桃核能包羅萬象,還有一身古怪的蠻力,手刃歹徒,更有一張奇妙的嘴兒,能解他半身痛楚。
阿殷垂首垂得有些久,亭上貴人久久不曾言語,更令她心中忐忑。
水跡上的倒影眨眼有些頻繁。
沈長堂忽道:“你眼光忒差。”
此話一出,阿殷眨眼睛的動作瞬間停住,整個人都有點懵,心中百轉千回,仍是沒明白穆陽候對她的評價如何得出,正萬分疑惑之極,亭上沈長堂又慢聲道:“謝少懷此人膽小怕事,毫無主見,殷氏,你看上他哪一點?”
阿殷心中突突,不知貴人提起謝少懷是何意,只能道:“謝家小郎心性純真,耳根子軟,只是都是過去的事情,阿殷早已忘懷。”
“忘懷?”沈長堂低喃,忽道:“不忘懷也可,本侯拆了謝少懷與洛氏這對夫妻,讓謝少懷跟在你身邊侍候你,你想讓他滾着走他便滾着走。”
阿殷真真被嚇到了,猛地擡起頭來。
這不擡頭還不要緊,一擡頭便真真切切地看清楚了沈長堂的相貌,心中打鼓,又急急地垂首。
若生在女子身上,那該是一雙妖惑衆生害得君王不早朝的眼眸,可偏偏生在了郎君身上,一雙細長的丹鳳眼如隔山薄霧,朦朦朧朧,叫人好生難以捉摸。方纔匆匆擡首,竟無端生出了驚鴻一瞥的驚豔。
“拆……拆人姻緣總歸不是好事。”
“哦?”那貴人拖長了語調,道:“你是想讓洛嬌也來一起侍候你?”
阿殷真摸不清沈長堂的思路了,她咬牙道:“阿殷愚鈍,不明侯爺的意思。”
“你不願跟本侯去永平,不外乎是捨不得謝少懷。一個小小的縣令之子,本侯倒是能替你要來,至於洛嬌,且當添頭送你。你在她手裡吃了多少虧,隨你報復回去。”
阿殷驚住了。
她不願去永平又怎會跟謝少懷有關係!
可貴人這般玩弄平民的口氣卻令阿殷心肝懼怕,如今她對穆陽候尚有用處,若他日無用武之地,她可又會被當成添頭送人?在這些權貴身邊,伴君如伴虎。
她怎能去?怎敢去?
她跪下來,道:“侯爺大恩,阿殷沒齒難忘,只是阿殷不願去永平,與謝家小郎,與洛嬌三姑娘都絕無關係!阿殷生在恭城,心繫故土,纔不願離去。”
沈長堂這回是知道阿殷真不想跟他去永平了,他生來便是天之驕子,何曾受過接二連三的拒絕,登時有幾分慍怒。
一而再再而三,簡直不識好歹。
也是此刻,言默匆匆而來,在沈長堂耳邊說了幾句。
沈長堂聽後,竟是難得沉默了半晌。
待言默一離去,湛藍的天下起了淅瀝淅瀝的太陽雨,沈長堂道:“起來吧。”
阿殷起身後,仍在原地沒動。
沈長堂又道:“下雨了,別站在外面,進來坐。”說話間,已有小童在涼亭四周掛上薄簾。阿殷猶豫了下,低着頭進去了。沈長堂又道:“坐。”
阿殷冷不丁的想起那一夜在天陵客棧裡,穆陽候也是說了個坐字,沒多久便來輕薄她。
彷彿察覺出她的心思,沈長堂冷笑道:“本侯看起來便如此飢不擇食?”
“阿殷不敢。”
涼亭中有一圓形石桌,還有四張石凳,上頭皆鋪了柔軟團花蜀錦坐墊。
阿殷挑了張沈長堂對面的石凳坐下。
剛坐下,沈長堂又問:“給你的千金膏用了麼?”
阿殷如實回答:“回侯爺的話,用了,多謝侯爺的賞賜。”
見她拘謹,沈長堂嘆道:“你果真這麼怕本侯?”見阿殷張嘴,他又道:“不必來那一套,本侯問你,你真不願跟本侯去永平?本侯只要是或者不是的答案,別來虛的。”
阿殷卻不敢說了。
這位貴人脾氣委實撲朔迷離,方纔明明已經慍怒,如今卻忽然平息下來,過程中的崎嶇她摸不清。
沈長堂眯起眼,心知她是不願了,也不再逼她,喚了小童進來烹茶。
茶杯注入一汪澄碧。
沈長堂輕聞茶湯,慢聲道:“本侯從不強人所難,你若不願,本侯便不再找你。”阿殷心中一喜,感恩戴德地道:“侯爺心胸寬廣,不與阿殷計較,阿殷感激不盡,以後定……”
沈長堂打斷。
“只是,”一頓,又將阿殷的心肝都吊在了嗓子眼裡,“勞什子張翁季翁,以後不許再想。陳豆,將殷氏送回去。”
“是。”
陳豆送走了阿殷,太陽雨也停了,小童又撤了薄簾。言默與言深侯在外面,見自家侯爺有點沉悶地坐着,又覺有些好笑。真是可憐的,萬萬沒想到居然能將一個姑娘逼到自願嫁老翁的地步。
想來侯爺內心也鬱悶得很,侯府裡的藥男藥女哪個不是心甘情願的?攀上侯爺這座靠山,每隔兩個月挨頓鞭子,富貴榮華便享之不盡。偏偏在恭城卻遇到一個死不開竅的倔強丫頭,爲了避開侯爺,竟想出嫁老翁的法子。若傳到永平,還真是個大笑話。
阿殷回到家中時仍覺得雙足飄然,上天的垂愛來得如此突然。
那位侯爺居然說以後再不找她了!
這真真是比她過去二十年裡聽過的好話中還要好上千百倍,往常謝郎的甜言蜜語尚不能叫她喜不自勝,可如今穆陽候的這句話卻令她欣喜得想讓衫子上的纏枝都綻開花兒來。
姜璇迎回阿殷,瞧她這般,也放下心來。
“姐姐,怎地這般高興?”
阿殷拉着姜璇回屋,低聲道:“回去再與你說。”路途中,敲遇到二姨娘與殷玥。二姨娘打從上一回後,看阿殷眼神便有幾分不一樣,倒也不敢造次,每回見着了,趁沒人的時候便兇巴巴地瞪她幾眼。
這一回碰見阿殷從外頭回來,見她滿臉喜色,忍不住說風涼話。
“今日謝小郎大婚,聽聞可是威風八面吶,連永平的王爺都來觀禮。可惜呀,有些人連妾都當不了。”
阿殷如今心情絕佳,沒有理會二姨娘的挑釁,只淡淡地道:“不勞二姨娘操心。”
姜璇卻覺好笑,二姨娘被罰閉門思過後,腦子都不清醒了,明明是永平的侯爺,哪裡是王爺。
殷玥指着她:“你怎麼敢笑我孃親!你……”
話音未落,被二姨娘攥住了手指頭,她左看右看,沒瞧見殷修文方鬆了口氣,暗中又瞪了姜璇一眼,嚷道:“別以爲你有老爺撐腰,老爺最近都不在家!”
聽到此話,阿殷眉頭蹙了下。
從小到大,每逢父親鮮少在家時,在外頭不是沉溺溫柔鄉,就是做些下三爛的事情。祖父在時,父親還會稍微收斂,離世後無人管得了他,便更加肆無忌憚。近來也是因爲納了三姨娘,才安分不少。
阿殷望了眼殷玥,淡道:“二姨娘也是糊塗。”
她一頓,勾起一抹冷笑,平日裡溫溫柔柔的人驀然間添了絲冷意,叫二姨娘有些心驚。
“二姨娘莫說風涼話,眼下笑着我,遲些倒不知該在哪兒哭了。我是嫡出的姑娘,婚事上也得助浩哥兒的前程一把,莫說……”她拉長了音調,斜斜地又望了眼殷玥,意味深長地道:“玥姐兒再過幾年也能嫁人了吧。”
說罷,施施然轉身離去。
夕陽西下,將她的身影拉得極長。二姨娘傻愣在地,阿殷離去前脣邊的那一抹冷笑一直浮在她的腦海裡,遲遲不能散去。直到殷玥拉扯着她的手,喊了聲“孃親”,她方回神。
一拍腦門,二姨娘喃喃自語。
“邪門了,那怪丫頭何時這麼有氣勢了?”
殷玥沒聽清,道:“娘,你在說什麼?”
二姨娘道:“玥兒,我們得爲自己打算打算。”
回屋後。
姜璇笑吟吟地道:“方纔姐姐那一瞥,當真有氣勢,我險些都被唬住了。”
阿殷攬鏡一照,鏡裡的姑娘眉眼彎彎,面如芙蓉,倒是看不出什麼氣勢來。姜璇學着她先前的模樣,嘴巴歪得有點滑稽,一邊忍着笑一邊學着道:“玥姐兒再過幾年也能嫁人了吧。”
阿殷忍俊不禁:“你這哪有氣勢,在二姨娘前頭一說,她能當你發瘋。”
姜璇一本正經地說:“姐姐!我說真的!方纔真真可有氣勢了。不信你自己對着鏡子勾脣冷笑一下,剛剛真的唬住我了,總覺得姐姐變了點。”
阿殷對鏡子一瞧,嘴脣勾了勾,想着二姨娘,眼神也漸漸變冷。
姜璇拍掌道:“對對對!就是這樣!”
阿殷又對着鏡子瞧了半天,總覺得眼熟,驀然間,打了個激靈。這不就是今日穆陽候冷笑時的表情麼?只是他的表情要更加森冷,一舉一動都是渾然天成的威嚴。
她微微一怔。
竟是無端端地模仿起他來了。
姜璇坐在方桌前繡帕子,繡了半天,纔想起剛剛被二姨娘一打岔,她都忘記問正事了,趕緊放下繡帕,問:“姐姐還沒告訴我發生了什麼值得高興的事情呢?”
阿殷放下小鏡,又點了盞燈,擱在方桌上。
“別省着油錢,壞了眼睛,針線活最費眼睛。”她坐下後,笑道:“今日的確發生了一件值得高興的事情,那位貴人說以後再也不會找我了。”
姜璇道:“真真是件值得高興的事情!太好了!”同時,心裡也樂呵着。姐姐果真是太高興了,連先前說侯爺請她去問核雕的說辭都忘記了。她也不點破,眼睛笑成了月牙兒:“等以後姐姐去蜀州,更無後顧之憂了。”
姜璇一說,阿殷嘆了聲:“蜀州卻是去不成了。”
“襄州呢?”
“襄州也不成了,明日你去與範小郎說一聲,便說忽有變故,不能去蜀州了。”
姜璇也不想如花似玉的姐姐嫁給一腳踏入棺材的老翁,因此也不覺遺憾,反而有點高興。似是想到什麼,又道:“那……老爺和夫人這邊……”
阿殷道:“這個倒是不怕,總有法子的。”穆陽候纔是心頭大患,如今穆陽候的事情一了,其餘事情也簡單得多了。
姜璇也高興起來。
“我今晚多繡點帕子,補貼家用後再藏點私房錢,核雕我也能雕一些,雖然雕得不及姐姐,但託範小郎賣應該也能得點銀錢。我和姐姐一起掙私房錢!”
阿殷含笑點頭。
夜裡姐妹倆點着兩盞銅燈,在同個方桌上,你一頭,我一頭的,時不時說個笑,倒也其樂融融。
次日一早,姜璇先託人給範好核帶了口信,隨後再揣着這些時日以來繡的花樣去華綢商鋪。華綢商鋪的大掌櫃格外喜歡姜璇的刺繡,她繡的花樣特別細膩,很合大掌櫃的心意。
所以一來二往的,姜璇一旦繡了新的花樣便會去華綢商鋪。
若華綢商鋪不要了,她纔會另擇商鋪。
商鋪裡的小廝見着了姜璇,很是熟絡地與姜璇打了招呼,立馬將姜璇迎進鋪裡。按照以往的慣例,等她坐上小半個時辰,忙得腳不沾地的大掌櫃便會出現了,看好了繡樣,一手給錢一手給繡樣,也算爽快。
姜璇算好了時間,便在裡頭想着等會拿了錢去糕點鋪裡給姐姐買點枸杞糕。核雕比刺繡還要累眼,姐姐往往桌前一坐,就不愛喝水,買點甜的,女兒家家喜歡的,姐姐纔會多吃幾個。
姜璇盤算着,正想着買完枸杞糕還要買什麼時,大掌櫃進來了。
姜璇有點驚訝。
她板凳都沒坐熱呢。
“大掌櫃早上好,”她起身打招呼,笑問:“今日大掌櫃不忙?”
大掌櫃是個中年人,上下打量了姜璇一眼,也笑道:“核雕興盛後,恭城來往的人漸多,生意有哪天是不忙的?再忙也不能怠慢了姜姑娘。前頭你送來的繡樣賣得不錯,我們這兒的繡娘也有繡得跟你的差不多,可偏偏缺了分細膩,有些顧客眼尖,瞅一眼便發現不對了,都指明要姜姑娘你親自繡的。姜姑娘可真是我們華綢商鋪的福星,”說着,大掌櫃眼中又多了幾分笑意,“這回可是帶了什麼新花樣?”
姜璇連忙拿了出來。
“都是我最近繡的,若大掌櫃不嫌棄,我還繡了些帕子。”
大掌櫃仔細瞧了瞧,又道:“帕子?讓我瞧瞧。”
姜璇這才把之前繡的帕子拿了出來,她繡得不多,本來也是隻是興致來了才繡在帕子上的。華綢商鋪有自己供應的布料,向來是不愛收這些的。
豈料大掌櫃認真地看了又看,道:“姜姑娘的繡工比以前更加細膩了,針腳綿密,我們商鋪的繡娘若看了怕是自愧不如。這樣吧,你今日帶來的繡樣和帕子我都要了。”大掌櫃喚了小廝過來,給姜璇結錢。
看到二兩銀子時,姜璇驚詫地道:“二……二兩銀子?”
大掌櫃和藹地道:“先前姜姑娘的繡樣賣得太好,其中一兩銀子算是給姑娘的分紅,剩下的一兩銀子是今日的酬勞還有新的定金,我很喜歡你今日送來的帕子,麻煩姑娘再給我繡多幾條。”
姜璇簡直受寵若驚,連忙向大掌櫃道了謝,表示一定會好好繡,不負大掌櫃的期待。
以前她來華綢商鋪,最多也只拿過二十文錢,二兩銀子擱在之前她是想都不敢想的。她喜滋滋地去糕點鋪買了綠豆糕,又買了紅豆糕,還買了上好的枸杞糕,見銀錢尚多,又拐去脂粉鋪裡買了胭脂水粉。
女兒家這個年齡都愛美,見到胭脂水粉都移不開目光。
買完後,姜璇碰上了範好核。
姜璇問:“你怎麼在這裡?小郎可有收到我的口信?”
範好核道:“什麼口信?”
姜璇道:“我今早託人去核雕鎮給你帶了個口信,我姐姐有變故,不能去蜀州了,這段時日麻煩你了。”她想起姐姐說的話,又拿出十文錢給範好核。
範好核沒收,只道:“我一大早就來了恭城,怕是與送口信的人錯開了。我是來告訴你好消息的,你之前託我賣的核雕,全都賣光了!我是來給你送錢的。”
說着,範好核從衣襟裡摸出一個錢囊。
姜璇掂了掂,略重。
範好核說:“有三兩銀子。”說着,又喜上眉梢地道:“姜姑娘就不必跟我客氣了,也是託你們倆的福,我那攤檔的生意現在才越來越好。阿殷姑娘不去蜀州也好,我那日回去後想了想,也覺得阿殷姑娘那麼好,嫁給老翁實在可惜。這不,今早就有人來找我,指名讓阿殷姑娘雕核,要十串十八羅漢核雕念珠,一串願意付二十兩銀子呢。”
姜璇的心肝噗咚噗咚地亂跳。
二十兩銀子,十串,那……那是兩百兩銀子!
老天爺!
姜璇腿肚兒在打顫,她道:“我……我現在馬上回去告訴姐姐!辛苦範小郎了!”
姜璇整個人飄飄然地回了殷家。
與阿殷一說,阿殷卻沒姜璇想象中那麼欣喜若狂。姜璇見狀,也冷靜了下來,問:“姐姐可有什麼不妥?”阿殷搖首,問道:“範小郎可有說這樁買賣的買主是何人?”
姜璇一拍腦袋:“我一聽兩百兩,整個人太高興了,一時間也沒問。”
阿殷說:“此事不急,待與範小郎約個時間,再仔細問問。”
姜璇道:“範小郎如今還在恭城裡呢。”她正想說擇日不如撞日,擡首一望,外頭天色都黑了。聽到兩百兩銀子,實在太高興了,連時間都忘了。
阿殷道:“明日吧。”
姜璇又美滋滋地說道:“老天爺開始眷顧我們了。今日華綢商鋪的大掌櫃把我所有的繡樣都買了,還跟我訂了繡帕!連範小郎那邊的核雕都賣光了!姐姐,我們這是不是苦盡甘來?”
“嗯,待明日我見了範小郎,仔細問了再決定接不接這樁買賣。畢竟兩百兩銀子,不是小數目,若是做得不好,怕會砸自己的腳。”
姜璇道:“不管姐姐接不接,今日我掙了五兩銀子呢!啊,對了,我還給姐姐買了糕點!是枸杞糕,還有紅豆糕綠豆糕,我去拿盤子裝上。”她邊裝邊道:“姐姐,我還買了胭脂水粉呢,掌櫃說是百越那邊新產的荔枝紅,薄薄擦上一層,跟仙女下凡似的……”
姜璇說得高興,阿殷也聽着,不願擾了她的興致。
好事接踵而來,的確是喜事。
可好事太多了,卻讓人心不踏實。
翌日,阿殷找到了範好核,仔細一問,說是買家是江南一帶的富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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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商業繁華,富商匯聚,是個富得流油的地方。
阿殷說道:“江南雖富庶,但兩百兩銀子是極大的數目。有這筆錢,亦能找個名家精雕細琢,怎會找上我?”
範好核說:“這個阿殷姑娘你大可放心,我起初聽到時也疑心對方是騙子,但仔細一問,對方說是那一日阿殷姑娘你與洛嬌鬥核時,他全程看在眼底,覺得阿殷姑娘您手速快,他這十八羅漢核雕念珠要得急,而市面上的又不符合他的心意。所以這一回才找上了你,說是你若願意接下這樁買賣,便先給二十兩的定金,待第一串十八羅漢核雕念珠出來後,若他尚滿意再讓姑娘您雕剩下的九串。不過,對方要得急,十串十八羅漢核雕念珠,希望能在二十天之內完成。”
一頓,範好核又道:“對方很有誠意,先給二十兩訂金,出手很是闊綽。買賣買賣,最擔心的不是不給錢麼?銀錢都撂下了,斷不會是騙子。”
阿殷聽了,也覺得這樁買賣划算。
兩百兩的一樁買賣,待事成後,必定更多人知道她元公之徒的名字。
且此時不能嫁老翁遠離恭城,多點銀錢傍身總歸是好事。
她道:“勞煩範小郎了,上回蜀州一事也給你添了麻煩,我備了小小薄禮,還請你一定要收下,是我的一點心意。”她伸出手,掌心上是一個木匣子。
她道:“我妹妹說你不願收錢,我便想着投其所好。這是我年初雕刻的持珠彌勒核雕,願你事事稱心如意。”
範好核打開一看。
玉石爲底託,一個持珠彌勒核雕笑口大開,我佛慈悲。
範好核連忙道謝,真心真意地收下了,心中暗忖以後替阿殷姑娘辦事定要更加盡心盡力,方不辜負她對他的信任。
與範好核告辭後,阿殷拐小路走回家。
自從上次在巷子口遇上言深後,阿殷便有了心理陰影,生怕哪天冷不丁的又見到言深,不苟言笑地請她去見穆陽候。那位貴人的脾性實在難以捉摸,接觸了三次,每次回來都令她心有餘悸。
然而,這一回連家中後門也讓阿殷有心理陰影了。
她疾步走回去時,碰見了一個面生的小廝。
“殷姑娘,我家郎君要見你。”小廝語氣很生硬。
阿殷滿頭霧水,怎地人人都想見她?便問:“你家郎君是何人?”
小廝道:“你見了便知道。”
阿殷惱了,道:“不管你家郎君是何人,要想見人便遞帖上門。你郎君這般做派,是請人還是擄人?”阿殷的語氣也不太客氣,眼角一掃,倒有一兩分穆陽候的氣勢。
小廝被唬住了,不自覺地移開目光,有幾分做小伏低的姿態。
也是此時,黑暗中忽然走出一道身影。
卻見那人穿着青白圓領錦袍,濃眉俊目,向阿殷微微頷首,一臉溫和地道:“是我家僕役唐突了姑娘,是在下管教無方。還不向殷姑娘賠罪?”
郎君發號施令,小廝當即賠了個不是。
阿殷神色緩和下來,道:“不知洛大人找民女是因何事?”
洛原笑了:“舍妹道殷姑娘冰雪聰明,今日一見果真名不虛傳。我並未着官服,殷姑娘喚我一聲洛郎便可。”
……洛郎?
阿殷道:“官民有別,阿殷不敢逾矩。”
“殷姑娘不必客氣,再怎麼說殷姑娘也是舍妹的救命恩人,亦是我洛家的恩人,擔得起這一聲洛郎。今日我是專程來感謝殷姑娘的。多得殷姑娘出手,舍妹方能免去性命之憂,大恩大德我們洛家謹記心中。在下也從舍妹口中知道殷姑娘乃核雕技者,雕得一手好核雕,十八羅漢的六刀絕活更是驚豔了衆人……”他遞出一張請帖,純黑的底,十分罕見,“在下有幸得王相賞識方有今日,核雕技者不分男女,有能者居之。爲了讓更多核雕技者出人頭地,我準備在恭城舉辦了一場鬥核大會,時間是六月初一。”
阿殷回去後打開了這張請帖。
果真是鬥核大會的邀請帖,裡面還詳細寫了大會規則,以及勝者能得五十兩白銀。
姜璇問:“姐姐要去嗎?六月初一,還有一個半月。不過聽姐姐這麼一說,洛大人倒像是個好人,一點兒也不像他妹妹那麼囂張跋扈,像是個謙謙君子呢。”
阿殷讓姜璇收好了這張邀請帖,說:“還有一個半月,不着急,現在當務之急是將十八羅漢核雕念珠的買賣做好。”
兩日後,阿殷雕刻好了第一串十八羅漢核雕念珠,讓範好核交給了那位江南富商。那位富商很是滿意,當即又給了一半的銀錢,讓阿殷完成剩下的九串念珠。
阿殷費心費力,在第十九天的時候提前完成了。
她打磨拋光完畢,仔仔細細地檢查,確定一絲瑕疵也沒有後,方收進匣子裡,準備明天讓範好核送過去。她打了個哈欠,外頭漆黑安靜,夏蟬叫得正歡,再看一眼漏壺,竟然已經過了子時。
她回到牀榻時,發現姜璇居然還沒睡,靠在牆壁上繡着帕子,另一頭放着銅燈。
“姐姐,你要歇了嗎?”
阿殷道:“這麼晚了,怎麼還不歇?”頓了下,她又無奈地道:“仔細燒了牀榻,姐姐說了幾回,銅燈莫要放在榻上,容易燒上牀幔。”
姜璇道:“我想着在榻上繡帕子,乏了一吹銅燈倒頭便能歇了。我曉得姐姐沒睡,纔敢放在榻上的!”
阿殷邊上榻邊道:“以後可不許了。”
姜璇連忙應聲。
阿殷探頭望去,姜璇又喜滋滋地道:“姐姐你瞧,華綢商鋪的大掌櫃前幾天說我帕子賣得特別好呢,每日都有人來買。前日大掌櫃又給了我定金,說讓我再繡一批新的。”
阿殷拿起竹籃裡的一條繡帕。
是樣式十分簡單的帕子,白底黃花。
“大掌櫃說我的針腳特別細膩,顧客都覺得好。大掌櫃大概覺得我的繡帕賣得好,這二十天裡每次過去華綢商鋪,大掌櫃都給了我分紅,加起來也有七八兩銀子了。姐姐,我覺得我們之前受的苦都是值得的,只有捱得住苦,老天爺見着了,纔會給你嚐到甜滋味。”
她又笑眯眯地對阿殷道:“以後我繡多點帕子,姐姐也不用那麼辛苦了。”
知妹妹心疼自己,阿殷坦然接受,說:“好。”
“姐姐早點歇了吧,我再繡多幾條帕子也歇了,明日要送去華綢商鋪呢。”
到了第二天,阿殷先將匣子給了範好核,隨後又去了一間茶肆。怕被人認出,阿殷今日特地帶了帷帽。茶肆里人不少,阿殷要了一個雅間。
雅間的窗戶一推開,對面就是華綢商鋪。
沒一會,她看見阿璇進了華綢商鋪,不到一刻鐘,她又像是一隻歡快的鳥兒離開了華綢商鋪。
阿殷又靜坐了小半個時辰,在華綢商鋪人流較少時,她離開了茶肆。
她走進商鋪。
她慢條斯理地看着陳設在櫃檯上的布料,慢慢地依次掃過。華綢商鋪種類繁多,從最基本的布料,到成衣,連帕子羅襪都有賣。
她看得久了,也有小廝過來。
“姑娘想找些什麼?”
阿殷問:“你們這兒有賣帕子嗎?”
小廝道:“有的有的,我們這兒帕子樣式也多,姑娘想要什麼樣式的?”
阿殷說:“要白底黃花的,繡工細膩一些的。”
小廝道:“姑娘這不是說笑嗎?這樣的帕子繡起來簡單,自己在家中繡不也一樣麼?要不姑娘瞧瞧我們這裡的其他帕子,蘇繡蜀繡都有,也有十分細膩的繡工。”
阿殷搖搖頭,轉身走出華綢商鋪。
她擡頭望天,透過帷帽上的薄紗,日頭依舊刺眼,可心卻一點一點地在顫抖。
兩個月前的今天,她被請去天陵客棧,爲穆陽候侍疾。
他道若她不願,便不再找她,可如今卻是要逼得她主動上門。
這等手段,好生厲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