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夫人喚竈房多做了兩個菜。
待竈房把菜送來時,沈長堂也過來了。沈夫人道:“你來得正好,菜剛剛上,都是你愛吃的。”沈長堂坐下來,淡道:“多謝母親掛念。”
沈夫人微彎脣角,露出一絲笑意,道:“近來我常去清輝樓,裡頭的糕點頗是有趣,我瞧着新鮮今日也帶了一盒回來。”說着,沈夫人喚侍婢取來食盒。
保養得當的白皙手指掀開食盒,露出六個做出核雕模樣的糕點,底部乃奶白色接近透明的水晶皮,精細的刀功在細膩的水晶皮與酥餡刻畫出討喜的圖案。
沈夫人說:“我嘗過了,紅豆餡兒和山楂餡兒最好吃,等會明穆你嚐嚐。”
沈夫人把食盒遞了過去。
此時,她又道:“清輝樓的東家真是個可人兒,稱得上是世間少有的奇女子,不僅僅雕核了得,而且說起話兒來一套一套的,叫人不服也不行,若是生在永平,怕是連宮裡的公主也比不上。”
見沈長堂接過了食盒,破天荒地的吃了兩個糕點,沈夫人微微眯眼。
沈長堂問:“母親怎麼突然想起去清輝樓?”
沈夫人笑道:“不是突然想起,先前你表妹不是闖了禍麼?起因便是清輝樓的東家。從孃家回來後,我便一直想親自去會一會這位姑娘,沒想到一見如故,真真是個可人兒。若是出身再好一些,擱在永平裡,以她的能耐嫁個皇子也是綽綽有餘的。”
脣角又是微彎,沈夫人道:“明穆你說是吧?”
沈長堂擱下筷子,慢條斯理地道:“若皇子真想娶,也未必不可,事在人爲。”
夜色漸涼。
範嬤嬤給沈夫人寬衣梳頭,象牙梳穿過一縷一縷的發,動作又輕柔又仔細,瞅見一根亮白的髮絲,不着痕跡地拔去。範嬤嬤是老嬤嬤了,以前在宮裡的尚宮局受過教導,對老宮妃的白髮特別有一套,拔下來時保證宮妃無法察覺。宮裡的女人最怕年華逝去,紅顏枯骨。範嬤嬤將白髮絲纏在尾指,沒入袖中。
“別藏了,我瞧見了。”沈夫人道。
範嬤嬤一頓,不由笑道:“夫人火眼金睛,是老奴失策了。”
沈夫人嗔笑道:“不是你手慢,你跟我這麼多年,我哪裡會不知道你的心思。每當我有了白髮,你眼神便不對。我一看一個準。”
範嬤嬤說:“夫人今夜似乎特別高興?”
沈夫人望着鏡裡的自己,皮膚光澤不再,再名貴再仔細的保養也耐不住歲月的摧殘,留下一道一道的細痕。當年的永平第一美人風華不再,已是半老徐娘了。
再心高氣傲也有氣歇的一日。
出嫁從夫,夫死從子。
丈夫無法依靠,她只剩兒子了。
她嘆道:“哪裡是高興?不過是認命罷了。”
範嬤嬤跟着嘆息。
此時,沈夫人又道:“前些時日周家三夫人送來的那幾匹宮緞擱哪兒了?”範嬤嬤說道:“都擱在庫房裡了。”沈夫人道:“明日我去清輝樓時,一併帶去。”
範嬤嬤詫異道:“夫人是要送給那位殷姑娘?”
沈夫人說:“今日我算是看清兒子的態度了,原以爲不過是娶來通房的,今日看來不然。”
範嬤嬤更是詫異,道:“那……那樣的身份,又豈能配得上我們沈家?”
沈夫人搖首,道:“是配不上,可兒子喜歡。他說了事在人爲,必定是說到做到。我們母子本就有隔閡,且我一直盼着他娶妻,如今想來,娶誰又有什麼區別?即便是娶個天家公主,於沈家而言,面上有光,可於我而言,裡子的心酸又有誰知道?倒不如助他一臂之力,助他娶了心上人。”
而這甜頭,沈夫人已經嚐到了。
莫說是個拋頭露臉的殷氏,即便是個街邊乞討的孤女,只要兒子歡喜,只要兒子願意親近自己,她一樣同意!
沈夫人似是想起什麼,呢喃道:“難怪了,前些年總愛往綏州跑,原來是這個緣由。”她無奈地道:“都言英雄難過美人關,我那兒子面冷心冷,沒想到還是過不了這一關。以前老覺得兒子缺了幾分煙火氣,現在有了。”
想通了這一茬,沈夫人又頻頻點頭。
“難怪對李家的婚事不上心,原來李蓉不過是個幌子,他能做到這份上,看來確確實實是上心了。”
“宮中錦緞,胭脂水粉,金釵步搖,前朝墨寶,六州香扇……”阿殷數了數,木箱子裡堆得滿當當的,隨便拎一樣出來都是價值不菲。
她側頭看着身邊的人,問:“你和你母親說了?”
沈長堂道:“應該是那一日你在蘇府時,母親看出了端倪,前陣子一直在試探我。”
阿殷道:“你被試探出來了?”她睜大眼,一副不敢置信的模樣,說道:“這世間居然還有人能試探沈侯爺?果真薑還是老的辣!你如何跟沈夫人說的?沈夫人又是如何試探的?”
她的臉上寫滿了好奇。
沈長堂一臉寵溺地與她一一道來。阿殷聽了,很是失望,道:“這哪兒叫試探呀,沈侯爺您分明是故意表現出來的吧?如今沈夫人肯定是知道了,怪不得隔三差五便給我送東西,看我的眼神也格外和藹。我還以爲是我在清輝樓授課時的模樣與學識打動了沈夫人呢,原來最後還是因爲你。”
沈長堂抱着她,問:“多少人羨慕不來有個討好自己的婆婆,你這倒是嫌棄了?”
阿殷說:“不是嫌棄。”
她傾前身子圈住沈長堂的脖頸,說道:“是心疼明穆。”
沈長堂的眼神慢慢變得溫柔:“用過去的傷痛換一個你,值得。”
得了沈長堂的肯定後,阿殷在清輝樓裡見到沈夫人也不再覺得稀奇,依舊不卑不亢地應對。過了一陣子,阿殷忽然收到了蘇家的邀請帖。
阿殷仔細地看了看,竟是月茗縣主的那幾位兄長。
她怎麼想也想不到自己有朝一日能與月茗縣主的幾位兄長扯上關係。範好核見狀,問道:“大姑娘可要拒絕?若是拒絕的話,我出去婉拒了。”
阿殷說道:“不必。”
範好核問:“大姑娘,他們雖然打着請教核雕的名義,但我打聽了,他們幾位從來都不賞核雕的,定是打了其他主意。”
阿殷沉吟道:“月茗縣主離開永平已有一月有餘,他們要秋後算賬的話也不該是現在,且有蘇將軍在,他們也不敢亂來。他們敢下帖,我便敢應約。”
話是這麼說,實則阿殷想得更深。
雖說如今與沈長堂沒有成婚,但現下連沈夫人都認可她了,她進沈家也是遲早的事。而蘇家是沈家的親戚,是沈夫人的孃家,蘇將軍也並非不講理之人。
阿殷吩咐道:“轉告幾位郎君,屆時我準時赴約,以清輝樓東家的身份。”
赴約的那一日,正好是八月底。
酷暑早已離開永平,幾片發黃的葉兒隨着初秋的風在地上打着轉兒。
一輛馬車緩緩駛入蘇府。
比起上回,這一回幾乎是馬車剛停,蘇家的總管已然上前,向阿殷施了一禮,之後方道:“殷姑娘,這邊請,大郎與三郎已在偏廳裡候着姑娘。”
阿殷微微頷首,邁開腳步跟上蘇家總管。
到達偏廳後,蘇總管一推門,阿殷不由微微一怔。偏廳裡擺了不少核雕,還有雕核器具,而蘇家的大郎與三郎就坐在桌案旁,看樣子倒像是真心討教的。
阿殷收回目光,進了偏廳。
阿殷幾乎是一坐下,蘇大郎和蘇三郎兩人便陸續問阿殷有關核雕的問題,絲毫沒有提起過月茗縣主。阿殷一一回答後,兩兄弟遞了雕核器具,想讓阿殷雕核。
整整兩個時辰,蘇家兄弟果真就在討教雕核。
將近傍晚時分,蘇家兄弟倆面上才露出倦色,結束了一整個白天的討教。阿殷回到自家宅邸後,也沒想明白蘇家想做什麼。當時的沈夫人,她尚能理解,可如今的蘇家委實捉摸不透。
之後半個月內,蘇家兄弟足足請了她五回。
而每一回都是在認認真真地討教核雕,從未提過其他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