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山腳下,趙匡胤翻鞍下馬,緩步朝蜀軍大寨口走去。
“既然李帥掃榻以待,某家應約前來。”
上山後,面對緊閉的寨門,以及寨牆上瞄準他的無數弓弩,趙匡胤泰然自若地抱拳拱手,臉上居然帶着幾絲笑意。
“香帥有令,一營二營全體列隊,大開寨門。”這時,從寨牆上,飄下傳令官的大吼聲。
咫尺之遙的寨牆內,忽然傳出令趙匡胤覺得十分驚訝而又陌生的口令聲。
“全體都有。”
“立正。”
“向右看齊。”
“向前看。”
“稍息。”
“起步走。”
伴隨着短促有力的口令聲聲,蜀軍的寨門緩緩打開,迎面撲入趙匡胤眼簾的是,一隊隊排列成直線的蜀軍士兵。
他們身穿黑兜厚甲,緊握着手裡的長槍,站得筆直,一個個抿緊嘴脣,一聲不吭的注視着他。
身爲宿將的趙匡胤心底裡感到異常之震撼,剛纔寨牆之上的跑步聲,他聽得非常真切。
如果真是這些人,在遠不到半刻鐘的時間內,就集結完畢,可想而知,蜀軍的訓練水平將是驚人的可怕。
上次,趙匡胤雖然在山道上見識過蜀軍的備戰速度,不過,那是已經成形的行軍隊伍,指揮起來自然的容易得多。
這一次蜀軍從混亂中,能夠迅速集結,更令趙匡胤感到震撼。
“在下姓黃名景勝,奉香帥軍令,在此恭候使者。”黃景勝皮笑肉不笑地拱了拱手,算是對趙匡胤表達了歡迎之意。
趙匡胤卻暗暗心驚,蜀將明明猜得到他的身份,卻故意沒有點破,顯然是留了很大的餘地。
兩軍交兵,不斬來使。
既然蜀將把他定位爲使者的身份,趙匡胤印證了此前的猜測,心裡總算是踏實了下來。
幹冒奇險,自投落網,要說趙匡胤完全不怕,那肯定是騙人的。
黃景勝陪着趙匡胤往大帳那邊走去,沿途,趙匡胤驚訝地發現,蜀軍大寨裡的空地上,有不少蒙着麻布的器械高高的聳立着。
莫非這就是昨晚投出火球的器械?趙匡胤一想到這裡,馬上就意識到:蜀軍修築了堅固的堡壘,又是居高臨下,再有能拋出火球的投石機助陣,這個大寨,要想攻破,至少要填進去數萬兵馬。
有了這個基本的判斷之後,趙匡胤對蜀軍的實力,有了很進一步的瞭解,徹底收起了輕視的態度。
趙匡胤一邊走,一邊觀察着蜀軍寨內的動靜。當他看見,有些民夫正提着大鐵鍋,朝營房的屋頂以及牆面灑水時,這才驚異的發覺,敢情營房上面竟然都抹了稀泥。
基於這個驚人的發現,趙匡胤也就心中有數,放火箭燒大寨,對於這裡來說,已經不管用了。
這時,一個身穿白袍,頭上插着一根玉簪,面目清秀,隱約有股子仙風道骨的年輕人,正含笑立於中軍大帳之前,一大排武將肅手立於他的身後,狀極恭敬。
莫非,這個年輕得不像話的青年,竟是蜀軍的主帥,趙匡胤簡直不敢相信他自己的眼睛。
“呵呵,使者應約前來,鄙人有失遠迎,還望恕罪。”李中易客氣地拱了拱手。
這一下,趙匡胤再無懷疑,此人必是蜀軍主將。
按照這個時代的禮法,在迎接客人的時候,只有地位最高的人,纔有資格最先說話,所有人都不得僭越,否則就是大忌。
“見過李帥。”秉承禮尚往來的習俗,趙匡胤也客氣的和李中易拱手見禮。
李中易的眼眸微微一閃,好一個心思剔透的趙匡胤,配合得倒是非常默契呢。
他這邊故意省略了趙匡胤的真實身份,趙老二也很乖覺的沒當着衆人的面,表露身份,一來一去,配合得很好。
嗯,和聰明人打交道,的確是一件令人很舒服的事情吶。
李中易按捺住心中的滿意,笑着吩咐說:“使者既然來了,就請先去見見朋友們吧?來人,給使者帶路。”
出乎趙匡胤的意料之外,蜀軍的這位李帥,並沒有請他進中軍大帳喝茶寒暄客套,或是藉着展示的軍威,耍狠抖蠻,反而讓他直接去見慕容化龍他們。
有意思,真有意思。趙匡胤壓下心中的好奇,更在黃景勝的身後,直接去了慕容延釗他們的小帳。
趙匡胤在黃景勝的帶領下,走進一座小帳內,迎面就見趙匡義正哭喪着臉,呆呆的坐在角落裡,即使聽見他的腳步聲,也沒回頭。
“三郎……”趙匡胤一看見親弟弟趙匡義,心裡立時明白,果然如他所料,慕容化龍和趙匡義都落到了蜀軍的李帥手上。
趙匡義聽見極爲熟悉的聲音,不由轉過頭,“啊……你……”整個人呆住了。
“三郎,難道你不認識二兄了麼?”趙匡胤哈哈一笑,異常親熱的衝趙匡義張開雙臂。
“哎呀,二兄,可想死小弟了。”趙匡義突然見到意想不到的至親兄長,不由驚喜萬分,一蹦老高,象燕子還巢一般,直接撲進了趙匡胤的懷中,摟緊了他的脖子,再也不肯撒手。
“三郎,化龍兄沒跟你在一起?”趙匡胤擡手拍着自家三弟的背脊,一邊安撫着他緊張的情緒,一邊遊目四顧,卻沒見到慕容延釗的身影。
趙匡義扁着嘴說:“李中易故意把我們倆隔開了,讓我們分住兩個小帳。”
他嘴上抱怨着,手心裡直冒虛汗,他在中途拋棄慕容化龍於險境,這種極其不仗義的惡劣行爲,如果被一向重義的二兄知道,天知道會發生什麼事?
“李中易?”原來蜀將名叫李中易,趙匡胤第一次知道了對手的全名。
趙匡胤在默默的咀嚼着,這個恐怕會令他永世難忘的名字,心裡百味雜陳。
“三郎,你且稍安勿躁,爲兄先去看看化龍兄。”趙匡胤發現趙匡義的臉色有些不對勁,卻以爲是弟弟受到了驚嚇,也就沒往深處想。
“二兄,你怎麼會來了?”趙匡義畢竟很機靈,一下子就問到了點子上。
趙匡胤寵溺地拍了拍趙匡義的手,笑眯眯的說:“我是來帶你們回家的,放心吧,爲兄心裡有底。”
“那……”趙匡義還待再問,卻被趙匡胤擺手攔住,“你我是至親同胞,我既然來了,還怕沒有說話的時間?我先去看看化龍兄的近況,再來尋你。”
說罷,趙匡胤輕輕的推開一直糾纏在身上的三弟,掉頭出帳去找慕容延釗。
“拜託仁兄帶我去見慕容兄,有勞了。”趙匡胤客氣地衝黃景勝拱手爲禮。
見趙匡胤這麼快就舍了親兄弟,卻要見異姓兄弟,黃景勝不由大爲感慨,也很客氣的還禮說:“請您隨我來。”
別人也許不清楚內幕,黃景勝這個全程參與者,怎麼可能不知道呢?
等見了躺在榻上,右腿包得象糉子的慕容延釗,趙匡胤的心頭猛地一緊,兩個健步就竄到了他的身前,急忙問道:“化龍兄,都是我害苦了你,傷得重不重?有沒有看過郎中?上了傷藥麼?”
原本閉着眼睛的慕容化龍,忽然聽見趙二郎的聲音,他猛地坐起身子,定神一看,果然是可以託付性命的趙匡胤。
“你怎麼也被……”慕容化龍晃了晃腦袋,待看清楚趙匡胤的衣裝,立即意識他誤會了,趕忙收住了話頭。
“怎麼?我也被蜀軍俘虜了?”趙匡胤嘿嘿一笑,戲謔的望着慕容延釗。
趙匡胤太過了解慕容延釗的習性,這傢伙只要一張嘴,趙匡胤就知道他在想什麼。
“化龍兄,我來晚了,讓你受苦了,唉。”趙匡胤蹲到慕容延釗的身前,緊緊地握住他的手,異常用力。
“咳,在這裡比我們大周的軍營還要舒服。住着單獨的小帳,每兩天一隻雞,頓頓有羊肉,葷素搭配,吃得比自己家裡還要好。”慕容延釗重重地嘆了口氣,指着傷腿說,“你看,專門的郎中每天來替我檢查傷情,換藥,想喝水啥的,隨時言語一聲,就有人來殷勤的伺候着。”
趙匡胤沒理會慕容延釗說啥,而是上上下下,仔仔細細地打量了他一番。
見慕容延釗說話的時候中氣不算太弱,蒼白的臉龐之上,帶有一絲若隱若現的紅意,精神頭也還不錯,趙匡胤也就暗暗的放下了一直懸着的那顆心。
“我是來領你們回家的。”趙匡胤緩緩嘆了口氣,“只是不知道那位李帥會提何條件?”
見趙匡胤爲了維護他的顏色,絕口不提被俘虜的糗事,慕容延釗暗暗感激不已,反正已經是這樣了,還有何顏面可談?
於是,慕容延釗就把怎麼樣混進河池,在拿到守軍的佈防圖後,蜀軍的糧倉突然失了火,他們只得躲去錢可望家。
由於錢可望的出賣,慕容延釗和趙匡義,這才被蜀軍所俘。
鑑於趙匡胤冒着天大的風險,親自到蜀軍大寨來營救他們,慕容延釗嚥下了已經到嘴邊的埋怨,厚道的幫趙匡義作了遮掩。
儘管慕容延釗講到被俘過程時有些口吃,讓趙匡胤覺得有些疑問,但是,他哪裡想象得到,他的好弟弟趙匡義竟然會做出那種不仗義的“沒良心事”呢?
“化龍兄,你覺得李中易是個什麼樣的人?”趙匡胤瞭解到了整個實踐的來龍去脈之後,就開始打探李中易的爲人,這對下一步的人質交易,至關重要。
“說實話,以我的豬腦子,真是看不透他。”慕容延釗仔細地想了想,解釋說,“從蜀軍糧倉着火,到我和三郎被俘,僅僅只有一天時間。而且,錢可望想殺我和三郎的時候,李中易的鄉軍已經衝進了錢府,否則的話……”
只一天?趙匡胤眯緊兩眼,暗暗心驚不已。潛伏在官紳之家的細作,居然在短短的一天內,就被李中易從茫茫十餘萬的人海之中挖了出來。
可想而知,此人智深似海,竟有神鬼莫測之能?
慕容延釗的未盡之意,趙匡胤也聽得很明白,如果不是李中易帶兵去擒拿,錢可望必然會殺了他們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