梟雄賦
三聲落地,心如洪災。
書房內開着空調,馬力很足,清涼宜人,23攝氏度,這是養魚最適宜的溫度,也是令人精神煥發的溫度,可老人和狐四這一主一僕的額頭上卻駭然地出現了豆大汗珠,地上的東西白晃晃一片,透着寒光,似乎在嘲笑着兩人。
“這三把刀,很熟悉吧。”蕭雲語調輕輕柔柔,像情人間的悄悄話。
地上放着明亮晃眼的東西,是三把刀,沒有刀鞘,刀柄漆黑如夜,刃薄而鋒利,末端紋有一條黑龍,只是這條黑龍有點殘疾,只有龍首、龍身,沒有龍尾。圈中人都知道,這是黑龍團暗殺組的砍刀,那條黑龍取“神龍見首不見尾”之意。
老人終於從震驚中恢復過來,平心靜氣,將紫砂壺的壺嘴湊到嘴邊,輕輕地啜了一小口。
身旁的狐四則沒有這份深厚定力,緊了緊拳頭,冷聲道:“這三把刀怎麼會在你這裡?”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爲。”蕭雲淡淡道,從褲子裡掏出一包煙,也不在乎空調房空氣污濁與否,兩指夾着點燃,望向老人,輕輕嘆了句,“禍起蕭牆。未來岳父,我真沒想到在丹青巷給我設伏的人竟然是你派出的,總得給我一個合理解釋吧。”
老人凝眉沉默了許久,輕聲道:“該知道的,你都應該猜到了,還要我解釋嗎?”
蕭雲深深吸了一口氣,終於想通了小青那事的來龍去脈,一股寒意從內心傳遍全身,毫無感情色彩道:“世上,有多少事我們不曾知道?我們不知道螃蟹和柿子一起吃會中毒,我們也不知道其實蛋白質不止是人們必須的營養元素,更可能是致命的物質,例如蛇毒。知道不該知道的,比知道該知道的,確實痛苦。”
“孩子,我這樣做,其實也是爲了你好,你的舞臺根本不在十里清揚的一畝三分地上,這片天下,等着你去征服。”老人眼神裡透着一絲憐愛,讚賞地看着面前的年輕人,雖然被他發現了背後的真相,但這也是這孩子能力的表現。在老人眼裡,一個年輕現在沒錢沒勢不重要,他看重的是他女婿在十年、二十年後的地位。
“天下?”
蕭雲不屑一笑,人生在世,最珍貴的是什麼?“得不到”和“已失去”。小青的死,在他心裡一直是個無法泯滅的傷疤,連自己想保護的人都無法保護,要這片天下有何用?如果身邊的人都因爲自己的緣故而遇害,去爭那片天下有意義嗎?
“天命所歸。一個人,站在一座山的哪個位置,有時是不能選擇的。”老人輕聲道。
“站在山頂和站在山腳的人,地位雖然不同,但在對方眼裡,何嘗不是同樣的渺小?”
蕭雲輕輕感慨道,這個想法,會偶爾縈繞他腦海,他擔心,在成爲萬人之上時會帶來無比喜悅,但同時也會帶來難以癒合的傷痕,就如《老人與海》中,老頭兒桑提亞哥歷經千辛萬苦捕獲到大魚後萬般欣喜,卻又只能眼睜睜看着不時冒出的鯊羣將大魚一點點死咬掉而萬般痛心,徒留魚骨。
但這條路一旦踏上了第一步,就很難再回頭了,就如同兩軍對壘,衝鋒敢死隊一樣,往前衝,也許會死在敵人的手上,從而贏得爲國捐軀的威名;往後退,只能死在監軍的屠刀下,而且被人唾罵膽小懦弱之輩。
“一個女人,能讓你心生徘徊,說明你的修行還不夠。”狐四冷冷拋出一句。
蕭雲輕笑一聲,抽了一口煙,望着狐四,柔聲道:“你知道我爲什麼不殺你嗎?我知道你的隱蹤能力十分強大,逃匿的速度是無人能及,但那是在你遇到我之前。我估計你不知道,我已經跟蹤過你好幾回了,我看着你吃飯,看着你打電話,甚至看着你上廁所。我有很多機會下手,但我沒有,不是我不想殺你,只是我覺得,小青的事應該有個終點,你很幸運,在終點之後。”
狐四一怔,看着年輕人陽光般的笑容,內心竟生起一絲死亡的恐懼。
自己是最出色的偵察兵出身,隱匿偵察與反偵察的能力是舉世無雙的,從未失手。
兩年前,一號首長曾經來寧州視察經濟發展,他很想見見首長的真人,竟然通過了層層的中南海保鏢的封鎖線,進入到了首長下榻的寧州五星級酒店――有鳳來儀,近距離地拍了一張照片,然後從容不迫離去,這份歷經多次戰爭演習洗禮的真功夫,是吹不出來的,卻萬沒想到自己竟被這個年輕人悄悄跟在後面這麼多次都沒有發現。
念及此,狐四的臉色不由得由蒼白變成死灰一般。
蕭雲彈彈有點積聚的菸灰,看向老人,平靜道:“未來岳父,小青的事就到這了,我不再追究。我只想很明確地告訴你一點,不要嘗試着利用我,那對你沒有絲毫好處,我不是一個很好控制的人。”
見到蕭雲以這樣的口吻與老人談話,狐四顧不上恐懼,有點怒意道:“目無尊長。”
毫無先兆地,蕭雲乾淨空靈的眼神一隱,雙腳一蹭地,像春燕掠過水麪,飛身滑行而去,勢猛若老虎出柙,轉瞬間便來到了狐四跟前。狐四還沒來得及做好防守架勢,肚子就着實地捱了一拳,如隨手扔出的樹枝,不受控制般地搖晃着向後飛跌出去。
?啷!
一聲巨響,狐四重重地砸在了一盆含羞草上,弱不禁風的身子轟然落地,後背如遭雷擊般劇烈疼痛,沾滿泥土,大口喘息起來,滿頭冷汗地捂住腹部,口裡的鮮血涌了出來,睜目一看,一雙詭魅的漆黑眸子猝然出現在自己眼睛的上空,只離自己十公分,殺氣無邊。
“這是替小青要你還的債,冤有頭,債有主,遲早是要還的,不是不報,時候未到。還有,請你記住,作爲一個下人,必須本分做人,不可以越俎代庖,下次我不讓你說話的時候,千萬別出聲,因爲那很可能是你的臨別遺言。”蕭雲冷冷道,起身盯着躺在地上臉色蒼白的狐四,面無表情,那根菸還安然無恙地在嘴裡斜叼着。
狐四默不作聲,擦了擦嘴角的猩紅血跡,平生一種潛藏在骨子裡的情感,恐懼。
這種情形下,任誰都會心生怯意的。
老人輕輕地搖晃着搖椅,嘴角掛着淺淺的微笑,輕聲道:“平生進退如飆風,一睨人才天下空。人是有感情的,正如古語所說,‘人非草木,孰能無情?’該怒時,則怒,不是什麼壞事,但要點到即止。能拋卻感情親疏、有無、多少等等的干擾思考問題,如此的人生,纔是一個智者的人生。孩子,我喜歡你的這股理智的霸氣。”
蕭雲隱去心中的憤怒,聽到老人的讚許,輕輕一笑,清淨如竹,輕聲道:“霸氣?想多了。我哪有什麼霸氣,只不過比別人更懂得生命的可貴罷了。生活的海洋並不像碧波漣漪的西子湖,隨着時間的流動,它時而平靜如鏡,時而浪花飛濺,時而巨浪衝天。人們在經受大風大浪的考驗之後,往往會變得更加堅強。”
因爲小青的事,蕭雲對這位未來岳父並沒有多少好感,他甚至不想知道這老人的背景。要不是母親吩咐,他絕不會踏入這裡一步。但母親的話是必須要聽的,蕭雲想起了那晚母親對他說過的話:“他救過我們倆的命,沒有他就沒有我們了。小七,你要好好對他,知道嗎?”
老人肯定不會知道,他的命其實就掌握在蕭雲母親的一句話中。
“孩子,小青的事我很難過,但她的死是在我的意料之外的,我很抱歉。你需要我做點什麼彌補一下嗎?”老人舐犢情深,雖不知曉這個年輕人經歷過怎樣的煎熬與磨練,但他知道一點,這孩子就像一根彈簧,愈壓愈強。
蕭雲掐滅菸頭,輕聲道:“生命,如同時間一樣,是沒有什麼東西可以彌補的。”
“我知道你對我很介懷,我願意一個人承受着,可我女兒……”老人誠心誠意輕聲道。
“你女兒我是肯定會娶的,這點你放心。”蕭雲硬生生打斷老人的話。
“我就是不放心。”老人低聲道,聲音有些如海風般的乾澀鹹苦,手指輕輕敲着紫砂壺。
“給我一張銀行卡,五十萬。”蕭雲忽然說了這麼一句。
老人露出了一個會心的微笑,他不怕蕭雲向他獅子大開口地索要,就怕蕭雲客套拒絕他的一切幫助,那說明這孩子仍存有芥蒂之心,不願意和他多交流。只要能緩和與這年輕人的關係,別說五十萬了,五百萬他都願意給。
老人咳嗽了好幾聲,望着已經掙扎着站起來的狐四,輕聲道:“把卡給他。”
“這張卡里,有六十萬。”狐四諾諾道,掏出銀行卡,微微有些顫抖地遞給蕭雲,眼神中還是不留痕跡地帶着些許懼意。他沒想到這個年輕人的武功會如此了得,他擅長的是跟蹤、隱匿,武功並不高,但反應速度是一流的,卻沒想到在這年輕人面前不堪一擊。
蕭雲接過來,輕聲道:“未來岳父,這六十萬裡面有五十五萬是我借你的,還有五萬是小青應得的,她的論文在寧大的《校園週刊》上獲獎了,獎金是五萬。她人不在了,學校不會發給她,只能你給了,我替她存着。”
“很好。”老人頷首微笑。
這年輕人對身邊的人重情重義,自己將女兒託付給他,也會放下心來。
“孩子,其實今天我叫你來,還有一件事情。”老人沉默了些久,輕聲開口道。
“你說。”蕭雲移步走到窗邊,負手看着牆上那幅用狂草寫着“銀狐”的字帖。
“你知道我有家上市公司吧?”老人又晃起了搖椅,一上一下,像孩童玩的木馬。
“玉笛傳媒集團。”蕭雲依舊看着那兩個狂草字,直接將公司的名字說了出來。
“你知道我有**背景吧?”老人輕聲道。
“曾經獨領風騷、但十幾年前銷聲匿跡的銀狐堂。”蕭雲細細端詳着兩個狂草字的筆勢。
很多事情,並不是他不知道,只是他不想說而已,這有點類似於帝王心態,高深莫測。
“我想我女兒接管玉笛傳媒,你接管我那些見不得光的東西。”老人終於說出自己的打算。
“你忘了我剛纔說過什麼嗎?”蕭雲轉過身,望向神態如採菊南山下般安然的老人。
“嗯?”老人皺皺兩道灰白眉毛。
“我不是一個很好控制的人。”蕭雲又將視線回到字上,一筆一劃,一勾一點地揣摩着。
老人輕輕嘆息,不再強求,又拿開木塞,淺淺抿了一口酒,馥郁芬芳。
蕭雲指了指牆上那帖狂草,輕聲道:“你叫銀狐?”
老人點點頭,望着那帖狂草陷入了沉思,半晌才道:“有些記憶被焚燒掉,有些記憶被埋在心底,歲月如流水般地劃過,直叫人嘆息歲月不饒人啊。這稱呼已經很多年沒被提起嘍,有時我都記不起這是自己的稱呼了。”
“那字是誰寫的?”蕭雲好奇問道。
老人微微一笑,並不作答,反問道:“你覺得那字怎麼樣?”
蕭雲端詳着那兩個字,輕聲道:“狂草要寫好很難,講究‘藏真妙於瘦’,強調在一瀉千里的筆勢中能保持中鋒行筆,逆鋒起筆,用鋒尖在紙面上條約出瘦勁凝練而富有圓轉彈性的線條,最高境界是達到‘折叉股’和‘萬歲枯藤’的藝術效果。”
他頓了頓,繼續道:“這兩個字在結字和章法上疏密有致,斜正各異,大小不一,虛實相合,枯潤錯落,形成了強烈對比,行筆有如虺蛇奔走勢,旋風驟雨聲響滿屋堂,給人以昂揚激越的美感,不失爲狂草中的精品,不知是哪位書法名家的作品呢?”
老人大笑而起,輕聲道:“你的評價,和寧州著名書法家俞知堂老人的評價一模一樣。孩子,我想俞知堂老人知道有你這麼一號人物存在,肯定會樂開了花的。這幅字不是什麼書法名家的作品,只是我一個朋友所作。”
“哦?”蕭雲更是驚訝。
寫出這樣雷霆萬鈞的狂草,竟是一位默默無聞的人,這對功名利祿也看得太輕太淡了吧。
老人微笑道:“這個人我想你應該認識,原來的寧州市委書記、如今的副省長張至清。”
“噢!”蕭雲低呼一聲,瞳孔驟然睜大,他從沒想到一位政壇上的顯赫人物竟能寫出如此富有浪漫主義色彩的狂草來,要知道,狂草十分注重“以狂繼顛,氣成乎技”,必須是寬廣豁達、志存高遠之人才能練就。蕭雲自己就曾經對着懷素和尚的《自敘帖》練了很長時間,卻始終不得其精髓,狂草太難了。
“沒想到吧?”老人輕笑而起,此時的他更像一隻看透人心的老狐狸。
“沒想到。”蕭雲也笑了笑,可笑容中夾雜着不可捉摸的意味。
“重劍無鋒。”老人輕聲感慨道。
“的確。如果有機會,我還真得會會這位著名的政壇風雲人物。”蕭雲帶着幾分憧憬。
“會有機會的。”老人意味深長地說了一句。
“那我以後叫你銀狐?”蕭雲揚揚如刀雙眉。
“隨你喜歡吧。”老人笑道。
一老一少對視一眼,很有默契地笑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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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雲離開後,書房恢復了安靜。
幾盆綠色植物也重新鮮活過來,綠得誘人,沁出微微的馨香。
傭人已經將書房收拾乾淨了,破碎的桌子、盆栽、茶杯都被清掃而空,老人正坐在搖椅上閉目養神,而狐四則捂着捱了蕭雲一拳的肚子坐在老人旁邊的椅子上,臉色已經恢復了正常,瘦削的身子卻仍很疲憊,只能靠着椅背坐着。
“狐四,你比我想象中要厲害很多。”老人閉着眼睛微笑道。
“老爺過獎了。”狐四一笑就堆砌起滿臉褶子,腹部的疼痛感讓他難受得夠嗆。
“你能故意讓孩子發現你的蹤跡,而不引起他的懷疑,很不錯,很不錯啊。”老人輕笑道。
狐四謙虛一笑,換了一個讓腹部更舒服的坐姿,輕聲道:“其實他已經很厲害了,只不過經驗不足而已。他是這麼多年來我遇到過的唯一可以跟上我步伐的人,假以時日,我恐怕使出渾身解數也很難不被他發現啊。”
老人輕聲道:“這孩子真的比我想象的要強大很多,我們林家要崛起也是要靠他了。”
狐四有點疑惑地問道:“老爺,爲什麼要讓他發現我的蹤跡?”
“哈哈。”老人睜開雙目,大笑而起,“三十六計中有一計叫‘打草驚蛇’,說的是做法不謹慎,反使對方有所戒備。但我要反其道而行之,將蛇從草叢裡的暗處引出來,那麼就不會那麼容易被它暗中使壞了。這孩子太強大了,必須要讓他戳穿了你的行蹤,那麼一來,以後他就不會這麼容易懷疑到你,你辦起事來就可以從容很多了。”
狐四心悅誠服,輕聲道:“老爺,您不愧是銀狐啊。”
老人仰天大笑,笑聲充滿了快意。
“老爺,那您看這三把刀怎麼會到他的手上了呢?”狐四怎麼也想不通這事。
老人微微眯起雙眼,陷入深深思索中,沉聲道:“我也想不到是那方勢力在幫着孩子。這三把刀是刀傷從黑龍團拿出來的,我當初還以爲是黑龍團發現了什麼,拿了這三把刀,沒想到竟然是被孩子拿到了,看來還是有其他勢力在啊。”
狐四猜疑道:“會不會是燕中天?”
老人搖了搖頭,輕聲道:“不會是他,他沒理由讓孩子識破我設的局。”
狐四輕聲道:“這事太過蹊蹺。”
老人嘆聲道:“看來這潭水比你我想象得要深啊。”
狐四也嘆息,想了想,又問道:“爲什麼不把以前的事都告訴他?”
老人輕輕磨沙着手裡的紫砂壺,伸出兩根手指,輕聲道:“有兩點。《道德經》雲:知足不辱,知止不殆,可以長久。知道適可而止,方能遠禍保身。孩子知道的太多,對他沒有好處,很可能會陷入危險,我不能讓人傷害到他,這是其一。這第二點就是,如果讓他都知道了那些事情,他還會去刨根問底嗎?我的計劃,必須是在他去追尋這些事情的過程中實施的。”
一衣帶水。
老人端着紫砂壺,抿了口酒,潤潤嗓子,眼神微微流着狠意,輕聲道:“當年黑龍團吞掉我們銀狐堂時,我就起過誓,要將黑龍團永遠地剷除,而能做到這一點的只能是這孩子,所以我纔會等他等了二十四年。”
狐四凝重地點着頭,轉頭望向窗外,隱約可以看到遠處走在黑夜中的兩個身影。
月光漫漫下,其中一個身影似乎無比高大,往前邁的步子無比堅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