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與海》:一個人並不是生來要被打敗的,你儘可以把他消滅掉,可就是打不敗他。
艱難站起來的小男孩拼命地控制着自己的呼吸,儘量避免喘粗氣,因爲那會破壞他原本的呼吸規律,讓體力無法迅速恢復。他屏氣凝神,摒棄那常人的呼吸,以一貫老爺子傳授的道家呼吸法呼吸着空氣,深進薄出,身體慢慢地穩定下來,然烈日當空,吸進去的空氣彷彿烈火一般,刺燙着他的心肺。
老爺子緩緩睜眼,兩道劍眉恢復不怒自威,佈滿皺紋的臉上依然沒有絲毫感情,而口中說出的話依舊是那樣的冰冷無情,道:“能站起來就好,作爲我許重山的孫子就應該這樣,永遠不能被打不倒,打倒了,你死也要給我站起來。休息夠了,把我教你的武功招式全部打一遍!”
聽到這冷血到不近人情的話語,警衛們驚愕地望向老爺子,雖然他們對眼前這個傳奇人物敬重萬分,對他的話無有不從,此時卻頭一次衍生出了反抗他命令的心理,憂心忡忡地看着小少主,心裡默默祈禱,希望小少主千萬不要有事。
“亞父,今天就到這吧,我怕小七受不了!”一把帶着壓抑許久的哭腔聲音忽然從屋裡傳出,母親依舊是那樣的從容淡雅,但是誰都可以看出那眼神中藏着的無限憐愛和疼惜。
警衛們看到母親的出現,全部都鬆了一口氣,他們十分清楚,只有眼前的這個女人能讓老爺子聽話。
“亞父,小七還小,不能這樣高負荷的訓練呀!”母親雙膝跪在地上,緊緊抱着軟弱無力的小男孩,兩行清淚緩緩而下,哀怨地望向如同石雕一樣的老人。
老爺子沒有回答,只是慢慢地走了過來,蹲在母親跟前,一雙眸子中有着比先前更冰寒的眼神,一字一句緩緩道:“薇兒,前幾年在杏花村的事你不是沒經歷過。小七有好幾次就要跨過鬼門關的線了,要不是影子在,恐怕這個世界就再也沒有他了,你難道還想這種事繼續發生嗎?”
老爺子的話如同鐵鑿砸在石碑上一般,一字一句地敲在了母親的心頭。
老爺子起身,拄着龍頭柺杖慢慢向屋裡走了回去,在要進屋的前一刻停住腳步,冷冷拋出一句:“小七,我不勉強你,練不練隨你。”
母親看看消失在門口的老爺子,又看看懷裡奄奄一息的小男孩,硬是將淚水嚥了回去,放開懷抱,平靜道:“小七,聽老爺子的話,把拳法都練一遍,你是媽媽心目中最棒的孩子,也是最堅強的孩子。”
母親微笑着摸摸小男孩的小腦袋,轉身緩緩向屋內走去。
小男孩顫抖地站穩,努力控制着身體的平衡,揚起一個與他年齡不相仿的成熟笑容,看得警衛們心酸不已,輕輕道:“媽媽,我沒事。”
短短一句話,母親終於無聲無息地哭了。
小男孩已經看不見她的臉,她再也忍受不住,任淚水像秋天的樹葉一樣簌簌落下。她感到心臟被挖空了,裡面像無邊無垠的深淵,籠罩着絕望的濃霧。她從來沒有如此痛心過,正如她從來不知道,一個人的身體可以變成深淵。
小男孩望着母親離去的背影,內心凝起從未有過的堅定,這個堅強的女人爲了自己能夠生存下來已經付出太多,不能再讓她揹負太多了。於是強撐着身體,打起了老爺子自創的“靈箜拳”,只是打不了幾式,便會摔倒在地上,然後再爬起來,再練,再摔倒,再起來。
……
只是他們誰都沒有發現,在草廬內的窗前,一個老人靜靜而立。
雖然表情冷漠依舊,但是眼角邊,卻有着兩行老淚。
“最痛苦的人,是您啊。”在一棵蒼天大樹上,一個渾身籠罩在黑暗中的人,透過手裡狙擊槍的光點瞄準鏡看着屋裡的老人,一聲長嘆。
老人那蒼老面容上的細微淚痕,讓這個彷彿只屬於黑暗中的人間影子歔欷不已,望向那個跌倒了再爬起來的小男孩,眼神盈有一絲溫柔。
鳳凰涅磐,浴火重生。
老爺子爲了讓小男孩能達到速度的巔峰,便帶着他滿山遍野地尋找馬蜂窩。老爺子站在百步以外,一石出,蜂窩倒,成千上萬失去家園的馬蜂蜂擁而出,怒氣沖天地向旁邊的小男孩蟄去,雖死不殆。
小男孩拿着一根小木棍,盲目地揮着,內心被這黑壓壓一片的旋風嚇得肝膽俱裂,惶惶然,腦子已是一片空白,卻未曾退縮一步,眼神滿是不屈不撓,還有不達黃河死不休的執着,直到被馬蜂蟄得不省人事,滿身浮腫。
晚上老爺子用秘製的草藥爲他敷上,第二天又帶着他去打馬蜂。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小男孩已經記不起他究竟被馬蜂蟄了幾次,也記不起他暈了幾次,更記不起他揮着小木棍打死過多少隻馬蜂,爲此,他還頑皮地改寫了一首詩:春眠不覺曉,馬蜂少不了。一來棍棒聲,不知死多少。
經過這樣近似地獄式的訓練,如今的小男孩能清晰地看清馬蜂的來勢,一棍出,一蜂落,棍無虛出,蜂無虛落,反應速度驚如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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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頂上,草廬旁。
立於雲浮山頂,極目望去,天地一片茫茫,純然一色,山中升騰起霧來,朦朦朧朧,恍若仙宮。此刻,人的心境如雪一般潔淨,了無雜念。雪早已停息了狂舞,積攢到路上,坡上,葉子上。蔥鬱樹木與交錯阡陌渾然不見蹤影,厚厚的雪覆蓋着千山萬壑。整個大地純潔如玉,讓人感覺是那般美好。
空氣裡瀰漫着冷草凍泥的氣息,似乎連雪也有了氣味。
兩位老人手捧着望遠鏡,如同年輕時千萬次在前線上看着戰場的一瞬一息般,靜靜地望着山腳下、三千尺潭旁邊那個仍在不斷練習的小男孩,那抹欣慰的淡淡微笑從未消失過。
“空齋蹋壁臥,忽夢溪山好。朝騎禿尾驢,來尋雪中道。石壁引孤鬆,長空沒飛鳥。不見遠山橫,寒煙起林杪。”燕老輕輕吟着古詩,枯老手掌悠閒地比劃着,“這雲浮山果然是人間仙境,怪不得你這死老頭捨不得出去了。”
“要不你也搬進來,和我做個伴?”老爺子笑道。
“還是不要了,清兮雖然在鶴鳴山跟着半虛大師學藝,但清風還小,要我照顧,況且我不想他們和孩子這麼早就見面。”燕老搖搖頭道。
老爺子疑惑不解,道:“爲什麼?”
“孩子正在閉門學習,不能讓他有旁人分心。死老頭,我知道你這樣高強度訓練孩子,很痛苦,很不忍,但你卻做到了,這就是我一直佩服你的地方。”燕老放下望遠鏡,側臉看着那個劍眉老人。
老爺子自嘲一笑,手掌輕輕撫mo着龍頭,望向遠方道:“這麼殘酷地對孩子也是沒有辦法啊,這種精神上的自我摧殘,實在是讓我心神交悴。但想要讓孩子成長,就必須選擇無情,就好比雄鷹一次次將雛鷹推下懸崖,否則的話,雛鷹一輩子也無法振翅高飛。”
“道如水,清淨無爲澄澈映真;佛如水,無相無色率性通透;仁如水,薄厚載物居下自清。這孩子若能做到這樣的水,那將是絕代梟雄了。”燕老接過警衛遞來的茶水,抿了一口,道,“嗯,這蜀茶品起來甘而不膩,也是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啊。”
老爺子大笑而起,道:“你個燕老頭,心情好的時候什麼都覺得好,真是犟脾氣,也不知道你小的時候,孫國父是怎樣忍受你的怪脾氣的。”
燕老微微一怔,似乎陷入了深深的回憶中,半晌,忽然開口道:“幹姨丈他將短短的一生都奉獻給了這個民族,真是偉大。我見到他的次數不多,他實在太忙了,全國的事他都要管,軍閥打仗、國家未來走向、民族發展等等。直到1924年,他應馮玉祥之邀,進京共商國是,我纔有機會和他玩。那時我才五歲,一個什麼都不懂的小毛孩,比小七他不懂事多了。”
老爺子靜靜聆聽着,心裡有着淡淡的喜悅,因爲兩人好久沒有這樣的談心了。
燕老又抿了口茶,清清嗓子,繼續道:“他很喜歡我的,經常和我逗樂子。那時候他病得很重了,連抱我的力氣都沒有,可他仍在寫着中華民國的發展戰略以及與蘇聯的合作等等,有時我在旁邊等得不耐煩了,慶齡小姨就會哄我睡。沒想到他到京沒多久就去世了,我還清楚地記得他去世那晚,北京鐵獅子衚衕哭聲一片。我當時什麼也不懂,就還吵着幹姨丈起來陪我玩,結果就被大人喝斥着抱走了。那晚,慶齡小姨是令儀姐一直陪着的,令儀姐知道吧?就是‘四大家族’孔家的大小姐。哎,一代國父就這樣走了,現在回憶起來彷彿就是昨天發生的事情。”
人世間的滄桑和歷史的榮辱,猶如滴血的利刃,在某個時刻會突然地一幕幕呈現在世人的眼前,而我們的前輩把它揉碎了,吞下,寧可肝腸寸斷,也要噙着淚帶着笑,輕鬆地說,一切成敗都已過去,往事如煙。
“革命先驅,民族英雄,青天可鑑啊。”老爺子喟然長嘆,兩道犀利目光彷彿穿透蒼穹,“我們這些老傢伙跟這些偉人比起來,簡直就是螢火之光堪比皓月之明,什麼‘百勝將軍’,什麼‘不敗戰神’,徒有虛名,徒有虛名啊!”
燕老呵呵一笑,打趣道:“難得你個死老頭會說這麼謙虛的話,今天討論的這個話題,值了。我們太老了,不應該存在於這個世界嘍。不過在離開前總得要做點什麼,不能把遺憾帶進那一抔黃土呀。”
“燕老頭,說歸說,做歸做,我警告你,你可不能比我先走一步。我們要走也一起走,我怕一個人去到那邊,見到這麼多老熟人,會不好意思啊。”老爺子頓了頓柺杖,仰望蒼穹,似有一絲不捨。
燕老枯枝般的手指輕輕叩着大腿,幽幽道:“剛纔孩子的那一番水論可謂是鞭辟入裡,直透人心啊。水,至清,盡美。從一勺,至千里。利人利物,時行時止。道性淨皆然,交情淡如此。古人云:君子之交淡如水。能和你們這幾個生死之交相識一場,也不枉此生了。哎,醉翁走了,河殤也走了,當年的寧州四將軍,就剩下我們倆了,孤獨啊。”
“兩心相憶似流波,潺湲日夜無窮已。”老爺子臉上爬滿了悲傷,一聲嘆息,望向山腳下的那個勤奮的小男孩,“希望小七快點長大,把事情解決了,我們也好去那邊找他們兩個,在團聚飲茶喝酒。”
“嗯。”
兩人不再交談,陷入一片靜寂。
只有寒風呼呼吹來,吹落樹上一片雪,似落英繽紛,美如仙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