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陽疏竹上,殘雪亂山中。
冰封羣山,雪漫萬里;壑似銀蛇,山如蠟象。
雲浮山巒綿延起伏,骨子裡透出的是平和與包容。銀裝素裹顯示的不是她的單調,而是她的高貴與聖潔。如若乘一匹駿馬,立於山巔,極目曠遠而寥廓的四野,心境不由得你不沉靜,胸懷不由得你不豁達。
山上的松樹、楊樹、白樺就在這樣的背景中,肩並肩手挽手地肅立着,愈發透出深深山野的和諧與壯美。
此刻的雲浮山就像一張偌大的純白質地的畫布,正好爲那些天才的畫家們提供了施展才藝的舞臺。那些天才畫家自然就是森林中的各種飛禽走獸。它們的兩隻腳或四隻蹄就是神奇的畫筆,在山坡、在山道、在溝壑,或遠、或近,或大、或小,或直線、或彎曲,或沉穩、或飄逸,總之是在雪野之上,清晰地刻畫着千百種令人遐思不盡的創意畫卷。
小男孩揹着跑累的小女孩,悠閒地走在山道上,顯得極其輕鬆,嘴裡哼着一首不知名的蒼涼小調,在雪地中留下了一串腳印。小女孩此刻伏在他的背上恬靜地睡着,薄潤紅脣微微翹起,興許正在做着什麼美夢。
他走的並不快,到了山坳處,望了眼路邊雪裡冒出的一抹新綠,微微一笑,清淨如竹。
“冬天來了,春天還會遠嗎?”他輕輕說了句,然後重新上路。
時不時有持槍的暗哨從樹上跳下,恭敬地對他喊聲:“少主。”
小男孩微笑點頭,示意他身後的小丫頭,做了個噤聲動作。
暗哨明悟,又重新消失在山路上,不見蹤影。
這些暗哨都是從成都軍區退下來的,個個都是一流的山地偵察兵,隱匿一流,槍法一流,負責守衛老爺子的安全。
半個小時後,兩個小孩回到了雲浮山頂,那裡有一座草廬,他們住的地方。
他們還沒走近,就詫異地看見草廬前的石棋桌旁坐着兩位老人,正在品茗下棋。
一位老人鶴髮童顏,嘴旁光潔得沒有一絲鬍鬚,眼神炯炯,兩道白色劍眉不怒自威,身旁放着一根龍頭柺杖。另一位老人很瘦,用瘦骨伶仃、藥店飛龍來形容也不爲過,他安靜地坐在輪椅上,雙目清寒,雖然有人在旁,仍感覺到他那種孤寂落寞。
“爺爺,我回來了。”小女孩蹦跳着跑到劍眉老人身邊,一股腦坐進他的懷裡撒嬌。
“乖,叫燕爺爺。”劍眉老人指了指旁邊坐在輪椅上的那個老人。
“燕爺爺好。”小女孩縮在劍眉老人懷裡,顯得有些害怕。
“乖。”坐在輪椅上的老人露出了一個示好的微笑,卻仍令人覺得陰森。
“你和小七去哪玩了?”劍眉老人浮起一個慈祥微笑,摸着小女孩的小腦袋。
“去望江臺玩了,還堆了一個小雪人呢。”小子衿兩隻小手環抱着老爺子的脖子。
“開心嗎?”劍眉老人慈祥和藹,臉上的笑容就像冬日的太陽,和煦。
“不開心。”小子衿將小嘴撅得老高。
“哦?爲什麼?跟爺爺說說。”劍眉老人輕聲道。
“小七哥欺負我,他用雪扔我臉,爺爺,您快看呀,我小臉都被雪凍壞了。”她做了一件司空見慣的事情——舉報小男孩的罪名,她說着,還狡黠地看了小男孩一眼,然後裝一副楚楚可憐的樣子,那傷心欲泣的小女生模樣,真是我見猶憐。
小男孩內心苦笑,卻傻乎乎地沒有接話,對付這丫頭,千萬別辯解,不然會越描越黑,若無其事站在那,小眼睛好奇地打量着那位坐在輪椅的老人。他剛看到這位陌生的老者時,就不斷地用眼睛餘光斜瞄他好久,見到老人平靜如湖,卻無端透着一股寒氣,不禁內心有點害怕。
小男孩走到石棋桌旁,恭敬地向劍眉老人鞠了一個躬,輕聲道:“老爺子好。”
“嗯。”老爺子的微笑愈發燦爛。
“爺爺。”小子衿在撒着嬌,提醒老葉子別忘了正事。
老爺子將她放下來,輕聲道:“小衿乖,去屋裡找薇姨玩,爺爺和小七有點話要講。”
小子衿倔強搖頭,嘟起小嘴道:“您還沒罰小七哥呢。”
老爺子輕笑一聲,柔聲道:“呆會兒就罰他,誰叫他欺負我的乖孫女呢?”
“嘻嘻,我就知道爺爺對我最好了。”小子衿說着,得意地向小男孩揚了揚下巴。
片刻,從屋裡出來一個保姆模樣的女人,拿着兩條熱毛巾,一條遞給了小男孩,另一條自己拿着,幫小子衿這個小祖宗擦乾淨臉,然後牽着她的小手往屋裡走去,小子衿滿臉笑意,兩條小辮子忽左忽右地擺着,甚是可愛。
小男孩拿着熱毛巾,隨意擦了擦臉蛋和小手,就摺疊好,擱在石桌上。
老爺子看向小男孩,指着對面的輪椅老人,介紹道:“小七,這位是你的燕爺爺,今天特意來看看你。你們已經好多年沒見了,有八年了吧。你剛出生不久那會兒,你燕爺爺就特別喜歡抱你,你還在他懷裡斟過不少‘童子酒’呢。”
言畢,兩位老人同時大笑而起,只是輪椅老人的笑聲有點尖銳,更爲瘮人。
小男孩自然記不起這些事情,只是聽着兩位老人的笑聲,心裡也是有種莫名的親切感,對輪椅老人的懼意也去了三分,見他望向自己的眼神滿是柔情,便躬身道:“燕老好,我叫蕭雲,蕭瑟的蕭,白雲的雲,請多多指教。”
燕老又是一陣大笑,枯枝般的手指輕輕敲着冰冷扶手,輕聲道:“好,好,好。”
小蕭雲歪着小腦袋望向燕老,眼神盈滿不解,不知道燕老爲何要連說三個好。
老爺子看出了他的疑惑,看着輪椅老人,輕聲道:“燕老頭,獨樂樂不如衆樂樂,給孩子解釋一下這三個‘好’是什麼意思,也好讓我聽聽你的禪機。”
“第一個好,懂禮貌;第二個好,分尊卑;第三個好,長得俊。”燕老笑着,身體微微前探,伸手捧起桌面的青瓷杯,抿了口茶,笑容卻不見了,沒好氣道,“你個吝嗇老鬼,碧螺春都沒有,就用這蜀茶來招待我,你想氣死我啊?”
“‘揚子江中水,蒙山頂上茶’,這自唐代以來就成爲皇宮貢品的蜀茶可是天下難得的佳品,你這不知好歹的死老頭得了便宜還賣乖,雞蛋裡挑骨頭,我沒氣死你之前,就被你氣死了!”老爺子右手一頓龍頭柺杖,濺起了一陣不大的雪絮。
燕老不甘落後,尖聲道:“你明知道我喜歡喝碧螺春的,喝了幾十年怎麼能說改就改?我千里迢迢趕來,還一大清早就上山,就是想和你敘敘舊,還有來看看孩子,你的待客之道就是這樣敷衍啊?”
“笑話,別以爲我老懵懂,什麼也不知道。我看你呀,此行主要是來看孩子的,順便才和我這個老朋友敘敘舊吧?就你腦子裡想的那點東西,我閉上眼睛都能看到。”老爺子以子之矛,攻子之盾。
“你個糟老頭,我們幾十年的交情你還說這樣的氣話……”燕老尖聲四起。
冬日陽光下,兩位歲數加起來超過140歲的老人爲老不尊,互不相讓,你一句我一言的爲一杯茶而起爭執,像兩個爭玩具的頑劣孩童,讓小蕭雲汗在當場,就連幾隻偷跑出洞穴找食物的小動物也停了下來,好奇觀望。
小蕭雲向開口勸勸,卻根本插不上話,正當他不知道怎麼辦的時候,忽然聽到一把極其動聽的聲音從屋裡傳出:“亞父,燕父,你們不要吵了,都一把年紀了,就少生些氣,給孩子們做個好榜樣。”
兩位老人聞言,立即停止了口舌之爭,微笑地望向草廬門口。
片刻,只見一位年紀三十好幾的婦人從屋裡盈盈走出,懷裡抱着小子衿,淑逸閒華,風姿綽約,容貌極美,歲月的穿梭沒有在她臉上留下絲毫痕跡,肌膚嬌嫩,眸澈如泉,她一身全黑狐皮襖子,更襯得臉龐肌膚勝雪,明豔端莊,清麗難言。
雍容華貴的婦人抱着小子衿走到石桌旁,輕聲道:“亞父,燕父這麼遠來一趟,你就不要和他吵了,你們倆人都是急脾氣,互相忍讓一下。燕父,不好意思,亞父他只喜歡喝這蜀茶,所以平常就沒有備着碧螺春,您這次來得又很突然,所以……”
燕老擺擺手,笑着道:“薇兒呀,這不怪你,只是我太執拗罷了,喝不慣其他茶。不過話又說回來,和這死老頭見面,我開心還來不及。只是與他見面不吵上一架,就像上戰場不開槍,渾身不舒泰,習慣嘍。”
兩位老人相視一眼,同時爽然大笑而起,極盡默契。
婦人也掩嘴輕笑,知道這兩位軍中的傳奇人物都有孩子氣的一面,側臉看向在一旁靜然而立的小蕭雲,輕聲道:“小七,剛纔又去望江臺了吧?”
小蕭雲點點頭,稚嫩的少年臉龐浮起一抹迷人微笑,道:“媽媽,你讓我去看江水長流,來培養我的沉穩品性,我覺得很有用。”
母親微微一笑,對這個孩子比普通孩子的思想更爲成熟習以爲常,道:“那你今天有什麼感想?說出來,讓兩位爺爺聽聽。”
兩位老人溫柔地望向穩如山嶽的小蕭雲,眼神中流有一絲驕傲。小子衿則顯得有點鬱悶,小腦袋輕輕搭在母親的香肩上,兩隻小手抱着母親的玉頸,不明所以地望着眼前的幾個人,嘟起小嘴宣泄自己的不滿,因爲他們說的話太難懂了,什麼叫沉穩,什麼叫感想,這些詞語都沒有聽過。
小蕭雲欠了欠身,帶着童稚的聲音開口道:“水起無形,存之天地,消之無影。滴滴,涓涓,潺潺,漫漫,茫茫及至渺渺;清清,濁濁,明明,滅滅,長長終於淡淡。《道德經》雲:‘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而不爭,處衆人之所惡,故幾於道。’水最顯著的特性是‘柔、處下、滋潤萬物而不與相爭’,然而,就是這最溫柔的水卻殺人無數,自古以來,洪災氾濫,災民萬千,哀鴻遍野,哪怕是萬世景仰的千古帝王也惟有嘆之奈何。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是非成敗轉頭空。這人如水,水如人,因此爲人處世不能只觀其表,不洞其心,不然到最後吃虧的還是自己。”
絕論,非常人也。
老爺子的表情還算正常,畢竟這種論調他是經常從這孩子口中聽到,但今日聽到他的此番論調,內心還是像被扔下一顆巨石,激起巨浪滔天。這孩子洞察人心、領悟奧妙的功夫實在是老道異常,往往跟他講一件事闡明一個道理,他就能將這道理延伸到其他領域。
天才,天賦異稟。
燕老的表情則顯得不自然多了,清寒雙目赫然睜大,驚訝萬分,那雙搭在大腿的枯老的手竟然因爲激動而微微顫抖起來,喃喃道:“天才,天才,《莊子·人間世》有這麼一句話:若然者,人爲之童子,是之謂與天爲徒。能成爲天的徒弟,百年不能一遇,今天終於見到了,幸哉,幸哉啊!”
老爺子輕笑一聲,道:“燕老頭,怎麼樣?這孩子能成龍吧?”
燕老像是在看着一件絕世珍品一樣,定睛凝視着小蕭雲,點着頭道:“成蟲或成龍自古以來都是天才的兩條路,別無他物,天才不成龍必成蟲。這孩子如若精心打磨一番,他日必成大器啊。死老頭,這份光我可是沾定了,我怎麼說也是孩子的幹爺爺。”
言畢,燕老尖笑而起,顯得極盡快意。
老爺子也興致頗高,畢竟這孩子是他的心頭肉,天天都在盼着他成爲萬人之上的王者。
母親顯得有些不自在,黛眉輕鎖,望了眼沉默不語的小蕭雲,平靜道:“燕父,你是不是太過看高小七了?”
燕老聞言搖着頭,道:“只有看低沒有看高。薇兒呀,這水能升騰,幻化成雲霜霧靄,千奇百怪,翻轉陰陽;水也能隱忍,遁洞穴裂隙無孔不入,屈伸自如。這孩子就像這水一樣,何時升騰何時隱忍他都瞭然於胸,他腦子裡藏的東西可多着呢。”
小蕭雲在一旁靜靜地聽着大人談話,一點也沒有孩童的得意心態,聽到如此的評論沒有興奮,沒有驕傲,哪怕連淡淡的喜悅也沒有,顯得那樣的清遠淡靜,深沉得讓人可怕。
小子衿雖然沒聽明白大人說的是什麼意思,但從大人的表情中可以看出是在稱讚小蕭雲,也是十分的開心,從母親的懷抱裡掙扎下來,歡笑着跳到小蕭雲身旁,輕聲道:“小七哥,你真厲害,連輪椅爺爺也喜歡你了,我淘氣的時候,他老是打我腦袋呢。”
接着,她轉向母親,滿臉期待地問道:“薇姨,我能和小七哥去三千尺潭玩嗎?”
母親輕輕地搖搖頭,走過來抱起小子衿,柔聲道:“小衿乖,晚上再和他玩吧,你小七哥還得學功夫呢。他學好功夫之後,你就不會被其他人欺負,還能幫你捉小白兔呢,你願不願意他學好功夫呀?”
小子衿被母親哄得服服帖帖的,漂亮的小臉蛋被凍得通紅,像是一個半熟透的蘋果,嬌豔可人,心甘情願地被母親抱回了屋裡。只是在臨進屋前,回頭戀戀不捨地望了小蕭雲一眼。
小蕭雲很感激母親,他知道母親心裡很不想他學武功的,只是在他被暗殺了數次之後,母親含淚答應了他的要求。
須臾,燕老張開雙臂,柔聲道:“孩子,讓爺爺抱抱。”
小蕭雲微微一笑,稚嫩的少年臉龐顯得帥氣十足,坐進了燕老的懷裡。
燕老枯老的手掌輕輕地撫mo着他的小腦袋,眼神裡流有一點淚光,一寸期待。
草廬前,冰冷依舊,卻少了幾分寒氣,其樂融融。
老爺子看到老少二人如此的親密,也是十分的欣慰,他知道燕老的內心十分痛苦,他唯一的兒子燕文殊和兒媳黃鶯兒在四年前的一次意外中,被美國大兵殺死,白髮人送黑髮人讓燕老嚐盡了人間疾苦。
良久,老爺子輕笑一聲,道:“燕老頭,你是不是應該將你的絕學交給小七了?”
燕老浮起一個淡淡的微笑,看着懷裡的小蕭雲,輕聲道:“孩子,從今天起,你就開始學我的武功吧。”
小蕭雲點着頭,小手攥緊握拳,心裡騰起一抹堅定:一定要強大,強大到不畏懼任何人,絕不能讓幾年前的事情再次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