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迷濛。
西山寺,迷失在一片cháo溼的世界。
每rì往來這座千古名剎的香客如過江之鯽,絡繹不絕,香火極爲鼎盛,籠罩在飄渺煙霧中。
西山寺的後花園禁地,就在觀音殿的後面,一道拱門與外界隔絕開來,一般遊客到此止步。
說是後花園禁地,其實也是平平無奇,就是幾排青瓦平房,間隔着幾個十幾平米的小花園。
林紫竹就住在其中一個平房裡,空調、冰箱、電視等現代電器一應俱全,門前是個小草坪。
每rì清晨,她雷打不動地到觀音殿跪坐兩個小時,口裡不停默唸着什麼,三年來風雨不改。
今天,她從觀音殿出來,撐起傘,一如既往地帶着一直跟隨她的李佛印走到後花園的盡頭。
在那裡,可以俯瞰西山全貌,綠海茫茫,不時有一羣不知名的小鳥在林中穿出,翱翔天空。
一個披着袈裟、帶着墨鏡的老和尚緩步走過來,因爲他有青光眼,怕光,經常帶着副墨鏡。
“常藏法師。”李佛印一手撐傘,一手作佛家禮節道。
“阿彌陀佛,我可否與林小姐單獨聊幾句?”常藏法師平靜道。
“請。”李佛印做了一個手勢,然後站到了十米開外,依然忠心耿耿地守護着。
漫山遍野的雨勢不大,絲絲成線,飄飄搖搖,極目望去,如同一名妙齡少女般柔媚。
常藏法師讚賞地望了李佛印一眼,轉身輕聲道:“林小姐,你在本寺住了三年,該離開了。”
“大師,你要趕我走?”林紫竹訝異道,清美冷豔的臉龐少有地出現了波動,那是遲疑。
“你本從紅塵來,現回紅塵去,何來趕之說?”常藏法師平靜道,雨水打溼了他的灰布鞋。
“我還能回去嗎?”林紫竹慘然一笑,如同傘外的悽風冷雨般楚楚可憐。
“你若想修禪,在哪都一樣,古寺月sè參禪,何須山水地,滅卻心頭火亦涼。”常藏法師道。
“可我還是放不下一些事,放不下一個人。”林紫竹黯然神傷。
“沒有什麼東西是放不下的。”常藏法師平靜道。
“可我就偏偏放不下。”林紫竹嘆息道。
常藏法師寂然無聲,緩步離開,回來時手裡多了一個水壺與一隻水杯,輕聲道:“拿着杯子。”
林紫竹不明所以地接了過來。
常藏法師也不說話,擰開水壺蓋就往杯子裡倒熱水,一直倒到水溢出來。
林紫竹的纖手被熱水燙到,低呼一聲,下意識鬆開了手,水杯隨即滑落,嘭呤,落地開花。
“這個世界上沒有什麼事是放不下的,痛了,你自然就會放下。”常藏法師微笑道。
“可我是一個罪人,我傷了一個深愛着我的人,我自己都無法原諒自己。”林紫竹強忍淚水。
“嗯,你終於肯把心底的話說出來了,三年來,你應該就是爲了這句話,無時無刻不在自我懺悔吧?”常藏法師嘴角微微上揚,輕聲道,“本師年輕時遊歷山河,入藏後,聽到當地有一首民謠,‘以污水洗你的衣裳,一千回也不清潔;投塵沙於雪山之上,卻無損它的銀輝’,林小姐,你心本善良,我相信深愛你的那個人,會原諒你的。”
“大師,是我爸讓你來開導我的吧?”林紫竹輕聲道。
“我跟你父親是至交不假,但我也是真心希望你走出固執念想。”常藏法師解釋道。
“唉,世間爲何有那麼多遺憾?”林紫竹嘆息道。
“這是個婆娑世界,婆娑即遺憾,沒有遺憾,就像月亮沒有yīn晴圓缺。”常藏法師開解道。
“我昨晚翻出了一本10年和11年的記事本,那是我人生的低谷和智商的最低點,我本可以擁有一個很幸福很美好的家庭,只是我自作孽。很想回去告訴那個很二很天真的姑娘,你怎麼就看不清他的虎狼面目呢?爲了他竟然可以狠心到一而再再而三地把自己的丈夫推下深淵!大師,每每想到此處,我就真的沒辦法原諒自己。”林紫竹的淚水終於止不住了,滾滾落下,心痛如絞,臉sè蒼白道。
“人生在世,如身處荊棘之中,心不動,人不妄動,不動則不傷;如心動,則人妄動,傷其身痛其骨,於是體會到世間諸般痛苦。”常藏法師同樣是一聲嘆息,明白自己再說什麼也是徒勞無功,便不再一味勸解,搖搖頭走到李佛印身邊,輕聲道,“解鈴終須繫鈴人,林小姐內心的諸般痛苦,都源自於她心中放不下的他,唯有他才能將她帶離情傷苦海。”
“謝謝大師。”李佛印再次單手回禮道。
“不可說,不可說,一說即是錯啊。”常藏法師一邊搖着頭嘆息,一邊撐着傘走遠。
李佛印凝目望着站在雨中啜泣的那道消瘦倩影,輕輕皺眉,心裡暗道:主子,你快回來吧。
——————
秋雨霏霏,飄飄灑灑。
如絲,如絹,如霧,如煙。
絲絲縷縷纏綿不斷,如同感情絲線,剪不斷,理還亂。
蕭雲一大早就讓狼屠開着奔馳S600,往西山寺而去,隨行的還有後面一輛雅閣的五名狼士。
當然,外圍的jǐng衛處十名jǐng衛照樣隱匿在暗處進行保護。
秋雨瀰漫下的寧州渾然變了一副模樣,灰濛濛的,即便是白天,也顯出幾分歷史厚重感來。
蕭雲出神地望着車窗外的雨,沒人能看得出他刻意僞裝的平靜外表下,緊張情緒此起彼伏。
對於那位名義上的妻子,他內心充滿了矛盾,起初他僅僅是爲了完成母親交待的任務,纔來寧州與她接觸,談不上任何的感情。但慢慢接觸下來,他逐漸瞭解到這個女孩的單純與善良,即便進入了職場生意場,也幾乎沒有被世俗的世界所污染,依然保留了一顆明淨如鏡的心,也正是這一點深深吸引着他。
不說她長年資助的西部孩子,也不說她公司偏好農村大學生,單就每逢大災大難,她以私人名義捐出的款項就已經過億了。而她對明秋毫感情至死不渝的執着,恰恰是她單純與善良的最好佐證,所以蕭雲也沒覺得特別反感,反而有一種淡淡欣賞,就像元朝對文天祥的推崇一樣,哪一朝都希望有一個如此捨生取義忠君愛國的忠臣,男人同樣不例外,也希望自己的女人忠貞不二。
蕭雲正怔怔出神,忽而一隻矯健如青銅般的雄雕從右翼的半空優雅地飛過,速度不快不慢。
是它!
“狼屠,追上那隻雕!”蕭雲立刻就認出了那隻見過數面的雄雕,想找出它所在的落腳點。
那隻雄雕似乎也發現了在地面上有一輛車正在尾隨自己,嘶鳴一聲,展翅繼續往西邊飛去。
奔馳開得很快,一路循着雄雕的飛翔足跡,蕭雲愕然了,因爲它的目的地竟然也是西山寺!
盤山公路蜿蜒曲折,加上雨天路滑,本應該如履薄冰的,但蕭雲一再要求狼屠加速趕上去。
驚心動魄有驚無險地上到山頂的停車場,車未停好,蕭雲顧不得等狼屠,就撐着黑傘下車。
那隻雄雕好像通靈一樣,在雨中盤旋了好幾圈,等蕭雲撐傘出來,才緩緩落入了西山寺內。
蕭雲皺着眉頭,腳步不停加快,鞋子幾乎到了沾雨不溼的地步,因爲這隻雄雕困擾他好些年了。他快步穿過一道牌坊,這道牌坊被稱爲“空門”或者“三解脫門”,即所謂佛界和俗界的分界線,然後繞過放生池,走進天王殿。殿內兩側,供奉着威武雄壯、面目猙獰的四大天王像,即俗稱“四大金剛”,背後還供奉着另一尊菩薩護法天尊韋馱。
穿過天王殿後,蕭雲沿着一道被譽爲“平步青雲”的階梯向上走去,卻差點碰倒個老僧人。
“大師,不好意思。”蕭雲行單手佛家禮節。
“這位先生,進佛門應該心無旁騖,緣何行sè匆匆?”老僧人淡淡微笑道,不染塵埃。
“先生?”蕭雲聽到這樣一個入世的稱呼從老僧人口中講出來,頗有點關公戰秦瓊的味道。
“佛門提倡入世修爲,手機電腦皆可用,何況一個簡單的民間稱呼?”老僧人微笑依舊道。
蕭雲摸摸鼻子,想起剛纔的問題,解釋道:“我是追一隻雕纔有點魂不守舍,大師請原諒。”
“無礙,先生是因爲追一隻雕才進得本寺,也是緣分所至。”老僧人平靜道。
“那隻雕一直就住在西山寺嗎?”蕭雲問道。
“嗯,本師在西山寺參禪已有四十餘載,此雕在西山寺落腳也有二十餘載了。”老僧人答道。
“我可以去看一下它的巢穴嗎?”蕭雲問道。
“可以,就在西北邊的藏經樓,本師帶你過去。”老僧人在前面帶路。
“謝謝大師,敢問大師法號?”蕭雲虔誠地跟在後面。
“常藏法師。”老僧人回頭微笑道。
蕭雲跟着常藏法師沿着石階一路上行,走到了大雄寶殿門前。
這也是西山寺中最重要的建築了,供有釋迦牟尼佛、阿難、迦葉等三尊佛像,此外還有十八羅漢像。置身大雄寶殿門前廣場,環視四周,建築羣雕樑畫棟,氣象森嚴,寺外環境清幽,大雄寶殿前設有大香爐,不時有虔誠香客上香,有遊客在殿外拍照。寶殿前旁邊的一棵參天大樹拔地而起,枝頭掛滿了綵球及紅布,這是寺廟的許願樹。看着這些掛滿枝頭的紅sè,我們或許可以明白,爲何佛教和寺廟得以傳承數千年,因爲它像這許願樹一樣,能撫平人們內心的傷痛,撒下希望,繼續前行。
蕭雲只是在廣場前逗留一陣,就繼續往西北方向的藏經樓走去。
進得藏經樓,蕭雲就被滿眼的壁畫驚呆了。
這些壁畫,都不是傳統意義上的水墨作品,而是更加寫實,更加現代,更加玄幻,那是一種獨一無二的畫風,比起寺院裡震耳yù聾的的潺潺鐘聲更有着赤_裸裸壓迫感,更有着直指人心的力量。常藏法師就站蕭雲的身後,微笑着輕輕頷首,看着他走到第二十九幅壁畫的跟前,在飛流直下的圖案底下目瞪口呆。
西山寺壁畫共有六十四幅,暗含着八八六十四的卦經,每幅圖案都有其各自的隱喻,既有着對《易經》的jīng湛解析,也含着對禪理的疏證,只是無人能參透其中的釋道合一。這是蕭雲第一次走進西山寺,第一次看見如此輝煌華麗的壁畫,如刀的雙眉皺得彌緊,愁雲久久未散。
“大師,有話要說?”蕭雲沒有回頭。
“呵呵,四十多年前,有一個青年跟你一樣,看着同一幅壁畫發呆,也問了我師父智弘大師同一個問題。”常藏法師淡笑道,他的年紀已經是六十好幾了,按照孔聖人的說法就應該是到了六十耳順的境界,無論聽着什麼,甜言蜜語也好,髒話連篇也罷,都會一耳進一耳出,平常也很少會跟一個普通香客有如此多的言語交流,只因爲他方纔無意中看到了蕭雲戴在胸前的那一塊上弦月古玉。
蕭雲的視線始終停留在了第二十九幅壁畫《湍流》上,問道:“然後呢?”
“然後我師父吟了一句詩。”常藏法師輕聲道。
“哪句詩?”蕭雲問道。
“千巖萬壑不辭勞,到底方知出初高。”常藏法師輕聲吟道。
“唐朝黃檗禪師的詩!”蕭雲低呼道。
“你比那個青年厲害。”常藏法師微笑道。
“大師過獎了,這些壁畫是你畫的嗎?”蕭雲問道。
“不是,是一代高僧智光禪師在黃櫨寺畫的,我只是讓人臨摹過來而已。”常藏法師說道。
蕭雲恍然。
“不同的人,總是會流連在特定某幅壁畫的前面,你知道這是爲什麼嗎?”常藏法師問道。
“大概是因爲每個人都有不同的愛好吧。”蕭雲回答道。
“你又說了那個青年曾經說過的話。”常藏法師微笑道。
“難道不是?”蕭雲訝異道。
“如果是的話,智光禪師所作的高深壁畫,就和普通的畫作沒什麼區別了。其實,這些圖案都暗含了人的某種情緒,如果某個人在某一幅畫前流連下去,正是說明了這幅畫恰好契合了他的當下的心情和處境。”常藏法師耐心解釋道,他的兩道微白的禪眉沾了一些水珠,看上去閃閃發光。
“那我看的這幅呢?”蕭雲指了指第二十九幅壁畫《湍流》,那裡一條瀑布疑似銀河落九天。
“呵呵,又是同一句話。”常藏法師忍禁不俊。
蕭雲乾脆摸起了鼻子。
“憂慮感,不安之念,面對着困境,湍流的瀑布好像外界的巨大壓力。”常藏法師簡明扼要。
蕭雲一驚,輕嘆了口氣。
自己的處境正是如同畫作一般,南宮伯玉的失蹤,黑龍團背後勢力的重重施壓,舉步維艱。
“還記得剛纔我念黃檗禪師的那句詩嗎?”常藏法師又問道。
“記得。”
“下一句是什麼?”
“不知道。”
“沒有下一句。”
“嗯?!”
“因爲下一句,是另外一個人接上黃檗禪師的。”
“誰?”
“一個落魄青年。”
“他接的什麼?”
“溪澗豈能留得住,終歸大海作波濤。”
“好句!這個落魄青年是誰?”
“李忱。”
“唐宣宗!”蕭雲驚呼一聲。
“嗯。”常藏法師微微一笑,準備離去。
“大師請留步。”蕭雲出言挽留。
常藏法師回頭。
“那個和我問了很多同樣問題的青年又是誰?”蕭雲迫切問道。
“張至清。”常藏法師淡淡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