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荊老街。
那座最yīn森的軍區大院仍然沉默在殘存的chūn光之中,因爲快進入夏季了,有些花兒已盛放。
寧州的老百姓們依然循着老規矩,遠遠躲着這個軍區大院行走,唯有院門前的兩尊石獅安靜地俯視着那些人們,似乎是在說,院子裡既沒有毒蛇猛獸,也沒有行屍走肉,你們爲什麼如此害怕?不要問老百姓爲什麼會害怕,其實在任何一個朝代,人們對於秘密特務機構的害怕總是無來由的,就像明朝的錦衣衛、東西廠,清朝的粘竿處,或者是民國的中統軍統,無一不令人打心底裡發寒畏懼。..
而這個神秘的軍區大院同樣如此,在人們的眼中那裡似乎沒有光,擁有的只是秘密與黑暗。
軍區大院的荷塘旁邊,有一幢類似小會堂的一層建築,白牆灰頂,方方正正,斑駁的青苔。
天師會的九位首領正斂氣凝神地坐在長桌旁,他們面前各擺着潔白無瑕的茶杯,茶香嫋嫋。
他們知道今天的會議很特殊,所以望着長桌盡頭坐在輪椅上的老人的目光都帶着些許疑問。
會議室裡一片安靜和尷尬的沉默。
燕中天坐在輪椅上,用手拔拉着頷下沒幾根的鬍鬚,看着一份材料,呵呵怪笑着。..
這位老人可以開懷地笑,下面的頭目們卻不敢笑,誰都知道那份材料上寫的是什麼東西。
“這孩子,心眼比我還小。”燕中天抖着材料,尖笑了幾聲,上面是昨晚黑龍團的陣亡名單。
頭目們面面相覷。
昨晚寧州城裡一連串的血光之災非同小可,還包括臧青酒兒子啊,怎麼老人還能笑得出來?
“看看你們那副杞人憂天的愁容,也只配在天師會當個處長了。”燕中天平靜地看着下屬們。
“將軍,昨晚黑龍團風聲鶴唳的,我怕會懷疑到咱頭上來啊。”八處總務處處長憂心忡忡道。
“然後呢?”燕中天掃了他一眼,輕輕放下手中的材料。
“那咱就是啞巴吃黃連,有虧說不出啊,因爲這樣換來場戰爭,太不值當。”八處處長說道。
“用這麼點人命,彌補小七的三年,我還覺得太少了,你倒覺得不值當?”燕中天冷聲道。
“我是認爲要站在戰略的高度看問題,不能因小失大,丟了芝麻撿西瓜。”八處頭目解釋道。
“你倒說說怎麼從戰略的高度看問題?”燕中天笑了笑,只是這笑容有些yīn寒。
“我們的終極目標是一號人物,條件還沒有瓜熟蒂落時,一切容忍爲上。”八處處長輕聲道。
“殺幾個人,就上綱上線到終極目標頭上來了,魏大銘,你膽越來越小了。”燕中天搖頭道。
“我膽要還像在部隊裡那麼大,您還會丟我到總務處這個清水衙門來麼?”魏大銘委屈道。
衆人大笑而起,氣氛一下子緩和了下來。
燕中天也笑了笑,雙眼平靜看着坐在他左手邊的一人,輕聲問道:“宋人驥,你怎麼看?”
這個人是天師會一處秘書處處長宋人驥,專門負責組織的上傳下達,是非常核心的人物。
“我覺得少主看似在劍走偏鋒,其實是下得最好的一步棋,可謂直搗黃龍。”宋人驥分析道。
“繼續。”燕中天很欣賞地看了他一眼。
“大家回憶一下,陶妲己在x疆設圈套伏擊了少主,沒成功,剛剛回到南京,就被人秘密處決了。那可是陶妲己啊,黑龍團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人物啊,就這樣沒了,陶黑石說什麼了?一聲沒吭!陶黑石有什麼動作?一點兒動靜沒有!這說明什麼?說明黑龍團內部有人在爲少主撐腰!因此,我猜測,少主之所以這麼大張旗鼓地向黑龍團下手,肯定是想試探對方的底線,從而推斷出究竟是誰在背後撐得腰。”宋人驥不愧是搞秘書工作的,講起話來邏輯能力很強,而且能抓住其中的節點,並組織串聯在一起。
衆人聽了,都深以爲然地點着頭。
“是有那麼一點兒道理,不過多了畫蛇添足的一筆,你知道是哪一筆嗎?”燕中天笑問道。
宋人驥抹了抹額上的汗,輕聲道:“請將軍批評指正。”
“陶妲己的死,不僅在黑龍團內部是機密,在我們這也是,孩子並不知道。”燕中天微笑道。
宋人驥一愣,皺眉道:“老金今天沒來,他知道陶妲己的事兒,會不會是他告訴少主的?”
燕中天依然靜靜地看着他,室內其餘的八位高官才漸漸感覺到有些詭異的氣氛凝結了起來。
陷入一片沉默後,宋人驥依然保持平靜,偶一皺眉,似乎在思考自己的分析哪裡出了紕漏。
燕中天似乎很有耐心,也不說話,只是還是那樣目光平和地盯着他。
許久之後,宋人驥捏了捏拳頭,深深皺了一下眉,忽然開口說道:“將軍,因何疑我?”
終於等到他開口,燕中天悄無聲息吐出一口氣,緩緩合上眼簾,淡淡道:“因爲你愚蠢。”
“就因爲我推斷少主用意的時候,把陶妲己的死說進去了?”宋人驥不甘心道。
“你是一處的頭目,是天師會十大處裡權力最大的一人,又是我外甥,宋家除了慶齡小姨之外,你跟我是最親的,若我退下之後,按理說應該是由你接掌這個院子。”燕中天合着眼,很平靜地說道,“很可惜,你知道我有別的安排,所以不甘心,而對方許諾助你一臂之力,拿下天師會之權,所以黑龍團能夠輕易掌握孩子這三年逃亡的行蹤,清兮逃到哪,追到哪……”
宋人驥低着頭臉sè發白,雙手緊緊攥成拳頭,細聲道:“我想知道,我究竟倒在哪一步上。”
“呵呵,如果你知道劉三他一直都是我的人,你就不會去冒這個險了。”燕中天淡淡一笑道。
“劉三?!”宋人驥猛然擡頭,不可思議道,“怎麼可能?少主可是殺了他的親生兒子啊!”
“我一直都說,你不是一個下棋高手。”燕中天睜開眼,哀傷看着跟了自己二十幾年的外甥。
宋人驥悽慘一笑,他終究還是鬥不過自己的舅舅,輕聲道:“我要葬回美國,跟我媽在一起。”
“可以。”燕中天面無表情道。
“謝將軍成全。”宋人驥的喉嚨咕咕響了兩下,有些艱難地加重了呼吸。
“你跟了我二十四年,死之前,我給你機會說最後一句話。”燕中天毫無一絲憐憫望着他。
宋人驥臉sè微白,旋即恢復平靜微笑,攥成拳頭的手也放鬆了下來,看着將自己從一名普通辦事人員提拔成天師會二號人物的舅舅,回想起在海灣戰爭後,燕文殊折戟伊拉克,早已移居美國的宋家一族知道這位老人親歷白髮人送黑髮人的喪子之痛,一定會非常難過,就派他過來老人身邊,權當兒子一樣服伺,這一伴就是二十四年,沒想到現在卻馬上要yīn陽相隔了,宋人驥感慨萬千,誠懇說道:“不要相信308/女人,她們都是瘋子,天生不適合做權力鬥爭這個行當。”
說完這話,他拿出貼身手槍,對着太陽穴毫無猶豫地扣動了扳機。
啪一聲,子彈槍響,身子頓時一軟,趴在了木桌之上,再無氣息,血液從太陽穴慢慢外滲。
衆人黯然神傷。
在外面站崗的jǐng衛聽到槍響,都在第一時間持槍衝了進來,氣氛一下子劍拔弩張。
“都下去。”燕中天淡淡道。
唰!
十幾個jǐng衛在短短几秒之內,就全都如洪水般退了下去。
燕中天眼眶有些許溼潤,輕輕撫摸着外甥的腦袋,拿起一張紙巾,替他擦拭着臉側的血跡。
“驥兒呀,你如果沒有那麼多野心就好了。”燕中天雙手出現了罕見的顫抖,自言自語道。
衆人爲之動容。
燕中天強忍着巨大悲傷,堅持爲宋人驥擦乾淨臉上的血跡後,九處處長盧白駒讓人擡走了。
經歷了這麼一場血腥情景,現場陷入了長久的死寂,這麼熟悉的同事,誰心裡都不是滋味。
直到陽光開始變弱,蟬聲開始消極,衆人才聽到屋外響起jǐng衛敬禮的聲音:“金處長好。”
剩下的八位特務機關最厲害的角sè自然察覺,立馬來了jīng神,下意識扭頭向門口望去。
但就連長桌盡頭的燕中天也緩緩擡起頭來,混濁雙眼早就沒了剛纔的哀痛,而是寧靜有神。
房門輕滑無聲地開啓,二處情報處處長金出師率先走了進來,皺眉道:“大家情緒不對勁啊。”
“老金,少在這兒貧嘴,少主呢?”三處行動處處長蔣破軍出來打圓場,嘴角叼着根草根。
“別急。”金出師身子一轉,輕聲道,“醜媳婦兒總是要見公婆的,進來吧,磨蹭什麼?”
這時,一直藏在他身後的那位年輕人才有些不好意思地閃了出來,他容顏清秀,睹之可親,滿臉掛着微羞的笑容,有點像大學新生入學見到漂亮師姐時一樣,但舉止卻沒有青澀之感,拱手對桌旁的天師會各大處處長行了一圈禮,禮貌道:“大家好,我就是蕭雲,讓你們久等,實在抱歉,都怪路上有個龜孫,也不知怎樣開的,可以整輛車翻過來橫臥在路中間,堵了很久,娘希匹的。”
一句話,使得天師會的會議室裡不免陷入了一陣尷尬窘迫的沉默之中,因爲大家在半個小時前,還嗅着濃濃的血腥味,體會着世態炎涼,誰也沒有想到半個小時後,這位在各人的口中已經叫了很久“少主”卻素未謀面的年輕人在天師會的頭一次露面,竟然是如此親暱甚至有些滑稽的一個情形,與天師會向來的肅殺氣氛完全不合。
半晌之後,終於有人忍不住笑了一聲,然後整屋子都大笑了起來。
蕭雲摸摸鼻子,也不知這幫天下最yīn森恐怖的密探頭子們笑什麼,在座的包括金出師在內一共有九位處長,他基本都認識,金出師當然是最熟不過了,還有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北斗七星君也在其中,雖然交情不深,但好歹在鼎湖會館有過一面之緣,只有坐在最後一位的處長面生。
蕭雲面帶微笑着,往裡面走去。
在長桌的盡頭,有一位老人正坐在輪椅之上,雙眼清寒,卻十分溫柔地望着自己。
蕭雲無來由地在心底嘆息了一聲,也許不管這位老人佈下怎樣一個局,讓自己毫無選擇地往裡鑽,他都是很愛自己的吧。燕中天看着這個離自己越來越近的年輕人,就像回到了幾年前的那個夜晚,他第一次來到寧州,帶着幾分羞赧內斂出現在自己的家裡一樣,臉上不禁浮現出一種很奇怪、很滿足的神sè。
“回來就好,回來就好啊。”燕中天忽然發出極尖銳的兩聲笑,笑聲中顯得極其快意。
在座的除了金出師之外,八位密探頭子都保持着禮貌地沉默,但內心深處卻是一片震驚。
能讓將軍笑得如此暢快的,除了大小姐燕清兮之外,恐怕只有這位飄然出塵的年輕人了。
“這幾年有勞您cāo心了。”蕭雲終於放下了心中與這位老人的隔閡。
“你這次豪賭,確實有點冒失,不過夠真實,差點把我給蒙進去。”燕中天摸着輪椅扶手道。
蕭雲得意了幾秒,隨即放低姿態,輕聲道:“我也是不得已而爲之,大躍_進就大躍_進吧。”
“好,男人就該有點闖勁兒,光沿着前人鋪好的路走,走不出大道來。”燕中天豎起拇指道。
“明白。”蕭雲點點頭,然後遞過一份材料,“這是我昨晚下手的目標,過程以及原因。”
“的確成熟了。”燕中天隨意翻了幾頁,笑容頗爲欣慰。
“您別誇我了,昨晚我這邊還損失了15個呢,把我心疼慘了。”蕭雲苦笑道。
“你僅靠着自己三年前撒下的種子,打出這樣一份成績單,很不錯了。”燕中天大笑而起道。
“如果我依靠天師會呢?”蕭雲輕聲問道。
“你可以連臧青酒都悄無聲息地殺掉。”燕中天輕輕敲着輪椅冰冷的扶手。
蕭雲愕然。
(週末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