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了。
一千多個日夜,他就像被巫婆下了最惡毒的蠱一樣,一動不動地躺着,臻入仙境,不問世事。
仙子,一個黃花大閨女,尚未婚嫁,也未戀愛,卻每天都無怨無悔地爲他熬中藥、擦身子、運內力、按穴位,並無師自通地學會了一套照顧深度昏迷病人的醫護知識,以防他在長期昏迷期間因過度虛弱,而患上其他致命疾病。到了每天晚上臨睡前,她還會坐在牀邊與他卿卿耳語,談談今天身邊發生了什麼趣事,聊聊當地獨特的風俗習慣,儘管他一點反應也沒有,就像跟一個木偶雕像對話一樣,但她還是覺得心安。
難道這就是愛上一個人的感覺?
仙子不願去多想,只盼望着他能睜開眼睛,衝她露出一個標誌性的清淨微笑,就足夠了。
此刻,乍然見到坐在河邊那個無比熟悉而又無比陌生的背影,怎能不魂飛魄散,不搖搖欲墜?
仙子仿如藏民朝聖一樣,一步步,緩緩走過去,似乎害怕一不小心就會把這個真實夢境弄碎。
笑了,他笑了,他轉過頭來笑了,還是那抹清淨如竹的微笑,不沾染物慾世界半點的煙火氣。
一百米的距離,仙子卻像走了一個世紀一樣,漫長而沉重。等走到他面前時,站在那裡安靜如秋淵地凝望着他,那看了無數遍的俊逸五官終於鮮活了起來,薄薄的嘴脣微微向上翹着,宛如一眉彎月,如刀雙眉濃黑而堅毅,尤其是那雙黑亮眼睛,像一道長滿了奇花異草的深淵,引誘着人心甘情願地往裡面跌去。
所幸仙子天生性情冷淡,即便男女之情有燎原之勢,但卻還能保持克制,幾步路的心態調整,已經使那顆如同花季雨季般悸動的心臟安之若素了下來,正向心若止水過渡。這位姑娘家的身份很不一般,她是峨眉山牛鼻子祖師的關門弟子,在深山老林裡清修了不知多少年,對待感情當然不同於沐小青這類的都市女性,她有她對濁世的底線標準,即使深愛,也深藏於心底。
“你醒了多久?”仙子靜靜地看着他,平平淡淡地一句問候,卻蘊含了三年的生死與共。
“剛剛一會兒,見你在跟孩子們講課,就沒吵你。”蕭雲微笑道,興許是長久沒曬過太陽的緣故,他臉色有種勾勒稀薄的病態蒼白,就像天剛微亮時,東方的魚肚白。他在牀上躺了三年,按常理來說,他的肢體應該很遲緩纔是,卻不知道他是如何做到在不驚動絕世強者仙子的情況下,悄無聲息從屋子裡出來的。
“我是問,你有意識了多久?”仙子補充道。
“半年吧。”蕭雲平靜道,深邃的眸子刻意躲開了仙子質問的眼神。
“……”半年?這不是意味着這半年來,自己替他擦身子時,他都是清醒的?
自己替他擦身子時,都是蒙上一條灰布的,興許他還在睜大眼睛,玩味地看自己的笑話呢!
想到這,仙子心頭微漾,臉上的紅暈卻用挽頭髮的動作輕描淡寫帶過,長眸厭恨地瞪他一眼。
而蕭雲嘴角剛好露出一抹較爲邪惡的笑意,仙子怒氣更盛,真想趁他病,要他命!太可恨了!
“爲什麼醒了,還要裝睡?”仙子清冷如玉道,可能她自己都沒發覺,她竟然有點撒嬌氣味。
“想事情。”蕭雲沒敢再露出什麼挑釁的表情,他也真怕這娘們兒把心一橫,給他點顏色看。
“什麼事情,需要想半年?”仙子撇撇嘴道,這個調皮的動作,換作以前是鐵定不會出現的。
“就是我去寧州後的那一年,發生的一些細枝末節的事情,其實也無關痛癢。”蕭雲淡笑道。
“想通了麼?”仙子懶懶問道,剛纔因爲氣憤他心存不軌的那一丁點火氣,哧溜一下,沒了。
“基本上吧,就等着回去印證了。”蕭雲笑着露出一排整齊潔白的牙齒,很乾淨,讓人豔羨。
“如果沒有十足的把握,最好還是緩一緩,我不想再帶着你來一次萬里長征。”仙子玩笑道。
蕭雲錯愕地看着這位走下神壇的娘們,開懷大笑一下,輕聲道:“劫難受完,該取真經了。”
仙子也不去追問他的這股自信從哪來,踢了踢腳下幾叢青草,問道:“你是怎麼出來的?”
“是不是有點不服氣?”蕭雲落井下石般笑道,他居然能在她眼皮底下開溜,真是神了奇了。
“哼。”仙子瞪了他一眼,看他氣色不像大病初癒的弱不禁風,問道,“能不能活動手腳?”
“不太過激烈,我想還是沒問題的。”蕭雲笑着從石頭上跳下來,隨意地在扭扭腰,伸伸腿。
一隻藏在石頭底下青苔裡的青蛙被驚着了,呱呱叫了兩聲,似乎在抱怨,一蹬腿,跳進河裡。
仙子靜靜地看了蕭雲一眼,似乎在判斷他的虛弱程度,但蕭雲這個從來不按常理出牌的惡棍可沒給她任何反應的機會,本來還在一邊做着熱身運動,突然就雙臂一振,向着仙子撲了過去,體內的霸道真氣在一瞬間綻放到極致,震得河邊的草葦空氣一片混亂,如一道龍捲風般捲了過去。
前一刻還是情意綿綿,下一刻卻是風暴驟起。
仙子看着那個如天神一般迫近地男子,雙眸霎時亮了起來,雙手從藏青布衫內伸了出來,在自己身旁輕輕柔柔畫了一個半圓,於電光火石間便穩住了身體周遭的氣流變動。蕭雲挾着身周所攜的草渣葉沫,出現在仙子面前,仙子也不驚慌,並指爲劍,斜斜刺出,像要挑落天穹中的月亮,灑脫至極地直刺蕭雲的咽喉。
速度驚爲天人。
那指尖如此的纖細,如此的平凡,如此的溫柔,如此的人畜無害。
但二人心裡都清楚得很,以他們的武術修爲境界,不論是一指一動,只要接觸到對方的身體,真氣借橋而入,便會重創對方,而仙子這一指,像是蘊含了天地間的樸實光華,剎那間破風破意,挑到了蕭雲的喉嚨處,蕭雲急忙變招,在一瞬間身形一側,扭動雙肩,雙手如兩條滑魚,剎那祭出太極的雲手,往右側輕巧一推,恰恰使離自己咽喉數寸翹立指尖點到了空氣中,軟弱無力,消化於無形。
仙子的眼瞳愈發亮了起來。
這一抹亮裡帶着一股說不清楚的味道,有驚訝,也有感慨,同時還有欣慰,畢竟這過於清淡,清淡得以至於抓不住痕跡的一指凝聚了她全身的自然法道,能夠細微地察覺到菜園子裡的每一縷春風,每一粒草屑,清美至極地遁過來,卻沒想到被蕭雲簡單至極的一個雲手就化解了。
仙子收指停步,也沒有再出招,就好像剛纔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過,但她卻清楚,自己輸了。
雖然她可以憑藉體力的優勢,最終還是能夠打敗他,但是也要付出殺敵一千自損八百的代價。
高手過招,從來不需要紛繁複雜的招式,往往一招之間,便能管中窺豹,閱讀出勝負的天平。
那幾個在河裡如泥鰍一樣靈活的維族小孩都驚呆了,不知道岸上的哥哥姐姐怎麼就打了起來。
“你的道藏太極已經到第二層了,無爭。”仙子重重吐出了一口氣,這個年輕人太令她震撼。
“運氣。”蕭雲聳聳肩,倒沒特別激動,他可能不瞭解,他到了這個階段,離神僅一步之遙。
“什麼原因?”仙子納悶他是如何突破瓶頸的,畢竟很多絕世高手窮其一生也邁不過這道坎。
“可能很多之前沒想通的事情,現在都可以放下了,算是撥開雲霧見月明吧。”蕭雲輕鬆道。
“譬如呢?”仙子被撩起了好奇心,見他蒼白的臉龐出了些細密的汗水,便趕緊過來扶着他。
“真香。”蕭雲嗅着近在咫尺的仙子,她身上有一股天然的體香味,比那些高級香水香多了。
仙子臉色一紅,菩薩心境又被擾亂,挽着他的手下意識要往回縮,卻忍住了,恨瞪了他一眼。
蕭雲笑笑,示意往偏安一隅的一塊菜地走過去,這是仙子閒暇時開闢出來的,種了一些蔬菜,也種了一些藥材。仙子挽着他的手臂,漫步在菜地梗上,頭微微低着,幾根青絲垂在臉側,貼得蕭雲過近了,她會自覺地往外一點,但距離遠一些時,她又捨不得錯過與他的肌膚之親,臉上那一抹欲拒還迎的羞赧,令她如羽化登仙般的美貌顯得更加誘人。
蕭雲很享受與她之間這種不諳世事的曖昧,一點也不庸俗,不媚俗,不低俗,愛,有的時候不需要山盟海誓的承諾,但她一定需要細緻入微的關懷與問候;愛,有的時候不需要梁祝化蝶的悲壯,但她一定需要心有靈犀的默契與投合;愛,有的時候不需要雄飛雌從的追隨,但她一定需要相濡以沫的支持與理解。
“說話。”仙子興許覺着氣氛太過詭異,用師傅口吻命令道,纖腳跨過一條緩慢蠕動的蚯蚓。
“以前的我太犟,太執着,總覺得上天不公,沒降我於大任,卻照樣苦我心志勞我筋骨餓我體膚,不能像河裡的那幾個孩子一樣,可以無憂無慮地享受成長的樂趣,我每天面對的,都是各種高強度的訓練以及隨時襲來的死亡威脅。很奇怪,一個人時時期待着禍事,比遭遇到禍事還要苦些,尤其是當一個人無法擺脫這種期待,這種擔驚受怕的心情的時候。”蕭雲苦然一笑,凝望着在河裡脫了個精光、扎猛子的幾個維族小男孩,其中蘊含的羨慕不言而喻。
仙子默默聆聽。
“我嘴裡雖然不說,但不代表我對過去苦行僧般的生活就會不介懷,事實是,我介懷得很,憑什麼我一生下來就得被追殺,就得住在那種窮山僻壤的鄉村裡,就得到大山上與世隔絕,就得忍受秦瓊賣馬的窘迫,就得承載上無片瓦、下無立錐之地的痛楚?所以,我之前選擇回寧州,說是說要替我媽媽找回一個公道,其實,何嘗不是爲自己爭回這一口氣?”蕭雲悽笑,雖然在滔滔不絕地拋出一連串的不滿,但是語氣卻是平靜得可怕,沒一點的火藥味,這也許就是他說放下的具體表現之一吧。
仙子聽着就揪心,起伏的胸脯不其然地就貼到了蕭雲的手臂上。
蕭雲這個好色之徒竟沒有察覺,望了眼遠處山巔有雄鷹振翅飛過,忽然想起了寧州那一隻如青銅般的雄雕,淡然道:“都說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我算是體會到了,到寧州後的那種侯服玉食裘馬輕肥的生活,真的令我迷失了好長一段時間,總想着要讓自己彌補回來過去那些窮困潦倒的日子,以至於腐蝕了心志,面對困難挑戰的時候,總是想着抄近路,總是想着用陰謀詭計,總是想着用最小的代價換取最大的利益,結果往往是適得其反,在蘇家是這樣,在謝家是這樣,在東北是這樣,在b京是這樣,在香港也是這樣。”
河裡的孩子見岸上的哥哥姐姐和好如初,撓了撓腦袋瓜,整不明白,就又開始戲水。
幾個孩子把其中一個一絲不掛的小孩舉出水面,小傢伙害羞捂着自己的羞處,惹起笑聲連連。
“這一次,我又在鬼門關那裡逛了一圈,真是一次比一次接近閻羅王啊,這次就差半個肩膀而已,算是兩世爲人了,也終於悟透了一些東西吧,最起碼現在可以拋卻燈紅酒綠,甘聽暮鼓晨鐘了。”蕭雲蹲下身子,讓一條在青青菜葉中緩慢爬行的毛毛蟲順着指尖爬上他的手掌,再把它放到泥地上,微笑道,“此外,躺在牀上的半年,我還對牛鼻子祖師所創的道藏太極第二層‘不爭’有了新的認識,我認爲,不爭,不是消極的迴避矛盾的處世態度,相反,應該是居高臨下的一種表現,只有你強大到了高山仰止的境界,你纔會不爭,不屑與別人爭,當你可以觸碰到天的時候,你還會跟腳底下一條毛毛蟲去計較它吃了多少片菜葉子嗎?只有你到了掌握世間生死的時候,你纔有資格說,不爭就是慈悲,不辯就是智慧,不聞就是清淨,不看就是自在,不貪就是佈施。”
聽着這樣睥睨衆生的詭論,仙子心裡大爲愕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