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蒼蒼,煙籠寒水月籠沙。
路上行人不多,偶有三兩對情侶卿卿我我漫步其中。
河邊的柳樹旁坐着幾個美院學生,正拿着畫筆描繪着迷人的夜色。
青石小街顯得空曠安靜,只有幾盞路燈透着幽幽的黃光,半睡不醒的樣子。
河中的烏篷船點起一盞漁火,燈影映在河上,閃閃爍爍,搖曳不停,有些詭魅。
蕭雲和蘇楠兩人循着數來寶的聲音緩步前行。
在一盞路燈下、柳樹邊、石階上,站着一位中年人。
一襲青衣如竹,手執一張青幡,上書“半日仙”三個大字。
那人在夜色中顯得如此特立獨行,飄飄乎如羽化登仙。
二人徑直走到中年人面前,藉着燈光,終於看清了他的容貌。
此人面沉如水,雙眼溫潤如玉,雙眉森森如劍,頗有“夕陽頻見樹陰移”的陰森感。
“算命先生,你這旗子上爲什麼寫着‘半日仙’三個字?”蘇楠滿腹疑團,纖手託着粉嫩腮幫,美眸凝視着這個高深莫測的中年人,他那一身樸實無華的青色長衫洗得有些發白,讓人一下子彷彿回到了清末民初。
“這是鄙人的名號,所謂‘偷得浮生半日閒,不是神仙勝似仙’。二位,巧逢爲緣,偶遇爲份,要不要算上一命?”中年人淡淡望着眼前的一男一女,眼神乾淨得像一泓清澈溪水,與世無爭,脣角揚起一絲輕笑。
“算命?”蘇楠有些心動,在這種地方能遇到這麼奇怪的人,不失爲一種緣分,但望了眼沉默不語的蕭雲後,知道他這種反應通常就是拒絕,便輕搖螓首,微笑道,“謝謝,不過我們不大信這個,只是被你剛纔那段數來寶吸引了,纔過來瞧瞧熱鬧。”
“法不孤起,仗境方生;道不虛行,遇緣則應。昔日姜太公以無餌直鉤釣來周文王,今日二位既然被我吸引而來,自是緣分已到,何不算上一命?”半日仙瞭然輕道,如同佛家拈花指般清淨遠淡。
蘇楠輕輕捅了下仍是如同古寺撞鐘般紋絲不動的蕭雲,悄聲問他:“要不算算?”
蕭雲聳聳肩,輕聲道:“你喜歡。”
蘇楠展顏一笑,望向半日仙,輕聲道:“既然如此,還望先生指點迷津。”
“指點迷津不敢當,只是有一點必須事先講清楚,我所說的東西,與科學不沾邊,別拿一堆枯燥數據來跟我爭拗。”半日仙眼角的餘光偷偷掃了下站在蘇楠身後的蕭雲,平靜道,“我善觀氣息,專看面相。一葉落而知秋,一言出而知命。”
蘇楠半信半疑,順了順滑膩柔軟的黑髮,輕聲道:“真的這麼玄妙?”
風有些大,半日仙兩根手指輕拈着青幡,打了個禪機:“信則靈,不信則不靈。”
蕭雲原本還想置之度外,見這妮子被幾句虛張聲勢的話語唬得一驚一乍,像見到了天上下凡的哪路神仙般虔誠,苦苦一笑,修長手指輕輕揉開眉頭,終於打破沉默,淡淡道:“人之百年,猶如一瞬,知命如何,不知命又當如何?”
半日仙皺皺眉,雲淡風輕一笑,輕聲道:“《周易》雲:樂天知命,故不憂。人生猶如一艘航行在汪洋大海中的輪船,需要燈塔指明前行的方向。大海浩瀚,命運多舛,算一命就是爲你點亮旅途的一盞燈,讓你走得更舒坦些。”
“青天有月來幾時?我今停杯一問之。”蕭雲望了一眼半日仙,一手插於袋中,一手又輕拋玩起了一顆小石子,輕聲道,“這命運就像天上之月,反覆無常,怎麼是隻言片語便能算得清、道得明?大叔,你穿成一副前朝古人模樣,想必是利用心理學上的轉嫁暗示,好讓旁人更易相信你的謊言吧?”
半日仙爽然大笑,笑聲迴盪在幽靜的青石小街中,寒入心肺,平靜道:“蘇子曾雲:逝者如斯,而未嘗往也;盈虛者如彼,而卒莫消長也。流逝的,就像這水,其實並沒有真正逝去;時圓時缺的,就像這月,終究又何嘗盈虧?萬物皆有理,命運也不例外。”
蕭雲輕聲道:“人生不過一場戲,奼紫嫣紅爲哪般?”
半日仙微笑道:“有些事情在劫難逃,人人都得背起他的十字架。”
蕭雲輕嘆一聲,微微搖了搖頭,沒有再往下脣槍舌戰。
我命由我不由天。
這是他的人生信條,不會因爲任何人而改變。
蘇楠在一旁淨耳傾聽,這兩個男人的對話好像都帶着旁人琢磨不透的玄機,如水美眸一會兒看看蕭雲,一會兒瞧瞧半日仙,舉棋不定,忽然感覺到氣氛有點劍拔弩張的趨勢,便岔開話題,問道:“算命先生,那你看看我的面相吧,說得準我多給你錢。”
半日仙輕笑點頭,並沒有因爲蕭雲挑起戰端而有怒意,仔細打量起蘇楠來。
蕭雲見他面對蘇楠這種絕代佳人,眼神卻依舊空靈透澈,詫異不已,不禁皺了皺眉。
此人城府極其深厚。
這是半日仙給蕭雲的第一印象。
莎士比亞說,各人有各人的本色,各人都是他自己。
有本色,就有弱點,很少人是蕭雲看不透的,燕老算是其中一個,那種身居高位幾十年早已是不怒自威的老狐狸絕不會將自己最真實的內心世界展露出來,像是漫天迷霧,與外面的世界束起了一道天然屏障,讓人看不清、猜不透裡面的世界。
而這個不知從哪條石縫蹦出來的算命先生,蕭雲自始至終都沒看明白。
觀察蘇楠許久,半日仙忽然一聲嘆息,吟道:“人攀明月不可得,月行卻與人相隨。”
聽見這句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詩詞,蘇楠微微一怔,沒有說話,耐心等待着下文。
半日仙停頓了好一會兒,擡頭凝望着那輪皓白高懸的明月,輕聲道:“明月太矜持,高高掛在天上,會使人生出‘人攀明月不可得’的感慨,然而,當你無意於追攀月兒時,她會萬里相隨,依依不捨。李白的這句詩詞道盡了明月的可憐可愛,這位小姐,我想你一定很孤獨,同時又很執着。”
蘇楠震驚,美眸睜得圓滿,一副難以置信模樣,神情卻很快黯淡下來,輕輕點了點頭。
被陌生人準確無誤地一語道破內心世界,確實是件匪夷所思的事。
蕭雲也是觸動頗大,雙眼微眯,凝視着半日仙,發現除了淺笑,沒有任何感情流露。
深不可測。
蕭雲愈發感概半日仙帶給他的無比震撼。
要知道,蘇楠在昊天集團混到這個層面,沒有點城府和心機根本就是癡人說夢,她在很多時候都會與蕭雲的清靜無爲構成鮮明對比,表現得很冷淡,說的話加起來也沒多少句,而半日仙卻僅憑觀察她顧盼間的細微變化以及她眼睛裡流露出對命運解答的一絲企盼,便可推出她內心的最大苦楚,這絕不是一般的算命先生做得到的。
蕭雲猜不透他的身份,那股與生俱來像狼羣般的警惕之意油然生起。
蘇楠沉默很久,擡眸,輕聲問道:“我想知道,這輩子,我還能遇見另一半嗎?”
“送你四句話。”半日仙幾乎到了知無不言的程度。
“哪四句?”蘇楠期待着,眼神中揉夾着些許崇拜。
“在錯的時間,遇見錯的人,是一段荒唐;在錯的時間,遇見對的人,是一陣嘆息;在對的時間,遇見錯的人,是一場心傷;在對的時間,遇見對的人,是一生幸福。”半日仙慢慢說出這四句,字字珠璣。
蘇楠皺眉沉思,若有所悟,繼而輕輕一笑,狐媚到極點。
半日仙卻一點也沒受誘惑,仍然是那樣的泰然處之,這要落在別人眼中,肯定會覺得這樣的男人不是性無能就是性取向有問題,他微笑道:“過去的一頁,能不翻就不要翻,翻落了灰塵,會迷了雙眼。”
蘇楠點點頭,凝眉想了想,問道:“那我的另一半應該是怎麼樣的?”
半日仙笑而不答,反問道:“你想他應該是怎樣的?”
蘇楠媚眼盈波,那股羞意迷人,輕聲道:“我說不清,不過起碼得真心愛我。”
半日仙深沉睿智,微笑道:“也許那人愛着你,卻永遠不會讓你知道。”
蘇楠皺着黛眉,輕聲道:“現實中會有這種男人?”
zhan有欲,這個詞永遠與男人掛鉤。
成人之美,默默愛在心裡?笑話,就連電視劇也不會再觸碰這麼低級情商的題材了。
半日仙並沒有直接回答,偷瞥了眼正眯着雙目眺望天際的蕭雲,含有深意說了句話:“有些人,就像飛鳥振翅的聲音,如果你不去仔細聽,就是一片安靜;但只要你聽得見,整個天空都會被它振動。”
蘇楠不懂。
蕭雲懂了,卻裝不懂。
他依舊眺望着單調到只有一種黑色的天空,似乎那裡有着比人間更爲美好的事物。
半日仙像是看到新大陸一般來了興趣,望着始終沉默不語的年輕人,眼睛餘光恰好落在他無意間外露的“上弦月”白玉上,嘴角微微翹起,忽然平靜道:“小夥子,過去屬於死神,未來屬於你自己。天命不可知,人命卻有常。有時人命難違,不得不爲之啊。”
“大叔,你剛纔用蘇子的話回了我一句,現在我也用蘇子的話回你一句吧。”蕭雲收回了視線,修長手指輕輕揉開眉頭,淡然道,“蘇子云:且夫天地之間,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雖一毫而莫取。不是我的,我絕不會取。”
半日仙聞言,終日舒展的眉頭竟然微微一皺,只是動作過於細微,旁人絕不會發現,意味深長地望了年輕人一眼,輕聲道:“小夥子,你是我見過的最有意思的人,希望以後我們還有機會再見。
蘇楠微詫,輕聲道:“您要走了?”
半日仙輕聲道:“細水長流,終有流盡之日,臨走前,我每人再贈言一句吧。”
“可我們還沒有給錢你呢。”蘇楠向來言出必行,說着就在口袋裡翻錢。
“不用給了,我是看心情算命的,心情好時,逢人必算;心情不好時,千金難買一言。”半日仙溫和說道,淡淡一笑,這副派頭,確實不像一個走街串巷靠算命掙錢的江湖神算子,反倒像個無所事事周遊列國的世外高人。
“這合適嗎?”蘇楠有些不好意思,望向蕭雲,卻發現他一副擡頭望天事不關己的模樣。
“沒什麼不合適的,這位小姐,我給你的贈言是‘蕭何月下追韓信’。”半日仙笑道。
“什麼意思?”蘇楠眼神迷惑,纖指輕輕地將幾縷散落下來的秀髮順到耳後。
“只可意會,不可言傳。”半日仙平靜道。
蘇楠似懂非懂,忽然想起了什麼,指着蕭雲,問道:“那您給他的贈言是什麼?”
半日仙微微眯起雙眼,長舒一口氣,說了句難懂的話:“長弓交錯,遮天蔽日。”
蕭雲心頭巨震,如刀雙眉倏然皺起,冷冷望向半日仙,這話看似一目瞭然,但從這個中年人嘴裡說出的肯定簡單不了,誰也沒發現,他那優雅如鋼琴家的雙手竟微微顫抖着,淡淡道:“大叔,又玩故弄玄虛那一套,已經不靈了。”
半日仙搖搖頭,輕笑不語,轉身走入了朦朦夜色中。
那張青幡在夜風中飄然而展,向這個浮華世界闡述着“半日仙”三個大字。
數來寶的聲音從遠處傳來,飄渺可聞,直到悄無聲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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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雲負手而立,望着半日仙離去的方向,久久不語。
蘇楠似乎從沒有見過他像此刻這樣,拂去了一切凡塵雜念,那是一種難以名狀的落寞與蕭瑟,像溺水,無法呼吸,直叫人不忍卒睹。也許是因爲這個,她心中無端地生起閒愁一縷,卻沒有出聲說話,只是靜靜陪在他身邊,不去打擾此刻清幽。
她清楚,男人深思的時候,女人只應靜靜作陪。
兩人就這樣不知站了多久,沉默寡言成了此時的主旋律。
“蘇楠,你聽懂剛纔那大叔的話了嗎?”蕭雲忽然開口說道,側頭看向蘇楠。
蘇楠微微搖頭,柔聲道:“這種神鬼莫測的高人說出的話很費解的,我可沒那麼聰明,他最後給我們的臨別贈言很玄妙,不是普通的一些悟性就能參透的,特別是給你的那句,‘長弓交錯,遮天蔽日’,很有氣勢。”
“氣勢?我卻覺得非愚則誣。”蕭雲揚起一個不加掩飾的譏誚微笑,嘆息一聲,輕聲道,“你不覺得那個半日仙很無賴嗎?他淨說些高深難明卻遙無邊際的話語來讓你無可辯駁,這就是算命的高明之處。”
“我不知道,也不大懂,不過,我個人覺得如果華國的算命術全是胡說八道的話,它不可能在民間久盛不衰吧。”蘇楠客觀地分析着,兩隻玉手負在身後,輕笑道,“正如國術大師南懷瑾所說:華國算命術如果是騙人的,那麼它欺騙了華國人三千多年,世上有這麼高明的騙術,也是值得研究的。”
蕭雲望了眼蘇楠,浮起一個淡至透明的微笑,輕聲道:“走吧,我送你回去。”
他折返前行。
蘇楠腳步恢復靈秀之氣,跟上他的步伐,露出一個美狐狸笑容,玩笑道:“蕭雲,你說那個算命先生爲什麼要贈‘長弓交錯,遮天蔽日’這句話給你呀?他是不是暗示你將會是一個將軍,征戰沙場,作萬人敵啊?”
“將軍?白日做夢。你見過一個將軍要淪落到做吧員的嗎?那個大叔就是沒事找事,不能讓你沒事偷着樂。”蕭雲尷尬苦笑,無奈道,然而口不對心並非女人專利,雖然他嘴上是這麼說着,可心裡卻在反反覆覆地斟酌這八個前不着村後不着店的字。
蘇楠託着香腮,邊前行,邊側頭仔細打量着蕭雲,這張飄然出塵的臉龐除了那抹清淨如竹的微笑外,從來就沒有太多的感情表露,即使有變化,波動也極細微,甚至可以忽略不計,一般人也根本瞧不出來。
這種人,應該會出人頭地吧,她心裡暗忖着,眼神中有期待,有炙熱,似乎在看着幾十年以後風生水起的他,嘴上卻不饒人,打趣道:“如果你真是將軍的話,那隻能是下象棋的時候,對手向你喊的一句話:將軍!”
言盡,她自己率先忍不住掩嘴輕笑,嫵媚無邊。
蕭雲苦笑,佯裝發怒,輕敲了她腦袋一下。
這妮子非但沒有躲避,還十分配合,拍拍誘人犯罪的胸脯,假裝害怕地快步前行。
寂靜的青石小街留下笑聲兩串。
忽而,嗦的一聲!
那隻不知名的雄雕又一次出現了,在漆黑無垠的寧州夜空滑翔,英姿颯爽,那雙銳利而深沉的鷹眼,俯瞰着這片土地。滄桑古樸的寧州,朝氣蓬勃的寧州,不知它更留戀哪一座。它太俊美了,簡直就是天地間飛翔的精靈,高傲、敏銳、兇猛、無畏,從不躲避風雨,永不留戀巢穴的溫暖與安樂。
這隻雄雕的身上,有一種冷峻到近乎直入人心的力量。
與從前一樣,很快,它便再次不見了蹤影。
而此時,天上的明月也消失不見,一大片隱藏在夜色中的烏雲漸漸遮蓋天空。
一場聲勢浩大的暴風雨似乎即將來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