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說鴻門宴是千古第一宴,但對於蕭小七同志來說,今晚在謝家的這一餐,要險峻得多。
菜是好菜,滿桌子正宗的淮揚菜,大煮乾絲、三套鴨、水晶餚肉、松鼠鱖魚、樑溪脆鱔、番茄魚片、鯉魚蘿蔔湯、紅燒獅子頭、芥菜春捲等等,琳琅滿目;酒是好酒,有馬爹利路易十三這樣昂貴經典的洋酒,也有帕圖斯紅顏容這樣動輒上萬的紅酒,更有茅臺劍南春這樣入喉如燒的國酒。
可惜,謝家是大家族,規矩林林總總,吃飯也不例外,規矩森嚴得很。
十幾號人排資論輩按次序坐好,夾菜不能隨心所欲,嚼飯不能嘖嘖作響,說話不能高談闊論。
這樣子吃法,再好的菜也變得寡淡無味,再好的酒也變得平淡無奇,吃貨蕭雲顯得相當沮喪。
“很沒勁吧?”坐在他旁邊的謝小狐拿胳膊肘蹭了蹭他,低聲道。
“嗯,還不如去街邊大排檔吃呢。”蕭雲也小聲地跟她咬耳朵,慶幸自己不在這樣的家族。
“你還算好的了,只來這一次,我是天天都這樣啊,想死了。”謝小狐扁着嘴抱怨道。
“我有個辦法,可以幫你擺脫現在的窘境。”蕭雲輕聲道。
“啥?”謝小狐眼眸發亮。
“趕緊找個人嫁出去。”蕭雲竊笑道。
噔!
突然的一聲悶響,打破了安靜的氣氛,令到正埋頭苦吃的所有人都吃了一驚,相互看着,想找出從哪發出這麼不和諧的聲響。在場只有兩個人不當回事,照樣扒着碗裡飯,夾着碟裡菜,一個是笑得有點春風得意馬蹄疾的謝小狐,還有一個就是被狠狠踩了一腳卻只能打碎了牙往肚子裡吞的蕭雲。
這場水波不興的晚宴很快就結束了,由於謝老太君有看新聞聯播的習慣,大家都到客廳陪着。
看電視就沒有剛纔吃飯那樣束手束腳的規矩了,有三三兩兩閒聊的,有在低頭玩手機的,有在剝橘子削蘋果的,謝小狐更過分,拿着一堆普通人不吃不喝三年才能買上一套的海藍之謎化妝品,在給自己的那些二姑三姨們講解使用方法。蕭雲這個過門客人沒閒着,在輕車熟路地泡着西湖龍井,只有周長恨才專心致志地陪着老太太看那些永遠是歌舞昇平的新聞。
“哎,表姑母,聽說謝成那小子又泡了一個女明星,是不是真的?”一個三十歲的女人問道。
“可不是咋的,昨兒還帶回家給他媽看了,把他媽給氣的呀,差點沒動手,要不是我在場攔着,那個女明星九成都得破相。”杜鵑揚聲道,她說話聲音本來就衝,眉眼間俱是優越感,加上一些誇張的動作,顯得滑稽。謝成是謝曉峰二伯的兒子,典型的衙內,三十而立了還沒有自己的事業,整日遊手好閒,打着謝家的招牌騙吃騙喝,最喜歡的是泡女明星,這一點跟張家三少爺張羨魚倒是沆瀣一氣,只不過人家張羨魚泡的都是一線明星,謝成泡的只是二三線,甚至是剛出道的明星,誰有能耐高低立判了。
“這麼好看的女娃子,二伯孃還不滿意?”那個女人似乎與杜鵑有約定俗成,繼續這個話題。
“好看頂個屁用?你不知道,那個女明星啊,是娛樂圈有名的緋聞女王,不知道跟多少個富豪大少有染,光我知道有名有姓的就有四個,他們還在私底下跟我說過那個女明星在牀上那騷勁呢,哎喲,我都不好意思說出口了,真的很難想象她在屏幕上那麼清純,到了底下,卻像只狐狸精。”杜鵑感嘆道,如果不是知道這些內幕,她還真的以爲這個女明星天生就是那樣不食人間煙火,原來人的僞裝能力是無可匹敵的。
“我知道你這是妒忌人家長得好看。”那個女人像唱雙簧一樣,你來我往。
“得了吧,這女人啊,長得太好看是會遭罪的,你就算沒那樣的是非,人們也會往那方面想。爲啥上帝造人的時候,要把女的造得矮一點,男的造得高一點?這不擺明了是告訴你,男人地位高一些,需要在外頭風吹日曬,女人地位低一些,需要留在家裡相夫教子。你說你好好一個女人,整天拋頭露面的,成何體統,就算你美貌如仙,那還不是給男人看?有點地位了,還真以爲自己長能耐了?妖里妖氣,一副剋夫樣,還不如屁股大好生養呢。”杜鵑含沙射影道。
周長恨不傻,當然聽出來了,但並沒有反脣相譏,只默默低下了頭。
一直在專心看新聞聯播的老太太也忍不住杜鵑的有恃無恐了,冷聲道:“聊天到一邊去。”
“老祖宗,我又沒指名道姓說誰,誰要是想對號入座,那是她的事。”杜鵑得理不饒人。
“你嫌我今天說話少,找罵是不是?”老太太氣頭上來了,直瞪着杜鵑,太威嚴了。
“我不說了還不成嗎?”杜鵑趕緊低頭,心裡一陣發毛,她最怕這個老太太認真。
“小狐,你先把那些化妝品放一放,扶太奶奶回房間,太奶奶累了。”老太太闔上了眼睛。
“好嘞。”謝小狐趕緊屁顛屁顛過來,扶起老太太就走了。
新聞聯播也恰好播完,天氣預報又如期而至。
“長恨哪,剛纔我說的剋夫相不是針對你,你千萬別多想。”杜鵑有點此地無銀三百兩。
周長恨沒說話,嘴角只扯起一個淡淡的弧度。
“女人有剋夫相,確實不好,表姑母,您的面相就很好,旺夫相。”一直沉默的蕭雲微笑道。
周長恨訝異,冷不丁地瞪了吃裡扒外的蕭雲一眼,怨恨。
“那是啊,算命先生都誇過咱這面相,旺夫,咱老公現在就平步青雲啊。”杜鵑得意洋洋道。
蕭雲抿了口茶,擺擺手,解釋道:“您可能是誤會了,我說的旺夫相,是‘忘記’的‘忘’。”
撲哧。
向來雍容端莊的周大美人竟然被這個冷幽默逗樂了,忍不住笑出聲來,霎時似花枝料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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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鹽河岸邊一片寧靜祥和。
花崗岩石板路,木蘭花狀路燈,河水清澈緩慢,映照出兩岸的璀璨華燈,搖曳閃爍。
蕭雲與周長恨從謝家出來,沿河散步。
此時的周長恨沒有披上外套,上身只穿了一件淡青色的緊身高領毛衣,再繫上一條愛馬仕絲巾作爲點綴,完美地將其曲線曼妙的身材凸現出來,吸引了蕭小七那不規矩不老實的視線。生活中的她沒有在市政府辦公那樣的嚴肅拘謹,隨意將一頭瀑布長髮散下來,美得端莊典雅,像神一樣,給人一種可望而不可及的感覺。
就這樣默默走了一段路程,周長恨並不計較蕭雲那流氓視線,輕聲開口道:“謝謝你。”
“謝啥?”蕭雲掏出了一根菸,迎着有些微涼的夜風,愜意抽了起來。
“謝謝你肯來淮陰,也謝謝你剛纔替我解了恨。”周長恨縝密道,似乎這是她第一次感謝他。
“咋突然對我這麼客氣了?”蕭雲有點不習慣,狐疑地望着這個平常對他愛理不理的女神。
“你真是賤骨頭。”周長恨瞪了一眼他。
“嗯,你這樣說話,我比較能接受。”蕭雲釋然道。
“你……”周長恨被氣了一下,看來這人是不能心軟的,她乾脆選擇了沉默,低頭前行。
蕭雲喜歡看她生氣的樣子,就像他喜歡看玫瑰的刺一樣,跟上去,問道:“你不怕嗎?”
“怕什麼?”周長恨沒有反應過來。
“怕我們倆這樣毫不避諱地散步,會被別人傳閒話啊。”蕭雲吐了口煙霧。
“呵,我平時的閒話已經夠瞧的了,多你一個不多,少你一個不少。”周長恨嘴角微扯。
“曉峰走了之後,你在謝家受到的攻擊會更多吧?”蕭雲凝望着這個無比堅強的女市長。
“習慣了。”她還是淡淡地吐出了這三個字,無論受到多大的委屈,她從不會傾訴吐槽。
“其實你這樣不好,藏着掖着,遲早會把自己壓垮的。”蕭雲柔聲道,彈了彈菸灰。
“我覺着挺好的。”周長恨停了下來,轉身瞥向了河中央,夜風撩起了她的長髮,嫺靜古典。
蕭雲也站到了欄杆邊上,深深抽了一口煙,吐出來之後,輕聲道:“不知你了不瞭解,自然界中有一種鳥很厲害,據說能飛行幾萬裡,特別是在飛越太平洋時,它需要的只是一小節樹枝。在飛行中,它把樹枝銜在嘴裡,累了,就把那節樹枝扔到水面上,然後落在樹枝上休息一會兒,餓了,它就站在那節樹枝上捕魚;困了,它就站在那節樹枝上睡覺。誰能想到,這種小鳥成功飛越太平洋,靠的僅僅是一小節簡單的樹枝呢?”
周長恨靜靜聽完,黛眉已經悄然皺起,側頭望着他,輕聲問道:“你想表達什麼?”
“如果它銜的不是樹枝,而是把鳥窩、食物等一股腦帶上,它還能飛起來嗎?”蕭雲輕聲道。
周長恨這才明白他的良苦用心,很委婉地批評了自己承擔的東西太多,不懂得卸下。她忍不住又看了蕭雲一眼,眼神頗爲複雜,沒想到這個年輕人的心智原來如此的成熟,有點刮目相看,輕聲道:“我的出身並不好,來自山陽縣的一個小農村,跟周總理是同一條寨的。家裡有五姐弟,我排行老三,爸在我五歲的去世,媽之後也沒有改嫁,靠着給村長的小作坊打工賺錢,一手把我五姐弟拉扯大,含辛茹苦,受盡艱難。由於家裡沒有男人,我們家在村裡頭常常遭到白眼,尤其是我媽,寡婦一個,是非也多,但她從來就沒去跟別人爭吵過,因爲她沒那閒工夫,我們五姐弟纔是她的天地,爲了我們,她忍下了一切。所以我在很小的時候,就立志一定要讓我媽過上讓全村人都羨慕的生活,到今天,我可以驕傲地說,我做到了,現在整個村都把我媽當做菩薩一樣供着。我是她教出來的女兒,她能忍,我爲啥不能忍?受幾句奚落怕什麼?小狐纔是我的天地,爲了她,我同樣能忍下一切。”
話語雖柔,卻似大江,波瀾壯闊。
蕭雲默不作聲,讓指間的香菸靜靜燃燒,只溫柔地凝望着這個並不被人理解的女人。
周長恨從未對人說過這樣的心裡話,甚至連自己的丈夫也沒說過,現在竟然會對一個她並不甚欣賞的年輕人傾訴了,她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但同時也覺得舒服了很多,沒有了之前如鯁在喉的難受,瞥了眼前方,就動身走了過去,沿着階梯,走下一個小平臺,河水就在平臺邊沿流過。她脫下了鞋子和襪子,坐在平臺的花崗岩石板上,把腳放進清涼透骨的河水裡,頭頂是一片並不璀璨的漆黑星空,只有一彎月牙在孤獨亮着,但她擡頭看得很享受,彷彿一下子回到了幾十年前,在鄉下的河邊,跟自己的姐姐妹妹弟弟一起洗腳仰望星空的場景。那時候,偶爾能看到一個只有繡花針般大小亮點的飛機在雲層中緩緩穿梭,她就興奮得一個晚上都睡不着。
“河水涼。”蕭雲走到了她身後,指間的煙已經重新點燃了一根。
“不怕,我月經剛過,受得起。”周長恨不避忌道,儼然已經把蕭雲當成了一個親密朋友。
“那我也來,我沒有月經,更受得起。”蕭雲也褪去了鞋子襪子,坐到了她身邊。
周長恨望了他一眼,輕輕一笑,百花黯然。
一個女人要是動人到她這個巔峰層次,足以秒殺世間任何雄性動物。
蕭雲就被迷得七葷八素,好不容易穩下心神,隨口問道:“想沒想過再嫁?還是像你媽那樣?”
“再說吧,你說嫁出去就能嫁出去啊?”周長恨給了他一個白眼。
“你這樣一個大美人,哪個年齡段的男人不想把你抱回家,當神一樣奉着?”蕭雲壞笑道。
“油嘴滑舌。”周長恨瞪了他一眼,雪白腳丫輕輕打起河水,嘆息一聲,輕聲道,“如花美眷,也抵不過似水流年啊。前些年我還口硬跟曉峰說我離老還遠着呢,但現在不得不承認,確實老了。再加上我又帶着小狐,這層政治身份也好、家族身份也好,全擺在那,哪個男人敢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總有一些男人是不怕死的,例如我。”蕭雲擠眉弄眼道。
“你?得了吧,毛都沒長齊,姐姐是看不上滴。”周大美人竟然也跟他開起了這種葷玩笑。
“……”蕭雲無語道。
“不過……”周長恨來了一個大喘氣。
“啥?”蕭雲激動道,似乎看到了勝利的曙光。
周長恨湊過身子,靠向他,嫵媚兮兮:“你要是幫小狐控制了康乾盛世,我可以把身子給你。”
蕭雲心頭猛然一震,恰似一個春雷劈開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