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靜閒階,雲鎖陽臺,一庭清風追明月。
蕭雲從紫荊道回到家中時,已是凌晨一時,古人稱之陰氣最盛的時刻。
他靜靜地坐在紅木沙發上,又輕輕哼起了那首不知名的蒼涼小調,手裡拋玩着一顆光滑圓潤的小石子,看着牆上他自己親手臨摹的字帖“折戟沉沙,睥睨天下”——這是他對自己的警醒,字勢遒勁奔放,怒猊渴驥,不免心潮起伏,久久不能平靜。
太多人讓他牽掛了。
丫頭現在應該緊張的複習吧?小青呢,現在應該安靜地入睡了吧?老馮現在應該在廣東生活安詳吧?馬錦繡那傢伙不知在上海落腳了沒,馬潼關就要離開這了,前途未卜,夭夭那小精靈也要上學了,小寶和孔陽這兩大活寶消失有段時間了,不知在幹什麼,還有遠方的母親、老爺子、羅姨,哦,對了,還有狼屠那傢伙……
蕭雲修長手指輕輕揉開眉頭,總感覺少了點什麼,心裡一片空虛。
思索片刻,恍然大悟,原來是茶。
他起身泡了杯茶,回到沙發,想起剛纔與燕老煮茶深論,眉頭皺了皺,視線轉向窗外。
蕭雲總喜歡擡頭三十度角仰望天空。
這個角度的天空不會顯得過於深邃,也不會顯得過於廣袤。
夏夜總是比別的季節顯得更有生氣。
屋外蟲叫蛙鳴,好不熱鬧,空氣中瀰漫着不知名的花草氣息。
蕭雲依然無法寧靜,燕老的隻言片語如一顆巨石投進平湖,蕩起一圈又一圈漣漪。
醍醐灌頂?
如沐春風?
蕭雲輕輕搖頭,抿了口茶,卻發現茶味與燕老的碧螺春相差太遠,索然無味。
他知道,並非茶味大相徑庭,只是自己的心境起了變化。
這是無藥可醫的,解鈴還須繫鈴人。
三個月前,老爺子讓他來到這座陌生的城市,沒有說原因,也沒有交待要做什麼,只簡單說出一句讓蕭雲百思不解琢磨不透的話來——“心有多大,舞臺就有多大”。更令他覺得不可思議的是,一向遷就他的母親竟然堅決反對他來寧州,由於這個,他差點打消了此行的念頭,因爲他不忍見到溫婉絕世的母親每日以淚洗面。從小到大,母親沒當着他的面流過一滴淚,留給他的永遠是堅強不屈的眼神,柔和似煙花三月的微笑,然而,當他告訴母親要去寧州的消息後,母親哭了,很傷心。
一個仙子落淚,足以讓天下所有男人心碎,蕭雲當然不例外,他遲疑了,妥協了。
但世事難料,在某一夜,老爺子和母親促膝長談秉燭達旦之後,母親竟點頭同意了。
蕭雲不知老爺子在那一晚對母親說了些什麼,只是第二天清晨,母親用毛筆給熟睡中的他留了一段話,更準確地說,寥寥幾句罷了,卻讓他刻骨銘心:孩子,你是世上獨一無二的,但你要記住,往往才華橫溢天賦異稟的人與傳說中的龍一樣,都有着不可觸犯的逆鱗,而龍有逆鱗,天上地下沒人敢觸碰,那是因爲龍擁有絕對的力量,在你沒有這種不可挑戰的權威之前,任何妄自菲薄的言行舉止都是自取滅亡,但那種居高臨下俯視一切的滔天權勢我不喜歡,媽媽要你做一個平凡的人,只有平凡的人,才能享受到上天賜給的生活樂趣。
這世上,什麼人的話蕭雲都可以不聽,唯獨母親的話不能不聽。
《運命論》:木秀於林,風必摧之;堆出於岸,流必湍之;行高於人,衆必非之。
蕭雲苦心孤詣地渾俗和光,斂藏鋒芒,就是爲了更好的生活,不想成爲衆矢之的。
莎翁曾說世界就是一個大舞臺,衆生只是演員而已。
人總是這樣,把本應屬於自己的淡化掉,去追求屬於別人的東西,以致於每天都生活在怨聲載道中。其實,每個人都可以成爲主角,也會成爲配角,只是時間與地點的區別而已,何必對於自身的重要性耿耿於懷,不能釋然呢?
想不透的事情,乾脆不想。
蕭雲起身進房,窗臺邊擺着一張木桌。
木桌上的東西不多,只有一臺二手的手提電腦,一個藤籃和一個黑盒子,還有兩件小青銅像。藤籃內裝着幾塊模樣很奇特的石頭,石頭上面銀亮亮地生着一層魚鱗片兒,比鐵還沉,比泥還軟。
那兩件小青銅像,一件是羅丹創作的《夏娃》,一件是瑪伊約爾創作的《勒達像》。
這是別人送給蕭雲的,他很喜歡,光這兩件作品就能看出羅丹和瑪伊約爾的風格是迥然不同的。從羅丹的作品中可以體味到女性酮體的羞澀,從瑪伊約爾的作品中則可以領略到女人肌膚的精緻。
然而,最爲引人注目的,是那個黑盒子。
盒子不大,骨灰盒般大小,渾身黑亮通透,完整無暇,沒有一絲刮痕瑕疵。
在蕭雲來寧州之前,母親給了他這個黑盒子。
母親輕輕說道:“小七,這黑盒交給你了,好好保管。”
蕭雲點點頭,思忖片刻,揚了揚眉,問道:“媽媽,這黑盒裡面是什麼?”
母親摸了摸他的腦袋,柔聲道:“你日後便會知道。”
蕭雲想了想,又問道:“爲什麼要交給我?”
母親凝視着黑盒子,輕聲道:“我把它交給你,只是讓它陪着你。”
蕭雲沒有再追問下去,輕聲道:“謝謝媽媽,那鑰匙呢?”
母親眼神閃過一絲黯然,微笑道:“不在我這。”
蕭雲驚詫,問道:“那在誰那兒?”
母親輕輕微笑,輕聲道:“當你找到鑰匙的時候,你就找到這個問題的答案了。”
一句說了等於沒說的話,卻讓蕭雲好奇至今。
疏簾風細,幽室燈清。
蕭雲手指輕輕叩着黑盒子,想起了與母親在一起時的一點一滴,內心終於歸於平靜。
一如猶如室外的黑夜,孤靜如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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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
蕭雲依然堅持晨跑,依然在百年老店買早點。
張寶和孔陽兩大活寶最近失蹤良久,閉門修關,皆因他們想拿到寧州大學的文憑,所以還是得寫出點像樣的論文來。雖然他們十來歲時就被扔進了禿鷹尖兵連,但是初中高中的課程一點沒落下,最後保送進了全國重點大學、素有“江南第一學府”之稱的寧州大學,其中的緣由不言而喻。
在這個國度,學歷是金牌,年齡是銀牌,後臺是王牌。
這無可厚非,幾千年的文化積澱,幾千年的規矩渲染,讓這個文明古國有了一套難以用西方文化來審視衡量的潛規則。有人說這是好事,人情社會,體現了這個古國獨特的人文魅力;有人說是壞事,沒有規矩,不成方圓,人性總是信不過的。
誰優誰劣,天知道。
中午時分,寧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