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近中午,正是飢腸轆轆的時候,蕭雲四人在東湖附近的一個小鎮上吃了一頓全魚宴。
材料是剛纔那些自釣上來的魚,只需給飯館一些做工費,物美價廉,四個人吃得也是其樂融融。
分道揚鑣之後,蕭雲讓蘇楠開着那輛黑色牌照的奔馳往西山區駛去,一路上閉目養神。
下午要去平湖苑,雖不知它的老闆是何方神聖,但不管如何,必須要有足夠的精力斡旋。
烈日當空,車外的溫度高得像一瓶老白乾,路旁的樹葉全都下垂乾癟,顯得無精打采。
車裡正播着《bressanone》,蘇楠探身把音響調小,免得打擾蕭雲休憩,同時把空調開大了些。
路上車輛很少,蘇楠開得也很放鬆,速度挺快,保持在100邁左右,纖指伴着音樂在方向盤上起舞,很美,像精靈般輕盈,時不時地側頭瞥一眼倚睡在副駕駛座的蕭雲,露出淡淡的幸福微笑,這張刀劈斧削般俊逸的臉龐,總有一種蠱惑人心的神秘力量,令她安心。就在剛纔與宋木木聊天的時候,她就暗暗下了決心,哪怕不能獨自或者永遠擁有他,但就這樣靜靜陪在他的身邊一天、一小時、一分鐘,也無怨無悔無慾無求了。
聰明的女人能夠收穫幸福,是因爲她們的要求張弛有度,並不吹毛求疵,更不會孤注一擲。
可望着窗外,她還是輕聲嘆了口氣,千頭萬緒霎時涌上心頭。
從小到大,她都不相信愛情這玩意,覺得你儂我儂太虛僞,太虛無,太飄渺,欺騙了一個又一個女人,殷富如祝英臺也好,平凡似秦香蓮也好,聰慧如林黛玉也好,風塵似杜十娘也好,無一不是擺脫不了愛情的魔咒而受盡折磨,因此她很排斥,直到遇見陳道白,驕傲的她終於向愛情低頭,但沒想到卻換來一段令她悲痛欲絕的孽緣,自此之後,她發誓再也不沾愛情,並將它列爲與毒品賭博同等地位的禁物。
可惜又遇上了他,蕭雲。
原來,世間之上,確實有這般男子,一顧,可以讓你甘心隨他天涯海角,一笑,可以讓你情願爲他放棄誓言。這完全顛覆了蘇楠的愛情觀,所以她曾一度很恐懼很矛盾,害怕陷進去之後,再一次遍體鱗傷,但無論如何,她也要冒一次險,畢竟,這樣獨樹一幟的男人,百年不可一遇。
“蘇楠?”一直閉着眼養精蓄銳的蕭雲突然喊了聲。
“啊?”正偷瞄他的蘇楠顯然有些驚慌失措,但很快平靜下來,柔聲道,“我在。”
可沒有應答,安靜,只有音樂依舊。
蘇楠有些好奇,側頭望過去,見他已經安然入睡了,剛纔那句可能只是黃梁夢話而已。
“豬頭。”蘇楠輕聲罵了句,嘴角處卻不失時機地勾起了一道水清雲淡般美妙的弧線。
一踩油門,一騎絕塵。
陽光愈發肆無忌憚,大地被烤得熾熱無比,甚至發生了前方路面陡然彎曲的光折射現象。
半個小時後,奔馳下了環城高速,進入西山區國道,路況漸漸變差,蘇楠也減慢了車速。
“到哪了?”蕭雲這時才迷迷糊糊醒來,揉着惺忪睡眼,掃視着一閃而過的陌生風景。
“白塘鎮,差不多了,還有五公里左右吧。”蘇楠輕聲道。
“這麼快?”蕭雲訝異道。
“都快一個小時了,還快?”蘇楠揚眉道。
“我睡了很久?”蕭雲明知故問道。
“我開多久,你就睡多久,你說呢?”蘇楠沒好氣道,給了他一個嫉恨的白眼。
近朱者赤,這個死人睡得香,被他渲染了,搞到她都有幾次差點睡着,驚出一聲冷汗。
“別生氣,乏意難抗,就睡過去了。”蕭雲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
“我又不是什麼刁蠻公主,纔不會那麼小氣。”蘇楠撇撇嘴,成熟女人的魅惑實在驚豔。
蕭雲笑笑,探身把音響調大了些,郝蕾的藍調《再回首》徐徐而出。
歌聲曼妙,蘇楠也跟着輕聲哼了起來,在他面前,沒有任何束縛,不需要刻意裝淑女裝純情。
“這一覺真舒坦,難怪諸葛亮愛午睡,醒來果然神清氣爽啊。”蕭雲伸了一個大大的懶腰。
“那你待會兒就要好好表現。”蘇楠看着他小孩子般的動作,原本板着的臉龐還是忍不住笑了。
“嗯,我會全力以赴,因爲那裡還預存着我一個至死不渝的奮鬥目標。”蕭雲微笑道。
“哦?成爲一個萬人景仰的地產大亨,或者是一個受人唾罵的地產巨頭?”蘇楠打趣道。
“都不是。”蕭雲微笑搖頭。
“那是什麼?”蘇楠好奇問道。
“我要在平湖苑築起一個愛巢,只屬於我們倆的愛巢。”蕭雲凝望着窗外,輕聲道。
一霎那,蘇楠渾身一顫,淚水不爭氣地涌上眼眶,打了幾轉,便順勢而下,晶瑩透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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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山區的東北角,羣山巍然屹立,跌宕起伏的西江在旁邊滂沱而過。
車子又在國道上開了近20分鐘,不再荒涼,田野人家逐漸多了起來,狗吠雞鳴。
一片苟延殘喘的國營老廠成了最大的敗筆,原本蔚藍通透的天空被高聳入雲的煙囪抹黑。
蕭雲讓蘇楠在路邊的一間便利店停下,進去買了兩瓶冰凍礦泉水,還要了一包20的迎客鬆和一包2塊的大前門,把其中的一支水遞給沒下車的蘇楠,自己卻躲到蔭涼處,仰起頭兩三口就灌完了那支350ml的冰水,終於把那股悶熱勁給緩了過來,拆開那包大前門,點燃抽了沒兩口,就扔掉,媽d,這也叫煙?不甘心,再拆開那包迎客鬆,深深吸了一口,緩緩吐出一個菸圈,嗯,這纔像點樣,心滿意足地又抽了幾口,踩熄菸頭後,上車。
奔馳重新上路。
五分鐘後,平湖苑銷售中心前的巨幅廣告就映入了眼簾:出塵之隱,山語之間。
但最引人注目的,還不是這句溫馨廣告語,而是旁邊的“讓利15%”幾個巨大鮮紅字樣。
蕭雲慵懶倚在座位上,靜靜看着,撇嘴一笑,小聲呢喃:“平湖的資金褳真的出問題了,好事。”
車子進入樓盤大門後,經過一條四車道的主幹道,然後在一座假山前拐個彎,駛上了與其相連的鵝卵石徑,直通到銷售中心,此時,一輛黑色賓利從銷售中心方向駛出,迎面而來,霸氣十足地橫行在路中間,蘇楠眼瞧着兩車要碰上了,連忙鳴了幾下喇叭示意,對方卻絲毫不爲所動,一往無前,蘇楠沒辦法,唯有退一步海闊天空,猛打方向盤,將車子閃進了路旁的草叢,讓賓利先走。
欺人太甚。
蕭雲微微眯起眼睛,回頭看去,眼神帶着些許冷冽,直到賓利車消失不見了,才重新坐好,而車子也已經到了樓盤銷售中心,明亮的落地玻璃門盡顯氣派,大廳的正中央是整個樓盤的塑料模型,惟妙惟肖,卻無人問津,淺黃色的巨大櫃檯後面坐着兩名售樓小姐,穿着統一制服,正湊在一起研究《coco薇》雜誌上的新款時裝,並沒有注意到有客臨門。
山溝裡藏着土鳳凰。
蕭雲萬沒想到這麼一個偏僻旮旯的樓盤竟然會有如此靚麗的售樓小姐,有點不可置信,尤其是右邊的那位,細膩的肌膚,柔順的長髮,白皙的額頭下挑出長長的睫毛,讓人一眼就可以看出她是一位美人,淺淺一笑,就露出一排整齊得讓人嫉妒的潔齒,看得蕭雲不禁有點發愣。
“很漂亮吧?”蘇楠嫵媚笑道,輕輕挽起他的手臂。
“不及某人。”蕭雲的反應速度一流,立即從色迷迷的思路中調整了過來。
“哼。”蘇楠狠狠瞪着他,醋勁大發。
蕭雲心底一寒,不敢再巧言令色,馬上調虎離山,往前快走兩步,迅速逃離風暴中心。
“啊……”直到這時,右邊的那個小美人才擡頭髮現橫空出世的兩人,不禁嚇了一大跳。
平時大堂連鬼影都不多一隻,開盤近一年了,看房的人一撥又一撥,買房的人卻是寥寥可數,售出的樓盤還不足三分之一,只有附近那些國營老廠的領導們纔會利慾薰心,不分青紅皁白地在這種不毛之地買下幾套房子送給金絲雀們,智力稍微正常點的,看了周邊尚未成熟的配套環境,多半會打退堂鼓的,今天倒好,抱着孩子拜天地——雙喜臨門,前腳剛走了兩條大鱷,後腳又來了兩條水魚,這下熱鬧了。
“請問有什麼可以幫到兩位的呢?”小美人旁邊的售樓小姐站起來問道。
“如果我說進來買手機,你能幫到我嗎?”蕭雲徑直走到櫃檯前,坐了下來,微笑迷人。
在樓盤塑料模型上流連的蘇楠顯然被這句開門語逗樂了,嘴角偷偷上揚,推了推黑框眼鏡。
“對不起先生,不能。”那位售樓小姐尷尬笑笑。
“那就是了,我進來,當然是買房,所以你應該直接問我要看什麼樣的房型。”蕭雲輕聲道。
“咳,是我的疏忽,請問先生要看什麼樣的房型呢?”那位售樓小姐臉不紅心不跳地改正了發問,臉上帶着職業性的微笑,雖然不大自然,但還是能讓人舒心,五官尚算標緻,可惜相比起她身邊的小美人,皮膚質地就落了下乘,好在絕世佳人蘇楠沒過來,不然更不能相提並論了。
“還沒想好,你介紹一下?”蕭雲挑挑眉毛,眼睛餘光卻偷瞄了旁邊的小美人一眼。
“您稍等。”那位售樓小姐點了點頭,她顯然是根老油條了,不少溝通技巧性的東西要比小美人老練許多,小聲示意小美人去裡面的房間給兩位客人倒水,然後從抽屜裡拿出一本小區的彩頁簡介,一邊慢慢翻閱一邊慢慢講解,“我們這裡的房型很多,有一室一廳、二室一廳二衛、二室二廳二衛、三室一廳、三室二廳二衛,裝潢豪華,任君選擇,如果你喜歡清靜,需要單門獨戶的,我們這裡有複式住宅,如果你十分講究私人空間,我們這裡還有一些帶庭院的別墅。”
“你很敬業,也很專業。”蕭雲跟隨着她的講解速度,優哉遊哉地瀏覽着圖片上的房子。
“謝謝先生。”那位售樓小姐雖然還是掛着微笑,但任誰都可以看出來那份懈怠,或許遇到太多隻詢價卻不購房的人了,她的回答帶有濃烈的應付性,要不是瞅見了門口那輛掛着黑牌的奔馳,她大概連搭理問候的功夫都會省掉,一個衣着普通的年輕人,在她眼裡,還不成氣候。
賈平凹有一句很經典的話:女人的眼光是雪亮的,她知道一個沒有錢的男人是不值錢的。
“繼續。”蕭雲輕聲道。
“要不這樣吧,先生,你自己慢慢看,有什麼不明白的就問我。”那位售樓小姐乾脆婉拒。
蕭雲笑笑,也沒有再說什麼,低下頭細細研究起來。
小區的整體規劃雖然還不完善,但一些局部細節還是十分考究的,耐人尋味,單拿那些綠色植物來說就是一個大手筆,哪個地方種花,哪個地方植樹,哪個地方鋪草,全都經過精心挑選、合理安排,再加上假山與流水的巧妙結合,的確引人入勝,而遠方飄渺傳來西山寺的禪禪鐘聲,更添上了幾分輕紗薄綃的聖潔意境,蘇楠就被感染了,拿着一架單反四處拍照,似乎對這個愛巢所在地欣賞有加。
“平湖苑賣出多少房子了?”看了十多分鐘,蕭雲合上彩色簡介,提了一個問題。
“七成左右吧,現在公司爲了儘快回籠資金,打出了八五折的優惠。”售樓小姐輕聲道。
“二期準備上了吧?”蕭雲問道,修長手指輕輕敲打着桌面。
“差不多,大概明年年底吧,最快會在明年年初,目前公司正在緊鑼密鼓地籌措當中,二期的規模要遠遠大於一期,包括資金投入、建築材料、綠化面積、配套設施等等,屆時,這裡將會成爲一個成熟小區,房價肯定會飆升,不知先生現在感不感興趣,先預購幾套一期的房子呢?”售樓小姐耐心解釋道。
“我對你們小區總體印象不錯,不過我這人,不喜歡吃半生不熟的東西。”蕭雲微笑道。
“人總要有點新的嘗試,這樣才能進步,您說對麼,先生?”售樓小姐鍥而不捨地忽悠。
“十分認同,但我要先看一樣東西。”蕭雲輕聲道。
“您說。”售樓小姐氣定神閒,如何應付客人的刁鑽,她早就成精了。
“能不能讓我看一下你們的內部銷控表?”蕭雲微笑道。
售樓小姐一愣,那份淡定也隨即煙消雲散,終於明白一個道理,淺水往往會淹死牛。
房地產與其他消費品不同,它的生產週期很長,市場需求變化後,供給是不可調節的,只能以銷控來實現微調。一個項目剛開盤就被一搶而空不是一件好事,只能說明定價偏低,開發商沒有得到最大的銷售收入,必須要控制好銷售節拍,可以說,銷控是實現項目利潤最大化的捷徑,而內部銷控表就是這條捷徑的指示燈,其重要性,可想而知。
“沒有嗎?”蕭雲見她有些呆滯,又問了一句。
“有是有,但要向我們老總請示。”她面露難色,客戶要求看銷控表還是頭一遭遇到。
“我時間很充裕。”蕭雲微笑道,也不再和她交談,拿起那本《coco薇》看了起來。
那位售樓小姐木訥了幾秒鐘,原本想直接開口拒絕,但還是忍住了,走回房間打電話。
小美人正坐在辦公室裡看着兩杯水發呆,見她的同事進來了,問道:“那兩人走了?”
“我倒是希望他們走了,媽d,今天遇到買肉挑刺的魯智深了。”她低聲罵了句。
“怎麼了?”小美人問道。
“那個小白臉要看內部銷控表。”她在自己的手機上翻找着老總的電話。
“不會吧?這麼懂門道,是不是同行來找茬的?”小美人憂心忡忡道。
“不像,你先拿水出去招待一下。”她終於找到號碼,在座機上飛快地按下一串數字。
小美人撇撇嘴,勉爲其難地站起身,那個年輕人的微笑讓她有些發毛,太乾淨了,不真實。
她推門出來時,那個年輕人正埋頭奮筆疾書,在一張白紙上寫着什麼,見她出來就停筆了。
“先喝杯水吧,我同事去打電話了。”小美人把兩杯水都放在桌面上。
“謝謝。”蕭雲微微一笑。
小美人從桌上拿過一張名片,遞給他,輕聲道:“這是我的名片,多多指教。”
“何琉璃,很好聽的名字,我叫蕭雲,蕭瑟的蕭,白雲的雲。”蕭雲百年不變地介紹自己。
“聽說蕭先生想看銷控表?”何琉璃挑了挑兩條很好看的眉毛。
“有問題?”蕭雲問道。
“沒有,只是覺得蕭先生有備而來,很清楚房地產的情況。”何琉璃輕聲道。
“買房可不是一件小事,對所在的小區知根知底一點,對雙方都有好處。”蕭雲喝了一口水。
“言之有理,不過我得事先跟你通通氣,別對這個樓盤抱有太大的希望,我不知道你有什麼背景,但感覺你挺年輕的,比我大不了幾歲,可能在花錢上會缺乏縝密考慮,如果你真想買房,就應該去一些口碑較好的大樓盤,起碼會有保障些,不過,你要是錢多得沒地花了,倒是可以考慮在這裡落腳。”何琉璃輕聲道,沒有一點的嬌柔做作。
蕭雲皺了皺眉,然後微笑道:“你的老闆要是聽到這番話,會很傷心的。”
“買房可不是一件小事,對所在的小區知根知底一點,對雙方都有好處。”何琉璃輕笑道。
蕭雲愣了一下,隨即笑了起來,輕聲道:“你很聰明,知道快露餡了,乾脆釜底抽薪。”
“女媧補天而已。”何琉璃並不否認蕭雲的說法。
“也就是說,你變相承認了平湖苑是趕馬車的打響鞭——虛張聲勢?”蕭雲輕聲道。
“是,也不是。”何琉璃打了個禪機。
“怎麼說?”蕭雲沒想到這個剛纔有些羞澀的小美人談話技巧會是這般層層遞進,吸引着他。
“知道剛纔離開的那輛賓利裡面坐着誰嗎?”何琉璃眨着又圓又大的眸子。
“不知道。”蕭雲如實道來。
“古道集團的老總,秋染。”何琉璃說出了一個在房地產界鼎鼎大名的人物。
“目的?”蕭雲緊緊皺着眉頭,這個不速之客出現在這裡,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想收購平湖唄,能讓這麼一位地產巨頭親自登門,平湖苑必然有它的過人之處,不是麼?”她笑道。
“你確定秋染此行的目的是收購平湖?”蕭雲試探着問道。
“她一上來就對我和同事甩出一句‘你們準備走人吧’,還不是準備收購平湖?”她努努嘴。
聽完這句,蕭雲一直緊皺的眉頭倏然舒展開來,嘴角處漸漸勾起一抹醉人微笑,清淨如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