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鴻昌言:路是腳踏出來的,歷史是人寫出來的,人的每一步行動都在書寫自己的歷史。
社會猶如一片汪洋大海,每個人就是航行在這片大海中的一影孤帆,掌舵掌的好,那麼就會向着彼岸徑直駛去,如果駛偏了航向,很可能會觸礁沉沒。而對你有益之人,如親人摯友,就像那座指明前程的燈塔,讓你的前方永遠是一片光明;而對你無益之人,如敵人損友,就像狂風迷霧巨浪,讓你迷失方向。
所幸的是,狂風迷霧巨浪終究會消失,而燈塔則永遠在那裡爲你守候導航。
最近這些日子,瘦猴和他手下弟兄們的精神面貌可謂是煥然一新,每天都打扮得斯斯文文的,西裝革履,頭髮梳得一絲不苟,皮鞋擦得鋥亮,手裡夾着一個公文包,人模狗樣的,?飭得像在拱月區那幾幢高聳入雲的大廈裡混日子的金領白領,分成幾批,輪流到舶來區找古一語談金屬鑄件廠的買賣問題。
久旱逢甘露,古一語始初還是喜出望外的,因爲這個燙手山芋終於有人問津了。銀行追債追得緊,如果再套不了現金還貸的話,這個家肯定得完了,老婆已經因爲這事跟他鬧了好幾回,天底下哪個女人都不願跟着一個窩囊廢,家庭問題比起債務問題,更令他頭疼。
但令他沒想到的是,這幾趟買家都是周扒皮在世,尖酸刻薄,出的價是一家比一家低,讓古一語“有競爭對手,就有上升空間”的想法落空,整天蹲在家門口,一支接着一支地抽着悶煙,看着滿地的菸屁股迎風落淚,本來就稀疏的頭髮愈發少得可憐。
這間鑄件廠是他老頭子留給他的,爛攤子,是在1980年時建成投產。那一年,中央和國務院剛剛批准廣東和福建成立經濟特區,其他省份的沿海城市對於出口貿易還沒有太大的權限,因此,一些小規模的工廠大行其道。
這間鑄件廠位於西山區的一個小村落旁,依山傍水而建。如果這是一幢度假別墅,估計還是不錯的,環境優美,風景宜人。但一家工廠佇立在這裡,就有點鴨頭安在鵝頸上――不像樣,別的不說,單就交通往來就是一個老大難的問題。
這條小山村叫楓嶺腳,地勢偏遠,與世隔絕,屬於那種姥姥不疼,舅舅不愛的邊緣村落,遠離市中心,經濟不富裕,唯一一條通往外界的道路,就是黃土灑上一些石米完事了,特別不方便,車一過,風塵滾滾,黃沙彌漫,仿若北方春季的大範圍沙塵暴。
當初古一語的老頭子選廠址選在這個古老安詳的村子,有幾個因由:一,這裡有條小河,生產用的水源好解決;二,這裡的地價非常便宜,可以降低生產成本;三,這裡的村民純樸,好說話。而廠子的這塊地是屬於村集體的,本來不能當宅基地賣出去,但古老爺子有能耐,請村裡幹部到鎮上吃了一頓晚飯,臨走每人再塞了一隻紅包,就給辦妥了。
廠子也知恩圖報,每年都會給村民一些分紅,雖然錢不多,但每個人都念着這小廠的好。
前些年,有一些環保NGO向市府提過要關閉這個廠子的建議,因爲廠子生產時,排出的廢水廢氣特別嚴重,時任市長的龐月明非常重視,責令有關部門儘快落實,查封這間廠子。楓嶺腳的村民得知消失後,義憤填膺,在市政府廣場門前集會了多次,雖然屢屢被公安機關拘留,卻百折不撓。龐月明被折磨得沒轍了,在政府例會上罵了幾次“刁民難伺候”,便不再過問此事,封廠一事也不了了之。
在瘦猴他們和古一語談判期間,蕭雲和蘇楠兩人開着車偷偷去那家工廠實地考察過。
蕭雲萬分感慨,這陳舊古董一樣的鑄件廠實在是破落不堪,能撐到今天也算是個奇蹟了。
這家廠子小得可憐,也就四畝來地,有一棟破舊的小樓,就權當廠子領導辦公的地方,廠房就是用鐵皮簡陋搭起的幾間房子,廠房前豎着一隻大轉爐,屬於這家廠子的地標了,村民都管這大轉爐叫“錢磨子”,只要它能轉起來,這分紅就少不了。可惜這會兒,那大轉爐就像一個出土文物,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裡,日曬雨淋,歷經風霜,表面鋪上了一層厚厚的黃色鐵鏽。
山重水複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就在古一語差不多絕望之時,端木子路適時踏進了他家的門檻,也踏進了他的心坎。
他萬沒有想到這個平日常常和他打照面的神算子竟會是一家公司的股東之一,熟人好辦事,再加上前面的那些報價讓他心灰意冷,這會兒好不容易價格回暖了,就不要輕易放過,所謂“手中的一隻鳥,勝於林中的兩隻鳥”,錢不握在手裡始終不安心,因此,廠子的買賣談判得異常順利,以四十六萬談攏。
終於,江山有了第一份實物資產,雖然拿不上臺面,但好歹蚊子腿也是塊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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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迅說過,一勞永逸的話,有是有的,而一勞永逸的事卻極少。
江山有了實產之後,辦公場所卻還沒有落實。
這兩天,蘇楠爲了找到一間價格合適的辦公場所,開着大奔跑遍了整個寧州。
蕭雲讓薛子也跟着她去,自己卻很不道義地躲進了仁愛醫院,陪着蘇墨硯喝酒聊天。
仁愛醫院,養生園的一棵大榕樹下,陽光透過樹葉縫隙灑下來,斑斑點點,綠意盎然。
蘇墨硯坐在輪椅上,大腿處放着一本週國平的《靈魂只能獨行》,也許是前不久剛做完第二次手術的緣故,臉色稍顯蒼白,可那雙彷彿看透一切的眼睛仍是炯炯有神,深沉睿智,手持着一樽燒酒,輕輕小啜一口,臉上盡是滿足之情。
蕭雲無拘無束地坐在他身旁的草地上,穿得很休閒,卻恰到好處,就像他那一手漂亮的毛筆字,隨意而就,雙手撐在身後,仰頭看着這棵大榕樹,臉上那一抹柔柔地微笑,恰似天邊飄渺的浮雲,不可捉摸。
公司買了廠子之後,就沒有流轉資金了,蘇楠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他倒好,置身事外。
“小云,你仰着頭半天了,在那看什麼呢?”蘇墨硯輕聲問道,又小飲了一口燒酒。
蕭雲微微一笑,輕聲道:“在透過樹葉縫隙看藍天呢,若隱若現,這樣的天空別有一番滋味。從性心理角度來講,一個身披薄紗的女子,要遠比一個赤身裸體的女人性感得多,所以聰明的女人就不會把自己脫光了去獻給男人,總是會留點給別人動動手,這對雙方來說,都是樂事。”
蘇墨硯連連咳嗽了好幾聲,臉色憋得通紅,這小子的觀點總是這樣的獨到辛辣,讓人側目,他差點沒被口裡含着的酒嗆到,勉強嚥下去後,失笑道:“這段話要是讓你田姨聽到了,她一定會奉你爲知音的!”
蕭雲汗顏,輕聲道:“老蘇啊,別喝太多,一會兒田姨知道了,準罵死我。”
蘇墨硯大笑一聲,如獲至寶地撫摸着手中那樽燒酒,嘆道:“酒是好東西啊,多少憂,多少愁,多少淚水,只要一醅燒酒,便盡然消去,世上還有比這更能解愁的東西嗎?三杯通大道,一醉解千愁啊!”
“話雖如此,但你也不能多飲,電視廣告都勸世人:酒雖好,可不要貪杯喔。我好不容易瞞着田姨給你弄來一瓶鄉下釀的純正米酒,你可要珍惜啊。”一朵毛茸茸地蒲公英被輕風吹起,恰好飛過蕭雲頭頂,他調皮地吹起那朵即將遠赴他鄉的蒲公英。
“一定珍惜。”蘇墨硯慌忙不迭地點着頭,將手中的瓶子當成心肝寶貝似的護在懷裡,輕笑道,“小云,你真夠哥們,肯冒着這麼大的風險給我弄來這麼好的東西,作爲回報,我就給你透露楠楠的一個秘密,怎麼樣?”
“你真是蘇楠她爸?”蕭雲啞言失笑道。
“如假包換。”蘇墨硯沒有絲毫廉恥地打包票道。
“天底下哪有像你這樣的父親,巴不得將自己的女兒往別人身上推?”蕭雲狂汗,囁嚅道。關於蘇楠和他的關係,蕭雲已經跟蘇墨硯解釋過很多遍了,是純粹意義上的朋友關係,可蘇墨硯卻總是一臉懷疑地審視着他,那陣勢,就像老丈人在考察未過門的女婿。
每當這時,蕭雲只能很無奈地看着這個人老心不老的中年人。
蘇墨硯嘿嘿一笑,臉不紅心不跳,輕聲道:“小子,你算是撿到寶了。我家楠楠可是天底下最美麗的女孩,要不是你田姨攔着,不知道會有多少富家少爺、高幹子弟踏上門來提親呢。不過,那些不學無術之徒,我壓根兒就看不上眼,惟有你這個小傢伙還有那麼點意思,所以呢,我把楠楠交給你,也算了結一樁心事。”
蕭雲不禁咳嗽了幾聲,縱然是他這麼臉皮厚的人,也微微有些發燙,苦笑道:“老蘇,你今天沒喝多少呀,怎麼就醉了?古詩云:美酒飲當微醉候,好花看到半開時。你不能一次就喝個夠,啥也不理,然後胡言亂語一通呀。”
蘇墨硯沒有答話,靜靜盯着蕭雲,臉上那抹意味深長的微笑讓他毛骨悚然,渾身不自在。
僵持很久,蕭雲舉起白旗,無奈道:“好,我承認我喜歡你女兒,這答案您老滿意了吧。”
蘇墨硯哈哈一笑,拍着手掌,像是一個贏得了玩具的孩子,沒有就這個問題繼續糾纏下去,又淺啜了一口燒酒,讚歎道:“好酒,好酒啊。這酒沒有二鍋頭的烈,沒有老白乾的濃,味醇而香,如同鄉下的泥土芬芳,不沾世間污濁。小云,你果然厲害,連酒你都這麼在行。”
“得得得,收回你這套馬屁話吧。酒我可不在行,你當我是超人啊,啥都懂?這酒啊,是一個天底下最美麗的女兒,爲了讓她老爸解解饞,特意去到西山區的楓嶺腳村,讓當地的村民釀製的,我只是負責運送而已。”蕭雲笑着道,從草地上抓起一隻小螞蟻,放在手心上逗着玩。
簡簡單單,一樽寡淡濁酒,清冽,氛氳,蘊含着父女情深,深似谷。
安靜,沒有言語交談,蘇墨硯出人意料地沉默了下來,定睛望着這樽來歷波折的米酒。
柔和的陽光斜掛在蒼翠不凋的榕樹枝葉上,顯得那麼肅穆。
綠色的草坪與白色的蒲公英相得益彰,微風的腳步是那麼的輕起輕落。
境由心生,蘇墨硯內心騰起一股感動,眼睛微溼,磨砂着手裡這樽不知蘊含着多少女兒愛的燒酒,如同春風拂面,心裡盪漾起萬頃柔絲,良久,他才緩緩開口道:“三十年前人尋病,三十年後病尋人。這時間啊,像針尖上的一滴水滴在大海里,沒有聲音,也沒有影子,讓人不禁頭涔涔而淚潸潸啊。”
蕭雲皺了皺眉,不知他爲何突然發出如此感慨,並沒有出言搭話,只是靜靜地聽着。
蘇墨硯渾濁的眼睛陷入了對往事的回憶之中,幽幽道:“我還清楚地記得楠楠五歲那年,那是一個寒冬,天特別冷,寧州下起了罕見的鵝毛大雪。有一天,我正在單位幫老領導整理開會用的文件,楠楠在幼兒園的老師給我打了個電話,說楠楠不見了。我當時整個人就蒙掉了,放下電話往外衝,回家找了一遍,沒找到,就和你田姨發了瘋似地,將親戚家、朋友家、同事家都找了一遍,還是沒有下落。我們不死心,又冒着大雪,走遍了她平時玩耍的地方,她喜歡去看書的書店,喜歡買小裝飾的精品店,喜歡買雪糕的小商店,所有能找的地方都找了,仍然石沉大海。我們當時心急如焚,你田姨一路找一路哭,像個淚人似的,眼淚止都止不住。”
“那後來呢?”蕭雲的眉頭皺得彌緊,這事從來沒聽蘇楠提起過。
“後來我們沒辦法了,就報了警,警察讓我們回去等消息,我們也毫無頭緒,總不能像個沒頭蒼蠅一樣亂飛一通吧,便回家了。結果呢,在那小丫頭的牀底下發現她的,她當時哭得已經沒力氣了,小臉蒼白得嚇人。”蘇墨硯的眼眶開始悄悄溼潤了,像梅雨時節的窗櫺回潮。
蕭雲內心沉重得像在溺水一般,無法順暢呼吸,艱難問道:“她怎麼了?”
“原來呀,是因爲這丫頭太受男生歡迎了,她班上的幾個女同學不喜歡她,就把我送給她的一隻小白鼬毛公仔給剪爛了。小丫頭跟那幾個女同學理論,被打了幾巴掌,就賭氣偷着回了家。這麼冷的天,她就一直從幼兒園走回到丹青巷,一個大人走都要半個小時才能走到,她一個小孩,就足足走了一個小時。你田姨幫她洗澡的時候才發現,她的小腳全是血泡。”蘇墨硯淚水輕輕滑落,這是父愛之淚。
“就爲了一個毛公仔嗎?”蕭雲心如刀割。
蘇墨硯側頭瞥了眼蕭雲,輕輕道:“那隻小白鼬對她來說,有特殊意義,那是她最忠實的朋友,也是唯一的朋友。你知道嗎,小孩子的妒忌心,有時候會很重,重到大人無法理解的程度。楠楠因爲太漂亮了,沒有幾個小女孩願意和她玩,小男孩又不敢和她玩,怕其他小女孩不理他們。平時,其他小朋友都在開開心心做遊戲的時候,楠楠總是坐在很遠很遠的地方,靜靜看着,懷裡抱着小白鼬。回到家,也是一個人呆在房裡和小白鼬聊天。我和你田姨看着看着,都會心酸地哭起來,這孩子太苦了。”
蕭雲極力控制着淚水的侵襲,輕聲問道:“公仔被剪爛了之後呢?”
“我給她買過了一隻新的小狗毛公仔,她沒說什麼,默然地接了過去。可是,我再也沒有見到過她和新的毛公仔聊天,她也不會整天抱着新的毛公仔。每天傍晚的時候,她都會去巷尾的一棵柳樹下看看,那裡埋着一個她最心愛的朋友。”
“爲什麼不給她買過一隻一模一樣的?”蕭雲隱隱有些怨恨,怪不得每次陪她去散步,到了那棵柳樹旁,她都要停下來緬懷一陣子,原來那裡有着她的一分牽掛,一份不捨,這種情懷,只要是養過狗的人都能體會。
蘇墨硯當然也聽出了蕭雲話裡的埋怨語氣,人之常情,輕輕一笑,輕聲道:“那隻小白鼬是老領導去法國考察時,順便給楠楠捎帶的,是法國的一個知名玩具品牌Smoby生產的,當時只產了一百隻,絕版了。”
“……”
兩人沉默了下來,天地間,豔陽當空,夏風颯爽。
良久,蘇墨硯拭乾淚水,微微一笑,欣慰道:“這樽酒啊,我得留着,慢慢酌嘗。”
“別讓田姨發現。”蕭雲微笑,將那隻在掌心裡茫然徘徊很久的小螞蟻放回了草地上。
“好。”蘇墨硯將兩隻腳伸直,壓了幾下腿,鬆弛鬆弛,這樣長時間坐着,換誰都受不了,簡單運動完畢,然後輕輕吟起了一首元曲《沉醉東風》,“月底花間酒壺,水邊林下茅廬。避虎狼,盟鷗鷺,是個識字的漁夫。蓑笠綸竿釣今古,一任他斜風細雨。”
“避虎狼,盟鷗鷺?”蕭雲皺了皺眉,好奇問道,“隱居而活,這是你的心聲?”
蘇墨硯嘆息了一聲,他很少會傷春悲秋得這麼空泛近乎牽強附會,輕聲道:“有什麼心聲不心聲的,只是了表心情發點小牢騷罷了。如今社會上豺狼當道,好人遭殃,與其混跡其中,不如隱身丘壑,一任他斜風細雨。”
“你是指龐月明?”蕭雲輕聲道。
蘇墨硯擡頭望了眼藍天,輕聲道:“除了他,還有誰?市委十屆四次全委擴大會議昨天在西山賓館禮堂結束了,龐月明做的《寧州市委關於推動城市現代化建設進程的建議》以及《寧州市委關於推動古城區全面整改的建議》兩份報告經過分組討論、審議,都獲得了通過。”
“拆遷工作要全面展開了?”蕭雲微微詫異,這個雷霆般的速度確實有點誇張。
“應該是吧,龐月明終究還是一意孤行了,唉,有野心的人,永遠不肯低頭走路。”蘇墨硯感慨萬千,輕聲道,“文明碎片漸漸湮沒,文化遺蹟慢慢消逝,這是我們國家在城市建設進程中留下的遺憾。可惜前車已覆,後人哀之而不鑑之,亦使後人而復哀後人也。”
蕭雲沒有答話,朝着古城區的方向望去,彷彿聽見了那片古老建築在齊聲哀嚎鳴冤。
那是一個民族在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