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手不經意間輕輕一動,袖中的紅葉葉尖擦着腕部肌膚,突地有一股淡淡的暖意,是秋日的光芒。

我警覺地擡起頭來,是應劭。

秋無語。

飛葉落盡。

長空如洗。

袖中紅葉瘦削細莖,但是自葉尖處,似乎都有一股源源不斷的暖意流出。

應劭走了過來,靜靜地坐下。

“應大將軍今日保駕有功,可喜可賀。”我打起精神笑道。

他沒回答,伸手,略嫌粗糙的手指在我額前劃過,應劭撥開我額前散亂的黑髮,食指抵在那個脣印上,“這是什麼?”

聲音略嫌僵硬,我擡頭細細地瞥他一眼,卻看不到他臉上有什麼生氣的神色。

“跟人嬉鬧留下的。”我賠着笑道,“一時風流,倒是把下官的大好仕途都丟掉了。早知道今日來的是當朝太子,我再怎麼說也得把衙門裡的事務都搬出來,落得個勤務愛民的好印象。”

“你不是這樣的人。”他應將軍輕輕一句話硬生生地打斷了我。

心中略有不快。他大將軍擺出一副是我知交好友的樣子,做着一種說話一針見血的事情,彷彿當他自個兒是本老爺的良師諍友,似乎能把我看得有多深一般。但是——本大爺最不爽的就是這個了。

“那將軍以爲下官是什麼樣的人?”臉上是一貫的笑容,笑得讓我自己都覺得生命是多麼的美好,生活是多麼的快樂,世界是多麼的陽光燦爛,“下官從來沒有想到自己在將軍心裡,竟然有與衆不同的形象。”

應劭略微地皺了皺眉。“李大人,我不大明瞭你們文官心裡的腸子,我說話一向直白。我誠心想交你這個朋友,但是你,卻一直表現得敷衍了事,虛與委蛇。官面上的嘴臉,我見得多了。你不用用那種客套的話來堵我。”

“那將軍想讓下官如何說話?”我笑得燦爛,“如果將軍一直以爲下官是那種與衆不同的人,如果將軍一直想從下官身上找一些與衆不同,如果將軍以爲我是那種大仕隱於途的人,那麼,我只想說,將軍您找錯對象了。李斐無能,無才無德,只想安然過一生,碌碌無爲不求引人注目。我沒有將軍的雄才大略,宏圖大志。我求安穩,就得習慣擺出將軍口中的官面上的嘴臉。下官並不以之爲侈。”可惡!今天好像得罪了三個人了。先是那個驕縱的小太子,後是如花,再是這個將軍。

“你——”應劭突地站起。

“小福,送將軍回房歇息。”我揮了揮手,喚了人過來。“對不起將軍,下官身體微恙,不能陪將軍了。”

應劭高大的身體站着一動不動,如鷹的眼眸緊緊地盯了我一會,終於擡步,離去。

秋風過處,紅葉盡落。

葉片飛舞的間隙,我張大了眼睛,死死地瞪着他的背影,應劭的背比墨樵寬,身形比墨樵魁偉,但是爲何,那種腰身卻是如此的相象……

有些怒意的人兒很快便消失在小徑的轉彎之處。

我吁了一口氣,癱軟在桌子上。

怎一個累字了得啊……

懶懶地趴在桌子上,想着應劭,人家是仕途得意,意氣奮發,交朋友也是豪情壯舉,反觀自己,倒更像是一隻灰溜溜的老鼠。我李斐何德何能,能讓你聖上眼前的紅人想親近,想成爲知已!

是啊……我何德何能……

嘆息一聲,把袖中紅葉拿出來,細細賞玩。

紅葉小箋,相思一脈寄。

指尖細細地在紅葉上描畫着那線條優美的細莖,淡淡的暖意沿着指尖流到腕部,心底小小的滿足如春水般漫漫漲起,漲得一顆心滿滿的。

其實……我要的並不多……

我只要有小小的快樂,就足夠了,爲什麼,爲什麼你們一定要給我太多?

癱在石桌上,臉貼在涼涼的青石桌上,眼眶微熱。我閉了閉眼,左腿傳來一絲刺痛,輕輕地把手放下去,輕揉。

“老爺……”小福的聲音輕輕的,彷彿就在身旁。

我應了一聲。

輕微的瓷杯碰到石桌的聲響。我睜眼擡頭,望見小福把一碗銀耳湯放上桌子,“老爺早上吃了那麼多上火的東西,可也得吃些清火的啊。”

心裡突然大大地震盪了一下。

我嘆息一聲。

“小福,老爺是不是不該待在這兒?”

“還是這兒好啊,安寧清靜。”小福道。

我點了點頭。大有感觸。雖說是現在多了一個將軍,多了一個太子,生活多了些煩躁,但是總的來說,這裡還是很清靜的,起碼,我不用考慮得太多,勉強自己太多。

只除了……偶爾的思念……

“其實小的一點都不想老爺升遷,巴不得讓這個太子爺趕快回到京師裡去,省得在這兒讓人煩心。”小福道。

我大大地點了點頭。

“本來山高皇帝遠。我們在這兒過得逍遙自在,就那個將軍來了之後,這裡就不得安寧了。”

“是啊……”我深有同感。想起三年前跟小福抱頭痛哭的樣子,再想着現在這種生活,真是天差地別。

“再說老爺您是受過傷的人,小福看着老爺您跟着那些人賠着笑說着話兒,小福心裡就難受。”小福噎聲道。

一時心中大爲感動,想着有忠僕如斯,也算是有幸了啊。心中感動,我抱住小福道:“小福,你跟了我這個不成器的老爺有好多年了……老爺對你沒有做過什麼……你說吧,有什麼希望老爺幫你實現的願望,老爺一定盡力。”

“只要能一生侍候老爺,小福也沒有什麼所求了。”小福道,“只求老爺能好好待我們下人……”

“這是自然。”我連連點頭。“本老爺自是不會虧待你們的。”

“還有啊,老爺,小福沒有爹孃了,一生都跟着老爺,老爺您便是小福我的再生父母。老爺,您那天說要把小蘭姑娘許配給我的……”小福忸捏道。

“本老爺明日即派人去小蘭家提親。”我滿口應道。雖說這只是當日一句隨口戲言,但沒想到這小子到今天還記着。

“老爺,您昨日讓小福去買了二兩龍井茶葉,小福當時是自己掏的銀子,老爺您可不可以現在就還?”小福大着膽子道。

“這是當然。”我摸摸袖子,摸出幾兩碎銀子,放進小福手裡。

“還有老爺啊,昨日小福在整理您的書房的時候,不小心碰倒了老爺您的硯臺,把老爺您的一張畫給弄髒了,老爺您該不會怪罪小福吧。”

我心下一駭,“哪張?”

“就是前幾天老爺您剛畫好的那個畫兒,裡面那個人在彈琴的被弄髒了,我曬了曬,就把這副畫兒跟別的畫軸放在一起了。老爺,小的從七歲的時候,就是老爺您的書僮,老爺您從來沒有打罵過我……”

額頭上暴了一根青筋。那是老爺我畫了五天畫的畫。我嘆了一口氣,“那是自然。老爺當然不人怪罪與你。想你也不是故意的。”

“老爺您對小福真好。”小福感嘆一聲,讓我這個當老爺的心裡好生有滿足感。“老爺啊,小福昨日碰倒了老爺的硯臺的時候,不止把畫兒弄髒了,還弄髒了一副老爺正在看的字,老爺您也不會怪罪的吧。小福從小到大一向手腳不利索,笨手笨腳的,可是老爺您一向沒有責怪過我。小福在心裡一直對老爺很感激的。”

額頭上再暴一根青筋。那是老爺我好不容易狠下心來掏百兩銀子買的字。想起剛纔說過的話,再看看桌子上那碗銀耳湯,不由得壓制下怒火,“算了吧。今兒個老爺一率不怪罪。說吧,你還弄髒了什麼?”

“老爺,還弄髒了老爺您畫的扇面兒。”小福道,“老爺,我剛纔替老爺您煮銀耳湯的時候,差點燙着了手指頭。小福可是有好多年沒有煮東西了。今兒個廚子被小太子趕跑了,小福纔不得不親自下廚的。”

我伸出手來,用手指尖狠狠地把額頭上暴出的青筋按下去。

“還有呢?”我慈祥地微笑道。

“沒了,但是老爺,您當時收在一旁的扇面兒有十副,好像都弄髒了……”小福小心翼翼地瞅了我一眼,可憐兮兮地伸出一根手指來,“老爺您瞧,我剛纔爲老爺您煮銀耳湯的時候,不小心把手燙出了一個泡來……”

我努力地剋制住自己,把顫抖着向小福脖子伸出的雙手縮回來。

“老爺今兒個心裡舒坦,不會生氣。你儘管說……”

“小福還打碎了一個花瓶。”小福道,“老爺,小福打小就跟着您……”

額上青筋亂跳。老爺我抓抓抓,把額頭上剛纔被應劭撥上去的頭髮都給放下來,胡亂地遮住,嫵媚地笑道,“還有呢?”

“其實老爺,那個硯臺被碰翻了之後,掉到地上破了。”小福瞅了瞅我,道,“老爺,小福知道老爺您一定不會……”

“是啊,本老爺一定不會責罰你的。”老爺我披頭散髮,笑得春光燦爛。

“那就好。我就知道老爺您對我好,”小福擡起頭笑道,“老爺,這下子小福我真的放心了。除了這些重要的,別的就沒了。”

我大大地鬆了一口氣。“沒了?”

“沒了。”小福笑道,“不過就收拾那些東西的時候,有一個小小的玻璃盞兒,被我忙亂中一腳踩碎了。”

“一個小小的玻璃盞……”我扶額呻吟。

“是啊。老爺我知道您那些字畫兒值錢,小的弄壞了,心裡就擔心着要受老爺的罵。沒想到老爺您真好……”小福喜滋滋道。

“去……”顫音。

“昨兒個韓師爺還說,老爺一定會爲了這些字畫兒讓小福愛苦的呢,沒想到,老爺對小福還是很有恩情的……”

“去……”斷斷續續的顫音。

“老爺您放心,小福以爲一定更加效忠老爺您的,我保證,以後一定不會亂動老爺書房裡的東西的……老爺……你想說什麼?”小福奇怪地望着我不住地喘氣。

“去死!”我暴吼一聲,臉孔扭曲,,“你給我去死啊啊啊——”

秋日午後暖日下,但見一少年披頭散髮,暴突地一雙鳳眼,顫抖着伸出爪子掐住小福的脖子,“你去死!去死啊!我的琉璃盞啊啊啊——我花了五百兩銀子淘來的九盤紋彩琉璃盞啊啊啊——”

“大黃9克、附子9克、乾薑……6克,還有黨蔘……6克?會不會太貴?改成4克好了。”我沉吟着,繼續想着我很久以前學的一點雌黃之術。

“老爺,以前的方子都不是這樣的,會不會太少了?”韓師爺在一旁道,“人家可是太子嘛,萬一……”

我瞪了他一眼,回過頭來,毛筆蘸了濃墨,重重地劃掉那個肆字,不情不願地寫了6克。“再是炙甘草——”

“如果不是我親耳聽到,我還真不相信有人會如此對待當朝太子呢。”應劭的聲音帶着笑,閒閒地從門口傳來。“當今皇上愛子在你的縣裡吃東西吃到拉肚子,你就不知道天威莫測嗎?”

“小福,先用這個方子去抓藥。”我把藥方折起來遞給在一旁的小福,“順便把縣裡面所有像樣的大夫都叫過來。”回過頭,對着倚在門旁的應劭道,“應將軍難道不需要做些什麼表您的臣子之心嗎?”

“哈哈哈——”應劭大笑地走進來。門外的陽光略有些暗,屋內更是顯得有些暗,尤其是當他的身形站在我的面前的時候。我眯了眯眼,下巴突然被一隻手抓住。

“李大人,您口口聲聲說自己碌碌無爲,可是你的所作所爲卻無一件事情是碌碌無爲性格平庸之人能做出來的。”他打量着我,“你以爲,這個理由我會相信嗎?”

我一把抓住那隻扣在我下巴上的手,不留情面地打下來,“那是將軍自己識人不清。”

那天中午,太子吃飽喝足了,在我的牀上睡了一覺,然後,便發生了一件足以令山河爲之動搖,蒼天爲之垂淚,朝野爲之震驚,龍顏爲之大怒,後來被歷史學家稱之爲社稷之大不幸的事情。

呃……按醫學上的術語講應該是“飲食不當(吃了一大堆的烤肉),脘腹積滯(大概是半途的時候大怒,暴跳如雷的時候氣血攻心,順便吃下去的東西也堵住了),脾胃虛寒(照太子的話說是睡覺的時候凍着了),久痢不止(沒錯,到現在爲止太子已經連拉的力氣都沒有了,現下正躺在我的牀上直哼哼)。”

簡而言之,就是一句話:

太子吃拉肚子了!!

縣裡有名的大夫都齊全了,一個個如履薄冰地排着隊替太子看診。我立在牀邊瞅着一個個,臉色凝重。

太子趴在我的牀上,繡着清雅蟲魚圖案的帳子放了下來,隱隱約約地還能看出裡面的人兒無力地揮了揮手,“下去……”

“下去!”我揮手示意下一個太夫上去。

這個大夫略顯年輕,最多不超過四十歲,嘴上無毛的大夫似乎能成名的很少,我看着他小心地把脈,略微地蹙了一下眉頭,“太子身體已經無恙,接下來只需細心調養一兩天即可,但更主要是太子殿下目前心脾俱虛,似乎在幾天前略有染了風寒,加之心神不寧,怒火攻心……”小大夫撫摸着自己沒長到多長的鬍子,搖頭晃腦地侃侃而談。

“哼……哼……”帳子裡面趴睡的人兒不悅地哼了兩聲,奈何周身無力,聲音竟是這般的綿軟可愛。

“下去下去吧。”我揮手趕走那個小大夫。

再來一個大夫。

過了幾分鐘,“太子脾陽冷積,宜……”

“下去。”帳內的人兒有氣無力道。

“來,你,接上去。”我揮手示意另一個大夫上前。

不到一分鐘,“下去啊……”牀上的人兒又嘆息道。

“你,來試試……”我示意下一個大夫上去。心下狐疑,不就是拉肚子嘛,剛剛吃了藥後看他已經不再跑茅廁了,還會有什麼問題,每個大夫的診斷,不外乎是脾胃虛乏,小太子到底在找些什麼?

悶悶地哼了幾聲,牀內的人兒似是又有了一絲怒氣。

“下去下去!”我連忙把那個正在看診的大夫趕下去。

“還有嗎?”太子在帳裡有氣無力地伸出一隻手來。

“呃……”我小心翼翼地望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大夫,“沒有了……本縣十個大夫都已經在這裡了……”

“哼……”太子嘆一聲。“山野愚民,能懂些什麼啊。”他咕噥道。

我嘆一口氣。

“若依下官所見,太子身體實是已無大恙,只需再靜養數日即可。”

一個大夫會出錯,兩個大夫出錯的可能性就更小了,那麼多大夫,若他真是病到無藥可救了,還會衆口一詞矇騙你不成?

“我……”牀上的人兒呻吟起來,“本宮身體極爲不適……”

“那就請太子殿下安心靜養。過幾日再讓應將軍隨你啓程返京。”我道。

“……”帳內的人沉默了一陣,“你……你再去找大夫來……”

“依在下所見,太子殿下是體虛至極,得在此地休養三月方可。”在一旁沉默了好長時間,一直注視着這邊情況的應劭道。

“……”

我擡頭望了他一眼。

太子這番表現,擺明了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病重是假,藉機留在外面是真。這種小小把戲,難道我還會看不出來。

可是——

哎,長嘆一聲。

我不想要太子留下啊……

之所以那麼積極地派人找大夫,之所以再三地說太子病儘快就會好了,之所以說讓人過兩天就送他回去,這一切的一切,都是爲了把這塊燙手山芋扔出去啊……

一朝太子,私自出宮,賴在自己府上,不管怎麼說,都是麻煩的事情啊……

這應劭,竟然還由着他胡來,竟然還順着他的心意給他臺階下。

嗚嗚嗚——我是這兒的主人啊——

把我置於何方啊啊啊——

“應將軍所言極是啊……”太子在裡面滿足地嘆一聲。“本宮真的覺得自己身體非得經過三五個月的靜養纔可恢復,還望將軍替我回稟父皇。”

“下官領命。明日便派人回京師回稟聖上。”應劭道。

我在一旁哼了一聲,竟是覺得自己兩腳有些虛軟起來。

天啊……住上三五個月……

半個月前一個將軍到我這個小小的縣裡來休養,我就已經慘到家了,現下再加了一個太子……

而且還是住在自己府裡面的……要每天來侍候着人家,每天來問安,每天來陪着人家……

想到這裡,我不由地扶額呻吟起來。

帳內的人鼻子裡輕輕地哼了一聲,“李大人,你不願意?”

“不敢不敢!”我誠惶誠恐。

“那就好。量你也不敢。就這樣子定了。”太子心滿意足地躺回到牀上去。

我苦着臉。

應劭一臉興味地望着我。

我忍。

日子便這樣子慢慢地在度過。

一個小小的縣令,一個閒得讓人心發慌的將軍,一個據稱是體弱多病實則聲如洪鐘的太子,我每天晚上大做殺掉所有這些佔據我的東西的人的夢!

第一天,人家大將軍理所當然地佔據了我的客房。我悽悽慘慘地睡在書房裡。太子躺在我的牀上呼呼大睡。當天晚上我在書房裡挨冷受凍的時候,跑過去想搶回我的牀,對着人家小太子睡得紅潤豐澤的臉蛋伸出手去,顫抖了半天掐不下去。

我……忍!

第二天,頂着黑眼圈不到五點就被人叫起來,居然是要我清理衙門裡的舊案,以備太子爺察看。人家大將軍閒閒地在一旁袖手旁觀。

我……忍!

第五天,筋疲力盡地終於清理得差不多了,人家小太了心血來潮要去爬山,我拖着幾天沒睡好的身子跟着人家體弱多病的人兒爬。

我……忍!

牙齒好癢的感覺。我氣……氣得牙癢癢……

“老爺……”小福嘆息着望着我的臉,“您在磨牙?”

我擺出一副明媚的笑臉來。

“您的樣子好像半腳踩進棺材裡了……”

臉臭臭地垮下來。“本老爺有那麼糟糕嗎?”

咬牙切齒。

咬牙切齒。

我忍。

我忍無可忍啊……

“老爺您的樣子像是極度缺乏睡眠。”小福一針見血道。

剎時悲上心來。“老爺我後悔啊……”我一把抱住小福道,眼淚鼻涕一把流。“我不該爲了一次烤肉犧牲那麼多的啊……”

“李大人沒地方睡嗎?”太子不知什麼時候進來,瞪了一眼小福,看着他快快地退下去,他問道。

“太子爺您也知道,您的牀正是下官以前用的……”這句話已經是大不敬了……嗚……我死掉算了……

“是嗎?我倒是沒注意到。”太子嘻嘻地笑着,一屁股坐下,臉上竟然是興奮的神色。我略有些毛骨悚然起來。

好像……會有什麼不好的事情發生……

“而且下官有個不好的習慣,換了牀之後便會夢境連連,難以安枕。”我硬着頭皮繼續說下去。

已經有多長時間沒有受過這種折磨了?

“那就不要睡了,我們今晚秉燭夜談好了。”太子笑着道出一句聽在我耳中像極了晴天霹靂的話。

我終於意識到一件極其重要的事實,那就是——

我老了!

我老了!

我已經老了!

雖然還只是二十歲,但是——比起眼前這個精力充沛談笑風生的兩個人來,我已經是老了!

我老了!

老得無可救藥!

老到跟現在的少年都開始有了代溝了!

全身筋骨似乎都在叫屈,我死死地盯着那亮閃閃的燭光,兩眼痠澀。

嗚嗚嗚……

太子飲了幾杯酒後,臉上紅潤起來,拉着我們就狂侃。想人家應大將軍當年馳騁沙場,殺敵無數,其英勇戰績自然是說個三天三夜也說不完。可憐我就慘了,任期內什麼事情都沒有做過,也沒有什麼驚天動地的案件,也沒有什麼大工程爲民造福,就這樣子混吃混喝混了三年,十足酒囊飯袋一個。支支吾吾地應了幾句,接下來的時間便都在充當一個聽衆的角色了。

可是……聽者不好當啊……

尤其是當聽到後來的時候,只覺上下眼皮極其親密地在親吻,人虛伏地趴在案上,耳朵裡一大堆的詞語進出。

迷迷糊糊地,聽得有人在喚“斐兒”的聲音。

聲如故人。

我迷茫地擡起頭來,對上太子嘻笑的臉。

“你醒啦。”太子笑地放下他的手,我一愣神,發現自己的發不知什麼時候已被人放下,之前太子手裡抓的,便是我的髮絲。

小孩子,這種東西都要玩。

心裡暗吋,我束好發,望見太子眼眸中略顯失望之情,“下官失態了,請太子殿下恕罪。”轉頭望室內,再無他人。應劭何時走的?

“無罪無罪。”太子笑嘻嘻地說,“應將軍已經走了。”他一隻手託着腮,眼睛勾過來,一動不動地瞅着人。

“那下官也告辭了,不敢打擾太子休息。”我起身要走。

忽聽得背後一聲,“斐兒。”

言詞雖如故人,但是言語之間那種好奇開心之情,卻不可能是故人所有。

脊背僵了僵,我道:“太子殿下折殺下官了。”

“怎麼會呢。”太子笑嘻嘻地拉我回來,坐回到案邊,還是託着腮瞅着我,不知怎麼地,自己心裡竟然有一絲怪異起來,看着這個少年……“我私下裡就喚你作斐兒好不好?”

這個少年……

我愣了愣,脊背上掠過一絲涼意,“你見着墨樵了?”

普天之下,僅有這樣一人,會如此親暱地喚我。

斐兒……

“當然見到了。”太子道。

我低下頭來,望見自己的手被太子拉着,有一下沒一下地搖動,“這……是什麼意思?”

這……是什麼意思?

當幾個月之後我問墨樵的時候,他只是笑笑。

笑容如舊。

但是人已全然陌生了。

就好像是有一絲微風拂過手心,現在卻飄忽而去了。

無影無蹤。

再無一絲情分。

晚風撩人。

薰得人醉意濃濃,也倦意濃濃。

我輕輕地擡高酒壺,仰起脖子,嘴巴對着壺嘴,飢渴地啜飲着壺內瓊漿。

這是什麼意思?

是什麼意思啊啊墨樵……

酒入愁腸,嗆入心肺,心中卻是如死灰般。

眼角有冰涼的東西流出來,沿着自己滾燙的臉龐,似乎聚到下巴上,打在青石桌上,“叭——嗒——”

如遲暮的驚露。

夜露深重。青石桌上已經是凝了一層的露水了。自己的身上略有些涼意在滲進來,但是哪及得了心中的痛……

爲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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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樵,爲什麼要再讓一個人過來,生生地揭我心中舊瘡?

你何忍啊……

“這……是什麼意思?”

少年一襲紅衣,在燭光下,年輕的臉龐嬉笑着。

完全是不知愁的年齡,一如當年的我。

我僵直了背,視線落下來,望見自己的手被少年的手拉着,一下一下地搖動。

少年的手指尊貴白皙,正符合他養在深宮裡的生活。

聲音就這樣子出來了,一個字,一個字地,我聽到自己的嘴脣裡吐出這樣的一句話來,“這……是什麼意思?”

心,雖已經是在什麼時候悄悄地補好了,但是仍然脆弱,而今天,再次地破裂開來。

我一直以爲,自己是放開了的呢……

“什麼意思?”少年嘻嘻地道,“不會有什麼很麻煩的意思的,意思就是說,墨樵是我父皇的,你就是我的了。我可是專門跑出來來找你的呢!”少年開心地訴說着,“雖然你也知道,我之前並沒有見過你,但是見過你師傅啊,我每天都跑去問他關於你的事情,他都跟我說了,所以啊,我對你很熟悉的啦。”

我……是這個少年的嗎?

擡起頭來,望着這個一襲紅衣的少年繼續興奮地訴說着,“其實說實話啊,我第一眼看到你的時候,很失望呢。因爲你穿得完全就是一個四五十歲的老爺子的樣子,當時旁邊的人跟我說,這個就是你,我都急得想哭了。這樣子老的人,怎麼可以是我要找的呢。可是啊,自己還是不知道爲什麼,還是擠到你的身邊去,等到你一回過頭來的時候,我就不急了……”少年伸出手來摸摸我的臉,“你真的很……哎,說不出來什麼感覺啦……”

墨樵……你何等鐵石心腸……

少年絮絮道着心中情思,渾然未覺面前人心中所想,“你知不知道,你當時錯拉了我的手,那個時候你還是對我不瞭解的啦,但是我知道你啊。我當時心一下子砰砰跳起來了呢。當時還氣罵自己,怎麼的一個四五十歲的老爺子拉你的手,你都會這樣子激動,可是沒想到,你一轉過頭來的時候,哎,哎……”少年臉上又驚又喜。

心涼如冰。

身體的某個角落,有什麼東西再度破碎。

少年開心地拍拍他手裡另一隻冰冷的手,“你不用害怕的啦,我不會害你的。我會稟告父皇的,會讓父皇開開心心地把你接進宮來的,這樣子,你就可以每天陪着我了,也可以每在看到你師傅了。我父皇對你師傅很好的……斐兒!你?!”

“叭——嗒——”

一滴淚打在少年的手背上。

少年一下子癡傻。

倏地停下話語,少年愣愣地擡起面前人兒的頭,望着他的眼睛。

“對不起,太子殿下,下官失態了……”

少年愣愣地,望着那個身影踉踉蹌蹌地往門外衝去。

這……

墨樵……

你……就這般忍得下心嗎……

夜露凝重。

口中的酒性烈,酒味醇厚,酒勁更不是小,但是,似乎都還嫌不夠,似乎都太過淺淡,那種濃烈的感覺呢?那種足以讓人激起豪情的感覺呢?

嘯歌傷懷,念彼碩人。

“墨樵……”我聲聲喚着故人,將嘴貼近裝酒的精緻小壺壺嘴,渴飲着瓊漿。

爲什麼?爲什麼墨樵……

爲什麼你要勞我心至此?

三生三世,只修得一生來見面,卻偏偏留了情,多了斷時光,淪落我幾多年華。

十年寒窗,少年豪情,盡付一笑中。

午後的此地,還會有落楓飄落,想那紅豔葉片,於袖中之時,尚有一絲暖意。

但此刻呢?

我李斐……一生盡此,也只怕就此爲塵緣淪落啊……

嘆一聲,我仰脖痛飲。

人已然是又哭又泣,不知今夕何年了。

此處夜寒陰冷,白日裡搭的什麼架上爬了花蔓,竟然在此夜露深重之時開放起來,一鼻清香,一點渣滓也無,竟是這般的風骨。

暗歎一聲,人趴伏於桌上,衣袖上似是沾了露水,涼意刺骨。

眼微闔,倦意襲人,一時就此入眠,夢裡幾多歡笑。

歡笑的,少年開心地跑進書房來,一地銀鈴響,“師傅,師傅,看我作的詩,今兒個我得了兩個好句呢!”少年笑意明媚,眉眼間風流之意盡顯,長大了,一定是倜儻才子一個。

爲人師的拿過這兩張沾了黑手印的紙,念着紙上的句子:“三寸鴛鴦相濡枕,幾多幽思入夢來。”

“怎麼樣怎麼樣?”少年笑嘻嘻地用兩隻髒手環着師傅的腰,臉貼到人的背後磨蹭磨蹭。

“不思進取。”爲師的重拍一下少年的手,“只知這般風流情事,卻不去思憂國憂家!”

“嘿嘿,嘿嘿嘿。”少年裝傻地憨笑。

彼時歡笑,怎知今日如此清冷啊……

如今,倒真是幾多幽思入夢來了呵……

夢裡人兒脣畔帶一抹笑,卻是說不出的落寞與淒涼。

“李大人……”有人輕呼。是關切之意?

我迷迷朦朦地擡起頭來,先是來人纖腰入眼,嘴就由不得心地咧開了笑,“應將軍,呵呵。”虛軟地笑着望着來人的臉,不由地心裡有些作怪之意,是了,不知這爲國爲民殺敵無數的將軍,一旦跟他說他這張嚴肅的臉配上他的疑似女子纖腰,頗有幾份誘人之色,不知那張俊顏上會是何種表情……

“此處夜氣太重,李大人還是入房休息吧。”應劭皺眉。

我擡臂望了一下尚拎於手中的酒壺,再望望腳畔扔了的幾個,嘻嘻地笑着把手擡上來,舉得高高的,“應大人可是想喝酒了?來啊,來與我小酌幾杯啊!”

“李大人喝多了。”應劭皺眉,看我踉踉蹌蹌地起身,過來似要扶我。

我隨心地讓他扶着,手一擡,酒傾酒出來,溼了他的衣衫,黑暗裡越發顯得他精瘦之軀,雖是肌理是硬了點,不似舊人……

“李大人,你——”俊顏突地變色,應劭一反抓下我肆意竄到他衣領裡的手,似是沉了幾口氣,鎮靜了會,才沉聲道,“李大人,你喝醉了。”

“酒逢知已千杯少,將軍,您不是早日欲與我一醉同歸嗎?”我哈哈笑着,舉起酒壺去灌他。清冽的酒如泉般而下,在夜裡似乎發出幽光,幽光下喝嗆到的人兒的俊容,竟是這般的魅惑人心。

這般意氣奮發得意的人兒,居然也會有這種狼狽模樣?

應劭咳嗽着,大多數酒是入了他的喉口,但是還有些卻是生生地澆到了他的臉上,下巴上,衣領上。

我心中快意頓起,捉弄之意更甚,索性右手緊緊地箍在人腰上,將人壓在石桌上,左手將手中壺中酒盡數倒下。

“李斐,你!”嗆得歷害的人兒只得間隙說出此一句,但也看得出人的憤怒之意了。

“我如何?”我笑道,自知自己是過分了,但是這又有何不可?有何不可呢?我李斐,當今聖上都可捉弄,又有何人不可?

又有何人不可呢?

月的幽光下的人兒被壓在被夜露浸溼的石桌上,不斷地咳嗽着,臉上酒液與夜露混在一起,在月光下似乎也有幽光泛出,俊顏如此狼狽,卻是如此的迷人……

這醇厚甘美的酒漿包裹之下,竟是上好的溫潤的肌膚呢……

一夜迷醉。

醉生夢死。

死生如夢。

夢裡不知身是客。

款款嘆一聲欠身起牀,想我在汾州爲縣令,已有三載之久。

倦意濃濃,這才發現自己起牀已是午後三時了。

何故?

小福與韓師爺呢?又得了空溜了?人跑了?

心下狐疑。掀開薄被之時,發現自己僅着單衣,昨日衣衫盡數齊整地放於一旁雕花木凳之上。

門吱地一聲開了,小福端了醋湯過來,一進門便聞得濃濃醋意,看到我,反而驚了一驚,“老爺,您起來了。”

我嘆了一聲,嗅着房中清新醋香,這才察覺自己口中微苦,似是宿醉,當下也沒顧得太多,披了昨日舊衣蓬頭垢面地下牀來端起碗重重地喝上一大口,方纔問道:“老爺我昨晚醉了?”

小福點了點頭。

我再嘆一口氣,但見小福神色怪異,心下留了幾分狐疑。“昨晚有事發生?”

“沒,沒有,老爺。”小福道,臉色怪怪地望着門外。

我道,“門外何人?”

“是應將軍。”小福道,“他……是他昨日將老爺您送回房的……”

“哦。”我應道,一時心下暗惱,頭痛起來。“你先下去吧。”

門開處,應劭走了進來,我回頭望他。

此人俊顏如常,唯臉色多幾許怪異,而且,似乎臉色略有些慘白。

“應大人請自坐。”我指指旁邊的一個位置。

應劭沉着一張怪臉坐到我面前,望着我對着醋湯深吸幾口,再大大地喝下小半碗,臉上有不忍視之的神情。

我低着頭,細數湯中薑絲細條,蔥花幾斷,道,“昨日,我……喝醉了?”

“……”

沉默了好一會兒,人家應大將軍才悽慘着臉沉着聲音道,“是。”

“下官昨日有得罪之處,還望大將軍恕罪。”我道。

“……”

許久沒有迴音。我擡起頭來,才發現面前的人臉色陰晴不定,變幻不停,那劍眉蹙了又展,展了又蹙。

“看樣子將軍是不肯恕罪了。”我賠笑道,“那可要下官如何是好?下官愚笨之人,又不知該如何向將軍賠禮道歉——”

“不用道歉。”聲音粗嘎地制止住我的話語,應劭擡眼,“李大人當真不清楚昨晚做了什麼?”

“酒後失態,若有不當之處,還望將軍見諒。”我笑道,心裡略有些虛,趕緊大大地呷一口醋湯穩穩神。

“……”

應劭沉默了好一會兒,忽地重重起身,“我先回去了。”

“應將軍慢走。”我笑道,起身送他。

“不用送了!”應劭忽地像是生了氣般,一甩門就此走了。

略微地有些愣神。

我在門口呆了呆,不知爲何,自己竟然突地哈哈大笑起來。

“小福,你站在一邊幹嘛?”我哈哈大笑着,眼角都崩出淚花來,“你偷聽了不少吧。”

小福沉着一張臉進來。

臉色同樣陰晴不定。

我哈哈大笑地關了門。“小福,你說昨日之事如何?”

小福臉色如應劭般,一臉怪異地望着我。

我微笑着呷着醋湯。呷了半晌,想起方纔應劭臉色,竟是又笑了起來。

小福重重地把用來收湯碗的木盤子砸在桌子上,“老爺,您可知道您昨晚做了什麼了!”

我笑嘻嘻地道,“老爺我醉忘了。”

“哼哼。”小福橫眉道,“你可知道,昨晚應劭扶你進來的時候,衣衫不整!”

“那是當然。”我笑笑地再去呷醋湯。

小福以一種看怪人的模樣看着我。

“老爺我酒後失戀你又不是沒看過。”望着小福那般慘痛的臉,我略有些於心不忍起來,笑道,“昨晚不就是一時興起,灌了他幾杯酒嘛,戲弄他一番嘛,本老爺還不至於醉到那般地步。”

“就灌他幾杯酒?”小福臉上表情可以稱之爲慘絕人寰。

“還能如何?”我笑道。

醉到何種地步,我自己心裡還是有些分寸的。

“你們——進來的時候——衣!衫!不!整!”小福握着拳一字一句道。

“那是自然。”我笑道,“本老爺昨晚就是衣衫不整地在外喝酒的嘛。”

“老爺!”小福的臉色無比難看,無比鄭重,“衣!衫!不!整!的!那!個!人——不!是!老!爺!你!”小福咬着牙一字一句道。

我的腦中轟的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