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一章,王妃低頭

更新時間:2013-1-11 10:26:47 本章字數:18489

清源王放下手中佛經,把桌子上燭火點亮。蠟燭點燃後,見這房間實在舒服。書案書架全是上好的紅木所制,椅子上鋪設着錦墊,用手拂一拂,上面並無灰塵。

再看腳下所踏之地,乾淨並不潮溼。一張單人牀榻,上面錦衾暖被俱全。有枕頭一個,繡的是喜鵲報春。

四處尋找,書架可以推開。有月光一絲落下,照在書架後的小臺階上。臺階全是青石製成,走上去見頭頂皆是鏤空花磚。大喜正在尋出路,見到有人走來,卻是一個上年紀的媽媽。

正在思量呼不呼救,又苦於身上無多少錢。在人相救,也得有財來通才行。這媽媽手裡端着一盆水過來,嘴裡罵罵咧咧:“這半夜裡常有野狐嚎喪,老孃洗腳水一盆,讓它好好嚐嚐。”

大驚的清源王才欲躲避,見頭頂匹練似一盆水潑下,澆了一個滿身滿頭。

這水潑下來以後,那媽媽猶不肯走,在這裡把銅盆敲得“噹噹”響後,才扭着胖腰身走開。

苦笑的清源王拼命擦拭自己的面和脣,他雖然在外面風霜雨苦,這年長婦人的洗腳水,還是第一回嘗。

打消張口呼救,勾引家人的想法,清源王退回那房中。衣櫃內尋了兩件衣服,全是身材高大的倒也合身。

青色繡竹枝兒的衣服也還整齊,衣袖裡有一個硬硬的東西,取出來看,是一件紙條。燭下展開,上面寫着:“此衣製成,不知穿者爲誰?”

趙赦,有朝一日出去,與他不共戴天!清源王這樣想着,悶鬱在牀上坐下來。

在他頭頂上,安平王和公孫宇吉把話說完,兩個人出來往園中再遊玩。公孫宇吉進了園子就直奔幾個仕女而去,趙赦漫步來尋真姐兒。

月光把水波照出粼粼白光,水邊暗紅葉旁柳樹猶綠。施姨娘屏住呼吸,心情起伏看着王爺過來。

她是無意中走到這裡,聽到腳步聲迴避開,卻發現這個人是王爺。

自從王爺成親,尋常只是家宴上得見。王爺在京裡數年,姨娘們就數年不得見一面。

今天驟然見到,施姨娘難掩激動,猶有美麗的眸子裡含上淚光,對着趙赦寬闊的身影盈盈不能自持。

她從花月下走出,伏地拜倒哽咽道:“妾施氏見過王爺。”趙赦略爲一驚,才發現是施姨娘。見她伏在白石徑上身子微微顫抖,安平王略想了一想才道:“難得出來,遊玩去吧。”

真姐兒讓姨娘們今夜也遊玩,是事先回過趙赦。趙赦聽過,當時就明白真姐兒在打什麼主意。他沒有阻攔,也沒有助長,權當自己不明白。

就趙赦來說,他對真姐兒已經足夠容讓,在他所受教育的程度下,是做是比別人要多得多。對於姨娘們出遊,他只能當不明白。

這溫和的語氣,和第一句“難得出來”,被施姨娘當成憐惜。施姨娘細長的手指緊緊摳住石徑縫裡,摳了一指甲的青苔。身子死死忍着抖動,好一會兒才泣道:“是,多謝王爺。”

沒有聽到迴音時,她擡起頭來。見十數步外,王爺絲履錦衣,身影瀟灑的已經走開。因爲是絲履,所以走路聲不大容易聽得出來;而施姨娘又沉湎在自以爲王爺的溫和中,她也沒有去想腳步聲。

只得了這一句話,施姨娘歡欣鼓舞。本來出來玩就心情大好,現在對着月色癡癡看去,沉浸在歡喜之中。

王爺也知道自己是難得出來,王爺說再去遊玩。水中有白魚兒跳起,劃出絲線般的水珠。施姨娘只願自己靜靜坐着,一直沉浸在這歡樂暇想中。

有人打破這安靜,是她的丫頭尋來。丫頭雙頰暈紅,含笑道:“姨娘讓我好找,前面又放好煙花,咱們去看。”

又驚訝:“哪裡來的一手青苔,”給她擦拭,把施姨娘一徑弄走。

軒亭又恢復安靜,水姨娘幽然走出來。她也看到趙赦,她也想走出來。施姨娘先她一步而出,讓水姨娘看了一個清楚。

月光斜斜照在王爺面上,他雙眉濃密如常,不帶半分憐惜和喜歡。語氣雖然溫和,神色卻是淡淡。

當然他以前就是這樣,可是數年沒有見,難道一句溫存的話兒也沒有?

不同於施姨娘的欣然,水姨娘是覺得心裡難過。家裡就只有王妃和兩個姨娘,內心裡還是有個攀比的心。

這攀比心不至於做壞事,只是在內心裡想一想罷了。有時候水姨娘想,要是王爺能來上一夜,或是來上說幾句話兒也行。

這念頭在今天重重被擊破,王爺對姨娘們,是真的再無心思。水姨娘這樣想着,認爲自己剛纔看得一清二楚。

“嘭嘭”煙花上天,煙花璀璨中,水姨娘輕嘆一口氣,還是玩去吧,兄嫂全在,去親親熱熱說上幾句話兒,才叫熱鬧。

過來尋水大人和水夫人,水大人帶着孩子們進來。水姨娘見到侄子們歡喜不盡,水大人道:“說一會兒話,再去王妃面前站班兒纔好。她肯讓你們也來玩,是取與民同樂要盡全的意思。你不去,是你失禮。”

“我就去,和小姑娘再說幾句話。”水姨娘拉着最小的侄女兒又笑了一會兒,取下手上戒指給她:“是我新得的,這寶石多有樣兒,你收着好似我在一樣。”

水夫人滿面笑容,對丈夫道:“這樣多好,尋常不是過年,哪裡能一家人見到姑奶奶。”見水姨娘要走,送她幾步再回來,擔心地問丈夫:“你聽到大人們的話,要不要由姑***口,去對王妃提個醒兒。”

“再等上一等,”水大人不置可否,不願意在這個地方提這件事情。讓妻子和兒女們去玩,他來尋幾位大人。

杏花林後面的三間軒廳,盡皆高大。裡面全是紫檀木的傢什,古樸大氣擺着不少奇石,是趙赦賞石的地方。

沈老爺沈吉安被人弄到這裡纔不久,他是和趙老大人分開後,就有當地士紳們前來。報一報姓名,這些便衣的人全是官員。

他們口口聲聲:“難道見到沈老爺,找個地方喝上一口茶說上兩句話。”真姐兒是王妃,沈吉安知道這些人不能得罪,當下隨着他們過來,打定主意要是說升官,自己就說是商人不能;如果是行賄,就說害怕王爺不要。

沒有想到的是,第一個開口的平大人是堆着笑這樣說的:“沈老爺這般年紀,聽說還風塵僕僕在外行商,太辛苦,您太辛苦了。”

沈吉安是在外行走的商人,不是狡詐商人,也不是個笨蛋。開頭平平的話,後面必有重頭戲。他更提高警惕道:“家業足夠使用,我跑慣了,跑跑比閒着好。”

大人們剛微笑點頭,沈吉安又道:“王爺年年都送我一筆養老銀子,我是不缺錢的人。”要行賄,這扇門可不開。

平大人把頭點得好似雞啄米,巴結地笑道:“那是那是,沈老爺您不缺錢,只是不習慣安閒下來。”

趁沈吉安喝茶的時候,對在座的大人們擠擠眼。大家會意一笑,楊光遠開了口:“哈哈,沈老爺您膝下還有少公子,您不在家,誰管着他吃穿?”

“我妻子早亡,家裡無人中饋,平時吃飯穿衣,是由房中二姨娘在管,三姨娘是小兒的生母,由她管着小兒吃用。”沈吉安回過,大家笑得更暖昧,看看,王妃的孃家,倒有三個姨娘。

戚大人笑得涎着臉:“沈老爺好福氣,聽說房中有三個姨娘,不知道哪一個,最得您喜歡?”男人和男人說這個話題,再老實的男人也能來上幾句。

沈吉安也想笑,把手中紅地黃花的茶碗放下,平大人殷勤過來添茶,大家聚精會神,一起聽沈吉安道:“我有這些人,是爲着當年妻子有身子晚的緣故。”

想到妻子,沈吉安面上有了沉思。廳外月光如匹練,又如水銀瀉地無處不在。花葉縫中,石頭縫裡,閃光晶瑩剔透中,不時有天空中煙花的倒影兒在。看上去,更美不勝收。

對着這美景,沈吉安更想念妻子,是她當初結下這門親事,是她給了真姐兒嫁入高門的機會。而且這高門,還不是一般的高。

有菸草味傳來,楊大人抽上了菸袋。先給過沈吉安,他不肯要。在淡淡的菸草香氣中,沈吉安出神地道:“我和妻子成親兩年沒有孩子,她是個賢惠人,把身邊丫頭給了我,又沒有孩子,又給我買了三姨娘。”

廳上人一陣奸笑,這笑容不僅得意而且猖狂。戚大人還是他故作的巴結,小心地問道:“那這四姨娘是您有情愛的人?”

“不是不是,”沈吉安雙手連擺,從出神中驚醒:“怎麼會,二姨娘到房中一年後沒有,三姨娘進門兩年也沒有,無奈又買了四姨娘,結果是我妻子有了。緊接着二姨娘有了,三姨娘後來有了,四姨娘膝下並無所出。”

楊光遠笑得胖臉上肉顫着,吐一口長長的煙霧道:“沈老爺,您這有孩子的順序,還是大是大,小是小哈。”

“可不是,”沈吉安無奈:“還是妻子有了。”平大人故作陪笑:“這佛經說緣法二字,有時候納上兩個妾,反而不拘是哪一個,就有了。這也是修緣法,列位,是也不是?”

水大人跟過來湊熱鬧,聽着他們左一句右一句套沈吉安的話,正在想着自己幫不幫忙說話,就聽到平大人把緣法和納妾扯在一起。

一口茶噴出水大人口中,他笑得咳着,手指着平大人說不出話來。平大人做個怪臉兒:“你手指着我作什麼,我告訴你吧,這生孩子的事情,是要湊夠了人數,不拘哪一個會有。”

沈吉安還沒有明白自己墜到網中的表情,也點頭道:“是這個話。”當年納了三個姨娘,結果有的,還是自己妻子佔先。

戚大人指責平大人,故作一臉憤懣:“你這人就不對,你和沈老爺不能比,人家是全爲着子嗣,你是見一個愛一個,沈老爺,這姨娘只是生孩子的,感情就談不上了。”

“也不能這樣說,”沈吉安又說了一句老實話:“姨娘也是人,大家處久了自然是一家人。”大人們壓抑着心喜,這些話,可全是王妃自己父親說出來的。

正在互相擠眉弄眼,沈吉安又悠然道:“不過要納妾的人,可得和我們真姐兒好好地說。”

來到以後,就聽到真姐兒說年紀不到三十不許納妾的話。這些人只要不是爲升官爲行賄,沈吉安覺得都可以應付得來。

忽然迸出來這樣一句話的他,讓廳上人全傻了眼睛。水大人好笑着,看平大人“咳咳”裝咳嗽,楊光遠裝着填菸葉,戚大人在沉思,好似在思索沈吉安這些話。

外面又有歡聲,暫停一時的煙花又重上天。沈吉安對大家拱拱手:“大人們,咱們也坐了這麼久,出去走走玩樂如何?”

裝咳嗽的平大人停下來,楊光遠的菸葉也裝好,戚大人也直到身子,大家全陪笑:“好,出去走走。”

水大人落在最後,想想剛纔的話正在笑,平大人又回身,到他身邊小聲道:“你還笑?依我看,王妃不讓官員們納妾是第一步,第二步,就要把王府裡的姨娘們全攆出去。到時候你妹妹被趕走,看你還笑!”

這話着實讓水大人一驚,隨即強笑要打:“胡說八道,怎麼會!”妹妹雖然沒有爲王爺生下一子半女,也是多年服侍王爺的人。再說王妃生了兩個,妹妹一個也沒有,以水大人看,這原因應該在王爺身上。

“你不信,等着瞧好!”平大人真是胡說八道,不過他裝得好似真的一樣。放開水大人追上前面幾個人,平大人還笑罵水大人:“我去嚇唬他,讓他天天站河邊兒上裝無事人。”

去看煙花,尋個白玉石橋的高處站着。戚大人又要罵楊光遠:“這煙花味兒好聞,你這菸葉子只添臭氣。”

楊光遠悠然:“我最近沒有去找你的小嬌嬌,你鼻子裡哪能聞到臭氣。”

“楊胖子!”戚大人又要來火。平大人趕快分開:“看煙花,看……。你們看,那邊是哪些人?”他手指的,是金碧輝煌的一座花廳。花廳外面雕刻的花朵上全閃金光,這是王爺爲王妃蓋的賞菊齋,名叫更無花。

取的意思,是此花開盡更無花的意思。

這是元稹的菊花詩裡的兩句:不是花中偏愛菊,此花開盡更無花。

顧名思義,這附近全是菊花。曲長飛卷的各色菊花已經美麗不盡,這中間小廳更是美麗中輝煌。

此時這輝煌中,坐着一堆華衣麗飾的夫人。她們中間最耀眼的,當然是安平王妃。

“楊侍郎家的夫人,今年倒年青好些?這妖精,用的是什麼?”楊光遠嘴裡喃喃,平大人對着戚大人笑,來勸楊光遠:“老楊,那是你同宗的弟妹。”

楊光遠眼睛又看到別人身上:“弟妹有什麼,嫂子也一樣看。”對於楊大人這愛看別人家女人的毛病,被他撬過牆腳的戚大人臉又黑下來,用眼珠子死瞅着楊光遠老婆:“楊胖子,你夫人今年又胖了。”

“別提了,那一身的肉……”楊光遠擡手就拿菸袋鍋子砸過來,罵道:“你敢亂看!”戚大人防着他,一步就閃開,對着楊光遠胖身子冷嘿嘿:“你當我想看,這不是爲着出氣。你的第四個妾,今天要是帶出來那就太好。”

楊光遠低吼道:“老子和你拼了!”平大人大怒分開他們,對楊光遠瞪眼睛:“不許你們再吵!”對戚大人皺眉頭:“不許你們再鬧!”

他眼珠子冒冷光,還只盯着花廳上諸夫人。

狠狠一記菸袋鍋子砸在他頭上,砸得平大人抽着冷氣搓着面龐看楊光遠,快要破口大罵:“你!……”

楊光遠翻着眼珠子:“你小子,瞅什麼!”老子的胖老婆,你也瞅得跟看親孃似的。

“我瞅女人!”平大人捂着捱了一記菸袋鍋子的腦袋,對着楊光遠也低吼上。楊光遠見他抓個現形還敢不服氣,對戚大人黑着臉:“你只和我鬧,看他,看我們老婆!”

戚大人還沒有上來,平大人伸長脖子,快要把頭架到楊光遠大人腦袋上,他烏眉愣眼,一字一字低聲道:“我—在—看—女—人!”

在他們沒有撲上來以前,平大人惱怒地道:“我在看女人在對王妃說什麼!”他嘿嘿冷笑:“王妃說不讓納妾,我們不喜歡,夫人們,可是喜歡得很吶!”

對着一個石青色繡牡丹衣衫的夫人,平大人道:“那是戚夫人,”戚大人的臉有些紅。平大人冷笑:“依我來猜,她肯定是對王妃說,要重重的管,狠狠的治,這羣狐狸精,不管還行。”

再看墨綠色衣衫的楊夫人,平大人喃喃:“人胖不是穿深色緊衣服就可以瘦的,看看,更顯胖。”

楊光遠臉上肌肉抽搐着,平大人再道:“她肯定對王妃說,姨娘們全是天天想着爬上牀又上房的貨。”

花廳裡,真姐兒坐在鑲着寶石的扶手椅上,心中竊笑聽着夫人們對自己進言。戚夫人果然是說:“要重重的管,狠狠的治,這羣狐狸精,不管還行。”楊夫人也在道:“姨娘們全是天天想着爬上牀又上房的貨。”

旁邊侍立的水姨娘和施姨娘面上一陣紅一陣白,見王妃蘭花手指隨意擺動兩下,兩個人逃也似的離開。怕她們說什麼,又在廳下聽了一回。越聽,兩位姨娘的面色越發白。

“王妃您是最明白的人,其實姨娘們全是什麼,全不中用不能留!留着她們,家裡要生事情。留着她們,家裡要起禍災。”說這話的,是謝夫人。她是出了名會虐待姨娘的人,冷笑道:“王妃您何不發發慈悲,留子去母,姨娘們生下孩子,就可以走了。”

真姐兒還有微笑,注視着謝夫人塗得過紅的嘴脣,道:“讓她們去哪裡呢?”謝夫人精神抖擻:“蓋個尼庵,讓她們守節,平時就說話,身份也對等,也能說得來。”

左俊傑夫人覺得有些可怕:“這樣不好吧?”謝夫人白她一眼:“有什麼不好,女人,要抖起來才行!”身子隨着話抖了一抖,就是真姐兒也覺得身上寒冷幾分。

關於王妃的新政,是各人褒貶不一。

看着鼓打二更,碧花上來道:“王爺說天這般時候,園子由着人玩,咱們回去吧。”夫人們止住說得興奮的語聲,羨慕地看着王妃離去。

回身來大家繼續在說這事兒:“你說王妃她,能抗得住嗎?”當着王妃面進許多言的謝夫人聲調這就一變:“誰知道呢,也許她就是說說好玩的。”她對着餘下的夫人們懶洋洋一聲:“你們要治姨娘,還得和我學才行。”

碧水旁白石徑上,趙赦扯着真姐兒小手,肩頭上抱着睡得呼呼的佐哥兒。佐哥兒面上泥一塊灰一塊,手裡還拖着他的竹馬不丟。

“看他,跑得一頭是汗。”真姐兒對兒子輕輕擦汗水,趙赦一隻手固定兒子在肩頭:“讓他跑,男孩子就要這樣。”真姐兒打趣一下:“表哥當年,也是這樣吧。”趙赦吹噓:“要是我帶馬跑開,沒有幾天從不回來。”

真姐兒臉微黑一下,對着趙赦晃腦袋:“敢問表哥,你去的是什麼地方?”趙赦佯裝想了一下:“老了,想不出來。”

“哼,”真姐兒知道不是好地方,只能這樣表示一下惱怒。

院中流水中可見紅葉,白魚啜着紅葉走,還沒有睡。煙花繼續在身後升空中,真姐兒在煙花下面雙手互握許了一個願,趙赦靜靜看着,沒有打擾她。

把佐哥兒交給丫頭們,夫妻洗過披上厚袍子,攜手坐到後面廊下看月亮。這裡,還可以看到煙花,卻聽不到園子裡喧鬧聲。

“表哥,你並沒有怪我。”真姐兒把面頰貼近趙赦胸膛,隔着一層薄薄的裡衣兒,感受着趙赦肌肉的健碩。

趙赦有一下沒有一下撫着真姐兒半乾半溼的長髮,慢慢道:“你大了,要自己拿主張。”真姐兒要撒嬌:“人家小呢。”

“和表哥比起來,你永遠是小。”趙赦撫着真姐兒香肩,觸着她柔弱無骨的身子,想想她敢說官員們少納妾,倒也有幾分勇氣。

秋月皎潔好似雪白玉糰子,真姐兒仰望月亮,又走神想了一下自己的家人。廊角幾聲“喵喵”,兩隻沒有睡的白貓伸出虎頭虎腦的肥貓頭。

“過來,佐哥兒不在,沒有人嚇你們。”真姐兒依在趙赦懷中,用腳丫子按着白貓鼻子,白貓用爪子來搔,一搔一按,看得趙赦也大樂。

爲不驚醒兒子,趙赦是低聲,這低聲顯得親暱:“佐哥兒雖然不在,還有你在。”真姐兒當年趴在書房榻下,身子探進去,一隻一隻往外面揪貓尾巴,趙赦還記在心裡。

“哪有,”真姐兒嬌聲:“這話不對。”趙赦愛憐地也按着真姐兒小鼻子:“沒有嘛,再想想。”有秋風吹來,水中圓月顫動下,趙赦把真姐兒往懷裡拖一拖,用自己身子去暖她,拍得她有睡意時,才輕輕道:“這事情,你得自己去解決。”

官員們非議王妃新政,呈折如雪片一般往王爺這裡來。爲娶小老婆找出來無數理由,爲生孩子的,爲家裡老人要孩子的,爲妻子不生的……只是爲孩子,就尋出多少種角度來。

真姐兒睜開眼睛,見身上溫暖,不知道何時多了一牀繡花綾被。她對着趙赦扁起嘴,慢慢笑着,嫵媚地答應一聲:“知道了。”

這解鈴的,還要是繫鈴人才成。

“如今去花街上,全是說王妃不讓納妾,花街上玩最好。”趙赦學給真姐兒聽,夫妻相視而笑。

展顏的真姐兒小屁股上捱了一記,趙赦笑罵:“花街是咱們最掙錢的地方,以前一天交兩鬥金子的稅,這幾天裡,一天可以交三鬥金子。卿卿,表哥是誇你能幹,還是如何?”

古代的秦淮河,一夜的稅金可比小的縣城一年稅金。花街柳巷,從來是最掙錢的地方。趙赦的軍費開支,有一部分是從這裡來出。

對這些也瞭解的真姐兒吃吃笑着,把面龐埋進寬闊胸膛中,笑得很不好意思。說出來一句話,還是剛纔那句:“表哥,你並沒有怪我。”

這時候說出來,還是感激。

趙赦也輕笑,扳着真姐兒面龐,笑吟吟問她:“怪你什麼,有什麼要坦白的,只管說來。”讓姨娘出遊,讓姨娘見人……。趙赦盯着飛紅面頰的真姐兒,突然心動,低聲道:“可人兒,你讓表哥心動。”

“表哥,人家可早就對你動心了,”真姐兒用手指划着趙赦胸膛,說得毫不臉紅。趙赦笑着哼哼兩聲,裝模作樣地道:“讓表哥想想,你對錶哥心動,是你認不出壹貳叄的那時候?”

真姐兒哈地一聲笑,雙手一拍,大言不慚的道:“是了,就是那時候。”

“小騙子,撒謊精,”趙赦用綾被把真姐兒裹起來,往肩膀上一扛,穩穩地往房中去,道:“本王今天要拿你正法。”

再輕聲道:“再生個小小騙子出來。”

進來夫妻一直愣住,佐哥兒睡眼惺忪坐在牀上,正揉着眼睛。見到母親被扛在父親肩頭,佐哥兒嘴裡嘻嘻一聲,又翻身睡倒。

被嚇出一身汗來的這一對夫妻虛驚一場,趙赦抱着真姐兒往外面去:“再讓他擾一回,表哥會難堪。”

真姐兒笑得眉眼兒彎彎,伏在趙赦也是一動不敢再動。

淘氣包佐哥兒,繼續盤踞着整張牀呼呼大睡。

金吾不禁的這個夜晚,有王爺和王妃纏綿恩愛,也有俞先生和展先生順利圓房。蔡清宛從繡被中伸出自己的手臂,比劃道:“不許納妾,這規矩可不是我的,是王妃的。”

“王妃新政,你執行得倒快。”俞道浩把兩條白生生耀眼手臂拉回被中,聽蔡清宛繼續道:“我可以看俊秀男人,”俞道浩懶洋洋:“你看多了我,就知道什麼是天下英俊人。”

蔡清宛把愕然的面龐轉過來給他仔細看,俞道浩看也不看:“裝的,其實你,心裡全明白。”俞先生有得色:“不是知道文才勝過俊纔多矣,你怎麼會願意嫁給我。”

“原來你別的本事沒有,自吹自擂的本事倒不小。”蔡清宛拉起被子把頭一蒙:“睡覺。”俞道浩在被子外面慢條斯理:“外面空氣好,不想有人這樣笨,居然喜歡聞……”

被頭一翻,蔡清宛露出頭來,對着她的一臉詫異,俞先生笑容加深:“夫人,這成親前是鳳求凰,這成親後,可就是凰求鳳了。”

“是嗎?”蔡清宛很懷疑:“是真的嗎?”俞先生直到今天,佔了上風,他閉目是睡覺狀:“這成親以後,是男人爲地,女子爲地。夫人,你詩書也看過不少,光紙上談談兵就可以清楚。”

“哦……”蔡清宛恍然大悟:“原來是這樣,那我以後,只和紙說話只和紙過日子。”

兩個人背對着身子各懷心事。俞先生在想夫爲妻納,俞夫人在想成親後,果然不再是鳳求凰嗎?

這個爲難事情,要問問王妃纔好。

第二天一早,俞夫人早飯也顧不上用,溜去尋王妃說話。到王妃房中,丫頭們回說不在在書房。俞夫人又趕到書房,見到院中劍光閃閃,一羣人在習武。

俞夫人看得有些發呆,真姐兒見到她有些詫異。停下來寶劍還在手上,過來見她,兩個人走到王妃手植的小花池子那裡說話。

“很重要的話,是什麼?”真姐兒好奇,俞夫人也是有主意的人,不然不會大家一起設計在軍中不能洞房,俞先生那個難過勁兒,天天被明眼人看在心上。

俞夫人素來豪爽,小聲道:“成親以後是你巴着王爺,還是王爺巴着你?”真姐兒想想:“沒什麼區別。”

成親前表哥就愛訓人,成親後依然他愛訓人。成親前表哥打過人,成親後他依然打過人。因爲是蔡清宛,真姐兒把這話如實地告訴她,俞夫人納悶:“我打聽過,所以才願意成親。這成親前和後,不會改變太多不是嗎?”

真姐兒咧嘴,當然不一樣,不過這話可怎麼說呢。她對着四周看找靈感,正在想,俞夫人自言自語:“有人說要以柔克剛?”

真姐兒笑眯眯,對上不自覺的人,太柔了沒有用。

俞夫人又道:“或者以暴治暴?”她動兩下手臂:“我打他,還行吧?”真姐兒掩口忍住大笑,俞夫人氣餒:“好吧,這動手的功夫我不如他。”眼睛一亮就有了主意:“我可以來求王妃,王妃出的新政不許亂納妾,再出個新政,男人打女人有罪,女人打男人無錯。”

“咳咳,只怕王爺先不答應。”真姐兒樂不可支說過,俞夫人顰眉:“難道我要磨刀霍霍向……”一想俞道浩不是豬羊。

兩個人在這裡嘰哩咕嚕說着,趙赦在廊下負手出來,冷冷掃過來一眼,俞夫人很自覺:“我不打擾王妃。”出門自己去想新招。

真姐兒回來,趙赦板起臉:“什麼重要事情,耽誤你出操。”王爺現在是徹底軍法治家,第一個治的,就是自己妻子真姐兒。

“在說磨刀,又說鳳求凰。”真姐兒笑眯眯:“表哥,你會彈鳳求凰嗎?”趙赦還是繃着面龐:“表哥會彈十面埋伏。”

真姐兒嘟嘟嘴:“一會兒也不好玩。”拿着自己劍繼續去出操。

趙星過來低聲:“要給那位送飯嗎?”

“一天三頓,不要虧待他。”趙赦也用低僅可聞的聲音說出來。趙星出來,廚房上取了食盒子,往大門外一處偏僻的角落裡來。

這裡在樹林子爲隱蔽,裡面設的有看守的人。小小碧青院落裡,打開院門到房中,見安息香已經點完。

房中牀後有一條暗道,下來是直通關押清源王的地方,見他被加料香薰得沉睡,趙星把他昨夜弄髒的舊衣收上來,把飯擺好,再把房間收拾乾淨,帶着垃圾出來。在房中又點了一支醒神的香,關上門離去。

一刻鐘後清源王醒來,他明白自己中了迷香。身爲皇家人,對於暗殺等招兒是知道不少,聞到香裡不對的時候,急急取桌上茶水弄髒衣襟掩鼻,不想就此暈過去。

噴香的飯菜在桌子上,應該是自己中招的時候送來。清源王弄不明白趙赦是什麼意思,他對着飯菜只是發呆。

吃,還是不吃?肚子裡響快如鼓,清源王心一橫,他要殺自己,昨夜就可以去做。

大口把飯菜吃完,清源王坐下來想對策。這裡書筆俱有,難道餘生就在這裡渡過。趙赦他不敢殺自己,卻敢把自己困在這裡?

再想公孫宇吉,他是爲何而來?腦子裡電光火石一閃,清源王險些尖叫出來。不好,安平王是這個意思!

自己雖然逃亡在外,朝中還有幾位對自己效忠的老臣。清源王是嫡子,又是長子,又年最長,老臣們最喜歡的,是這樣的人。

這幾位老臣,不是隨便什麼人可以打動。因爲他們心中遵守的,是一個理字。

一直在看邸報,計劃在皇帝病老前回到京中的清源王,此時恨得快把舌頭咬下來。安平王囚禁自己,打的是困住自己,不能在新皇繼位前返回京中的意思。

此人,竟然如此險惡!

清源王長吁短嘆之時,趙赦在書房中又會公孫宇吉:“皇上龍體越發欠安,我整頓過軍務,就返回京中。先生,有勞你先行一步。”

真姐兒在書房外間,看的是一張新的呈折。這上面,寫得快涕淚交流要納妾,看後面名字,叫何是之,是一個六品的小官兒。

後面附上的,是何夫人誠懇的語言,要爲自己的丈夫納妾,請王妃恩准。看日期,是昨天夜裡才寫的。

爲什麼昨天夜裡寫,是昨天問過沈吉安以後,官員們開始傳話後開寫。這奏摺後半部分,就拿王妃孃家來舉例。

真的不怕死的,這一個第二天就來了。

放下這個,真姐兒出門去。鬱新見到丫頭媽媽們全跟上,知道王妃一會半會兒不會過來,他對着那公文的封皮也皺眉,王妃要官員們少納妾,難道是她對王爺不滿?

王爺外面又要有人?這看上去倒不會,王爺和王妃的情深,是人人可以看出來。這句三十歲無子方可以納妾的話,是怎麼出來的呢?

正想着,門上小廝來回話:“鬱先生,有一位高先生一位白先生求見。”這兩個人是當地的學子,是鬱新爲真姐兒籠絡的人。

高先生高冠有古風,白先生簡裝很樸素。門上人不會放他們進來,只容他們在影壁旁的小廳裡坐着。

“看這字畫,倒全是晉人的,”高先生有爲對着廳上字畫流連不已,他年青的面龐上對着一幅人物畫:“顧皚之的畫,名不虛傳,以我看,這畫是真的。”

說過有些自悔:“王爺這裡,哪裡有假畫。”

白先生只看另一個,面上是喜不自勝的神情:“這是山濤的。”

外面衣角一閃,鬱新匆匆而來。高有爲和白不玄迎上去,一左一右夾着鬱新,張口道:“我們不要賞賜,只要這壁上的書畫。”

再看幽竹秀徑:“今天能見王爺嗎?”

來到這裡,他們以爲自己見到的,應該是安平王。

廳上鑲雲母的屏風前,擺着兩邊各六把厚重的官帽出頭椅。鬱新請他們坐下,對他們眼中只有字畫心中有了收伏他們的辦法。

“兩位,我請你們來,可不是見王爺。”鬱新眉毛上掛着疏落的不經心,慢慢道:“兩位,你們聽說王妃新政,和王妃女學嗎?”

高有爲面上有失落,不見王爺見哪些人?他精神被打落好些,又在畫間回顧纔有精神,不管如何,來飽看一回名畫也是好的。

“王妃新政,你是說王妃不讓納妾的話,”高有爲猜測:“是最近官員們和王妃頂上了?”白不玄卻道:“官員們如何是用公文和王妃頂撞上,那也說明他們眼中有忌憚,至少沒有不當一回事情。”

鬱新一不小心帶出來半句:“王爺在,他們……。”說到這裡明白自己失言,而高有爲和白不玄已經明白,兩個人齊聲道:“王爺也答應,有王爺出面就行。”

不過高有爲覺得可笑:“王妃敢提出這種話,難道王爺以後不再納妾?”鬱新不肯再輕易告訴他們,只是道:“你們覺得這王妃新政,要如何推行下去?另外就是王妃女學,學裡是怎麼看?”

白不玄狡黠道:“難道鬱先生,你竟然是王妃黨不成?”鬱新老神在在坐着,警告道:“白先生,這裡可是王府,王府裡只有一個主人。”

是王爺還是王妃,讓這人自己猜去吧?

“那我們今天到底見王爺還是見王妃?”高有爲又追問。鬱新含笑拱手:“兩位先生,好男兒奔的是什麼,是功名!不爲利祿總爲揚名吧!”

白不玄喃喃低語:“這利祿也是要的。”高有爲眉頭一揚:“二者並納入囊中,也是一件快事。”鬱新目光炯炯:“既然這樣,我剛纔的話就請你們認真回答。”

王妃新政,學子們間議論也多,高有爲不假思索,就道:“男人爲天,女人爲地,女人就是爲生子針指而生……”

“高先生,你不必說了。”鬱新臉色一沉,覺得高有爲就此可以打住。話被打斷,高有爲漲紅面龐:“你,”太沒有禮節。

白不玄把兩個人面色看在眼中,據實又問:“找我們來的,是王妃!”鬱新冷笑:“王妃要找我們來嗎!你們知道王妃的先生是哪幾位?”

“那你是何意呢?”高有爲還覺得憤怒。鬱新笑得不屑:“兩位,王妃隨王爺北上從軍,非一般女子可比。如今我坐在這王府的客廳裡,對你們說這樣的話。你們自己,難道沒有想想?”

高有爲腦子暈漲漲,他家業小康,又受儒人不功名清風明月爲清高的影響,此時心裡氣一陣一陣上來,高有爲對白不玄道:“白兄,我家裡還有事情,我是天子呼來不上船之人。”再對鬱新起身長揖:“家中有薄田數頃,不爲糧米費心思,我去也。”

鬱新只悠然,等高有爲走到廳上,纔對驚住的白不玄大聲道:“王爺不發兵,想來薄田厚田一概沒有。”

廳上腳步嘎然而止,高有爲想了想,面色緩和重新上來。鬱新譏笑:“先生來去何爲?”高有爲有些難爲情,自己重新坐下,對鬱新客氣地道:“我們誠意來投,請先生不必嘲弄。”

“我不必嘲弄你,是你自己嘲弄自己。”鬱新說過,高有爲一臉請教:“請先生指點。”鬱新這才放過他,士人多傲氣,有些全來得沒有理由。想當年鬱新自己在京裡四處看女人時,也是覺得名士風流,下科場必中的高人一等。

廳上花木扶疏,這是個賞心悅目的地方。香茶嫋嫋。銀葉沉浮於茶碗中。對着這俯仰起合的銀針葉看着,鬱新突然微笑,這茶葉由縮到鬆,由浮到沉,好似官場沉浮。

“王妃新政,官員們牴觸,這是一件要拿主意的話。再就是王妃女學,你們是認真的如何看,不要那些空口大道理,三從四德,誰不會說。”鬱新還是出這兩道題目:“快些拿主意,別人主意在你們前面,可就顯不出你的好了。”

眼尖的他往外面看,見到今天一早上呈折的何大人和何夫人往裡面走,鬱新微笑:“二兄,現在只有一件事情要你們說了。你們回去,想想王妃女學這話應該如何回吧。”

白不玄也覺得窩火:“我纔要想說,不納妾也可以,可先納婢,有了孩子再爲妾,不想你如何出爾反爾?”

“先生們,關起門在家裡做學問是一回事,紙上談兵誰不會!爲王妃出主意,要的就是快。你不搶在別人前面,還想出彩,還覺得自己有能耐!”鬱新微微笑,他要是不投到安平王門下,至今還是京裡一狂徒。

王妃和官員們頂上,不是納婢就可以解決的。

高有爲和白不玄今天碰了一鼻子灰,兩個人出來都有怨言。

“他是什麼意思?”和鬱新是外面遇到,對於他出手豪綽,又掛着王爺幕僚的身份,是人人都想結交。

不想結交來,全然弄不明白鬱新的意思。

這兩個書生也全是呆子,高有爲站在大街上就發呆:“他是爲王妃謀幕僚,那王爺他能答應?”白不玄也想不通:“這王妃,是要和王爺分庭抗禮嗎?”

他們的心思也是傻瓜心思,像是安平王夫妻兩個人,是天生就要生分一樣。鬱新剛纔說的一句話:“這王府裡只有一個主人。”高有爲和白不玄都拋到腦袋後面去。

王府裡決定事情的時候,有時候聽王妃的,是王妃當家;有時候聽王爺的,是王爺做主。所以只有一個主人在,兩個人相持不下的時候,是不會再有。

至少,是另外一個人保留看法。

鬱新只送他們兩、三步,就往二門上去。趙如和趙意在門上當班,正坐在垂花門下說笑。見鬱新來問:“何大人進去了?”

“早就進去,王爺沒空見,見的王妃。”趙意對着一側小廳努嘴:“正在那裡哭他老子,說他老子要死了,死前想見孩子。”

小廳上,何大人夫妻痛哭流涕:“求王妃開恩,允我們儘快納妾吧。”真姐兒立即答應:“你們回去就操辦親事吧。”

剛纔已經問過,何夫人是無比的賢惠,何大人是無比的孝心。他們不敢相信的擡起頭時,真姐兒已經不想再問下去:“回去吧。”

丫頭們帶他們走,把他們交到二門上趙如手裡帶出去。

王妃還在廳上,問葉媽媽:“上次說的那個丫頭如畫,”話只有半句就停下來,葉媽媽上前一步躬身道:“她去年從京裡來,父親是京裡看門的奴才,這丫頭生得水靈,在京裡尋管事的要到封地上來,要到王妃房裡侍候。”

“帶她來給我看一眼。”真姐兒在這裡等着,讓人帶如畫來。見是一個水紅色襖兒,蔥綠色裙子的丫頭。眉眼兒有些不安,又有些亂瞟。真姐兒誇了她兩句,讓人帶她下去。

鬱新又送上幾本公文來,全是夫妻同呈奏,要爲丈夫納妾的人。這些人,當然也是有根基的人。

何大人和何夫人出府,在王府門外就有人迎上來,平大人站在西風裡打着哆嗦,說話也顫抖幾分:“王妃,發怒了沒有?我怕她爲難你們,又讓去尋楊胖子和韋三少。”

“沒有難爲,只是問得很細,問我父親的病情。”何大人心中還有忐忑不安,小心道:“你們抽我上來,我有事你們都得幫。”

平大人斬釘截鐵:“那是當然。走,上轎到你們家說話。”轎伕打起轎簾,平大人坐進去,又喊自己隨身的家人:“請楊大人和三少到何大人家裡。”

何大人是個小官兒,家住在背街上。有一個老頭子看門,見主人回來,上前道:“老太爺又發暈了,醒過來說一定要見到孩子才能閉眼。”平大人聽了心裡樂,這是天生地設的對付沈王妃的人,他家老子是實在的說出這樣話。

何夫人心裡煩,就是納妾這孩子能說有就有。當着平大人面,何夫人不得不裝得很賢惠,事實上,平大人等人許給何大人一定的好處,說年底會在考績上爲他評卓異,這才把何大人說動往上面去碰王妃。

“我也去看看老太爺,”平大人也要趕着去看看,好方便出門對別人說。不孝有三,無後纔是大。王妃說的三十無子才納妾,是壓根兒也行不通。

當然官員們全明白,王妃漸有實權,她在逐步掌握和鞏固自己的權力,不時的碰撞,是肯定會發生。

何老太爺是痰喘症,一到入秋嗓子裡就如風箱一般,真要熬過冬天和春天,又是無事的人。他房裡全是藥香,這天氣加着大火盆。平大人忍着難過勁兒,拿出就是對他自己父親也沒有的殷勤,在何老太爺牀前坐了一會兒,聽何老太爺道:“沒有孫子難以見先人。”平大人利索地回答:“這事情要大辦。”

何夫人在外面聽到,當然心裡不是味兒。見平大人出來,對何大人是沉重的道:“你這不是納妾,是孝道。”當即命自己的家人:“何大人這親事要快辦,眼見他這裡東西不齊全。往家裡去,把那張新的銅鏡梳妝檯取來,送給何大人的新人。”

何大人大喜,正在道謝時,楊光遠到了,在門口聽到,知道王妃肯定是吃癟,也來助興。讓自己的家人:“回去取新的錦榻來,給何大人擺在新房裡來。”

何大人笑得合不攏嘴,只是鞠躬打揖去了:“有勞有勞。”一上午了聚集不少官員,有出小東西的,有出大東西的,這新房裡的東西就差不多。

何夫人再賢惠,在廚房裡看着人備飯,讓廳上說着:“何大人一片孝心可嘉,理當上書請王爺表彰。”

這樣的話,讓何夫人多少有些不舒服。

酒到半酣東西是齊全了,平大人醉眼問道:“你的新人在哪裡?”何大人愣了:“這新人嘛,下午就讓媒婆去尋。”

有些酒醉上頭,何大人當時喊來自己夫人,命她:“現在就去尋媒婆,說個宜男的女子來。”何夫人只得答應着,見家裡兩個家人,一個在幫上竈,一個在幫着送菜,再沒有別人可使喚。只能自己換下衣服,打算來尋媒婆。

這是正午時分,秋風滿院吹起黃葉,家家在吃午飯的時候。何夫人走到門前拉開門,見門外站着一個人舉手正要敲門。

這個人何夫人認識,是領他們進二門去見王妃的家人趙如。趙如滿面堆笑:“夫人,大人在家裡?”

何夫人避男女嫌疑,側身讓在門後深深行禮:“在呢。”趙如再含笑:“請爲我通報,王妃有賞賜給何大人。”

房中熱火朝天正在鬧酒,楊光遠眯着眼睛笑:“何大人您開此先河,是我西北官員們的表率,理當滿飲一杯。”

把手中酒送上來,何大人帶笑當然在推辭。何夫人走進來,欠身子回道:“老爺,王妃有賞賜。”

座中人酒醒了一半,何大人手中酒僵住,心底的不安浮上來。他急急放下酒杯,顧不上去拂灑在手上的酒液,請字也忘了說,自己離席來迎接。

大人們莫明其妙,一起跟出來。見趙如拎着馬鞭子不肯進來,站在門口風中,對這裡別有用心地看上一看,大聲道:“王妃說何大人孝心可嘉,爲父親而納妾,可爲西北之表率,也給西北靡靡享樂風氣帶來清正。王妃賞何老太爺藥材若干,新人一個。”

今天冷,韋三少穿着新制成的牛皮靴子。靴子底有些滑,又沾了房中地上的酒水,聽到最後一句話,韋三少腳下一個趔趄,差一點兒摔倒在地。

王妃賞賜新人一個?這裡所有人都傻了眼。何大人眼睛更直,對着趙如嘴裡吃吃道:“這,這,這,”

趙如微沉面龐:“何大人,快快謝賞。”何大人撲通跪在秋風裡,摔得有些膝蓋疼。趙如代王妃請何大人起來,再恭喜他:“王妃說既然是爲老太爺而納妾,今天晚上就可以成親,東西有缺的,列位大人處可以尋一尋,平大人可以送一面鏡臺,楊大人可以送錦榻……再尋上一班小戲子,晚上就成親吧。”

他身後一個小子,把賞賜的藥材給了何大人,趙如和他揚長而去。

傻乎乎捧着藥材的何大人回到廊下,對着幾位吃酒的大人們嘴咧得很難看:“大人,你們看這事情……”

韋三少站穩了面色沉沉,王妃有細作,把上午來送東西的事情這就知道得一清二楚。楊光遠年紀長些,奸滑一些,他雙手一拍:“妙不可言,王妃這是讓步了。”

平大人咧一咧嘴,見大家全是咧一咧嘴。王妃是讓步了,可這讓步讓人聽着心裡就不舒服。

重新入席吃酒,酒到嘴裡有些苦澀。匆匆數杯大家要飯來吃,門外又有人來拍門,是王府裡兩個穿戴整齊的老媽媽。

何大人飯也不及吃,和何夫人一起來見。正房裡開着酒席,只得請媽媽們到廂房裡去見。廂房裡傢什陳就,何大人連連打揖說了好幾聲對不住。

媽媽們不見怪,滿面笑容道:“我們是送新人東西來的,何大人,您新房在哪裡?我們要看過,回去對王妃說。”

何大人新房才收拾,別人送的東西都還擺在院子裡吹秋風。他連滾帶爬往房外去:“我這就去收拾。”又想到客人還在這裡,回身交待夫人:“好好待客。”

出來到正房中對着大人們狠狠一個肥揖下來:“各位幫幫忙,王妃賞賜新人,這又來看新房,我家裡人手少,幫着收拾纔好。”

大人們見他說得可憐,又是實情。再加上王妃在其中,幾口扒完飯來幫忙收拾新房。平大人送的銅鏡臺格外重,他和楊光遠搬。楊光遠是世家出身,從沒有做過這粗活。呲着牙邊搬邊罵:“這是萬年的傢什嗎?死沉死沉。”

平大人也累得不行,覺得腰要斷,他咬着牙罵楊光遠:“你少說幾句!”這一說話氣一泄,只覺得手上重力全壓向自己,平大人忍無可忍摔了鏡臺,罵道:“媽的太重!”

韋三少看着好笑,他過來幫把手:“你們全不習弓馬,看看,這就是習弓馬的好處。咦,這也太重了。”

放下鏡臺打開,韋三少大笑拎出一個彈花墨綠色包袱來:“老平,這是你的私房?”平大人狐疑着打開,見是一隻死貓帶着一塊石頭在裡面。

“賤人,晦氣的賤人!”平大人在院子裡跳腳罵,知道這是妻子乾的好事。想來爲着嚇新人,後來又忘了拿出去。

房裡王府裡的媽媽在和何夫人說話:“新人是京裡來的,王府裡的家生子兒,王妃念在何大人夫妻一片孝心上,才肯賞賜下來。夫人,”媽媽們板起臉:“這貴妾與外面的不同,以後再有別人進來,夫人也不能怠慢她纔是!”

何夫人也是咬着牙答應下來,這和她想象中的有妾使喚就是兩回事情。

出來接新人鞋腳,見花邊兒精秀,式樣兒精美,又遠非家裡可比。何夫人只能忍着,還在不停道謝把媽媽們送出去。

這一下午就不得安生,新房收拾好,王府裡又來人看過,問何大人鼓樂可訂下。看天色鼓樂是來不及訂,王府裡的是趙意,對着還沒有走,坐在房裡喘氣的大人們看看,提醒何大人:“楊大人家裡有家戲,何不相請一回。”

楊光遠打死也不肯把家戲借出來給人看,只是嚷着:“你這小院裡,哪裡擺得下戲臺。”何大人給他下跪,趙意又出主意:“不用戲臺,只從這兩邊廂房裡出來,在這院子裡唱就是了。”何大人又給別人下跪,請他們幫忙勸勸。

素來和楊光遠不對的戚大人是飯後趕來聽信,不想也被抓差收拾新房,他累得骨頭要散架,見捉弄楊光遠,戚大人精神重新抖擻,跳起來口沫紛飛:“王妃賞賜新人,咱們都得捧個場子。這酒席也還缺,我讓我的家人幫忙寫貼子,去請人,酒席總有五、六桌吧,在座的,一個出一份兒,這戲子,全仗着楊大人賞下來。”

楊光遠知道這是戚大人要看他們家的小戲子,他更是不肯答應。趙意又出主意,對何夫人道:“大人夫妻一起跪求,只怕就差不多。”

何夫人今天算是白填進去,去王府裡哭訴回來,就做菜待客人,待過客人收拾新房,收拾過新房又要來跪求人。

死磨了半天,才把楊光遠說動。戚大人聽他嘴裡說出一個“好”字,即命自己的小廝:“快去楊大人家裡搬來,晚了楊大人又要反悔。”

一直折騰到近傍晚,各樣東西纔算齊全。何大人充分體會到大家的力量,要沒有這些人,喜娘新房酒席,他一樣也不齊。

院子里人已不下,不少人站到外面去。他們來看的,就是“王妃低頭”這四個字。瓜子糖果點心,是韋三少從家裡出的,來的這些人,多多少少都同一份子。

又有馬車停下來時,是趙如趙意又送來幾件傢什。新房裡雖然有衆人拾柴,還是缺東少西。把這幾樣補上,頓時好看得多。

何夫人忙了一天,又是哭又是叩頭的累得不行,再來看新房,心中頓時難過。她成親時,也還沒有這樣好的東西在。

這個貴妾沒有進門,壓人之勢已經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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