途中虎虎生風,蕩着隱隱風雷的雙拳,在交擊的瞬間,遽然沒有發出一絲生息。
溫樂陽表情凝重,玉靈子紋絲不動,要不是半空裡的紅劍還在嗖嗖亂飛,整個空間都好像被突然定格凝固了一樣,所有觀戰的人都不自覺的屏住呼吸。
鴉雀無聲……
直到大家再也憋不住胸腔中那一口悶氣的時候,連串壓抑到極點、彷彿擠爆了空氣的悶鈍響聲才緩緩響起,從兩人的拳間一直遠遠傳向無盡山林。
玉靈子遽然長聲慘叫,直挺挺的跳了兩下後摔倒在地上,不停的哀嚎打滾,先前拼鬥中灑落的血跡和着泥土裹滿了全身,一直正氣凜然波瀾不驚的表情,被抽搐皮肉撕扯成猙獰淒厲。
他出拳相擊的整條右臂,肉眼可見的萎縮,一層層灰白和漆黑光芒交替盪漾,迅速腐蝕着皮肉、血脈、骨骼!
片刻之後,一條臂膀已經變成了一截焦黑的骨頭。玉靈子也深深的昏迷了過去。
半空中的紅劍也隨着哀鳴了一聲,歪歪斜斜的掉在了地上。
一直擠在溫樂陽胸口的‘我服了’突然歡呼了一聲,奮起身形撲到了紅劍的劍身上,貪婪的滾動着身體,‘火尾’似乎狠狠的一跳,最終無力的跌落。
一羣道士全部大驚失色,玉靈子一直是他們敬若天人的大師兄,修爲比着他們高深了太多,誰也沒想到,先是名劍火尾莫名其妙的變成了醉劍,隨後大師兄莫名其妙的變成了獨臂大俠,剛纔在他們眼中還是傻瓜一樣的山村青年,現在竟然變得讓他們不寒而慄!
十幾把飛劍同時升上天空!
道士們同時手捏劍訣,要引動飛劍殺敵救人,遽然眼前一花,剛纔還傻乎乎站在空地上,一臉納悶着看蟲子推倒飛劍的鄉下少年,已經化成了一條灰黑色的影子,像鬼魅一樣欺進了身邊!
慘呼聲此起彼伏,幾分鐘之後,天上的飛劍叮叮噹噹的跌落在地。
所有的道士都弓着身子,痛苦的把雙手裹在懷裡,臉上掛滿了豆大的汗珠。和山下那兩個同門一樣,他們都被溫樂陽扭斷了捏劍訣的手指頭。
溫家老幼又驚又喜的望着眼前的情形,半晌之後,才猛地爆發出一聲歡呼,溫吞海不顧傷口疼痛,放聲大笑,等把自己疼抽筋了以後才止住笑聲,回頭喊了聲:“溫一半呢?這羣道士交給你了!”
剛剛暴起的歡呼聲戛然而止,各自面帶恐懼的騰開了一條道路。一個人禿頭上頂着零零碎碎的幾根長髮、佝僂着身體,只有成年人一半高的小瘦子,一瘸一拐的獰笑着走了出來。
溫樂陽略帶同情的看了一眼道士們。
溫一半自幼得了一種怪病,只有一半身子隨着年齡的增長髮育了起來,身體的營養都被健全的半支奪走,另一半早就已經枯萎,就疲軟無力的掛在他身上,如果不是溫家的藥石之術一直吊着性命,他根本長不大。
溫一半專職負責刑法和審訊,在他手裡從沒有問不出來的話,就連溫家人自己,也不願意提起溫一半這個名字。甚至大人都不敢用他的名字來嚇唬不聽話的孩子。
十幾個壯漢走上來,手腳麻利的扒光了這羣道士的衣服,生怕他們還帶着什麼符咒法器,在小易的指點下,有人弄來了一大盆豬血,把所有的飛劍、繳獲來的符咒和各種亂七八糟的東西一股腦的泡了進去。
‘我服了’也發泄完了‘蟲欲’,心滿意足的從‘火尾’上晃晃悠悠的爬回到溫樂陽胸口,開始睡大覺,名劍‘火尾’就躺在地上一動不動,原本夾雜在劍身上有些絲絲的火紋,此刻已經消失不見。
溫吞海也不明白是怎麼回事,看着搖頭晃腦的佛燈蟲笑罵:“小東西,還懂得回氣!”
溫樂陽愕然:“大伯,啥叫回氣?”
溫吞海一臉的淫褻,猥瑣的低聲笑着:“完事之後,小睡片刻,靜臥吐息,醒來精神昂然,渾身都是力氣啊!”
溫樂陽立刻開始純潔的傻笑。
小易就壓根沒聽懂溫吞海的話,搖搖頭:“我看它是在吃東西!”
溫吞海不怎麼在意佛燈蟲,反而笑眯眯的望向溫小易:“小丫頭,你是誰?”
溫樂陽趕忙從旁邊給介紹了一番,小丫頭早就聽說過這位大伯,乖巧的跪在地上磕了個頭,脆生的說:“小易見過大伯了!”
溫吞海看了一眼小易身後的包袱:“溫樹林的大喇叭?這東西還能用?”
小易興奮的點點頭:“就是後坐力太大!”
溫吞海哈哈大笑:“乖囡,一會送你件見面禮,你跟着四爺爺這麼多年一定見過不少好東西,可別笑話我是鄉下人就成了。”說着又望向溫樂陽,五指嫺熟的舞動了一輪,就是溫樂陽擊向名劍‘火尾’的動作:“你是怎麼把那柄劍弄成……醉劍的?”
溫樂陽苦笑着搖頭:“你也知道,那就是咱家錯拳的招式,想不到還能剋制飛劍。”
溫吞海沉吟了一會,才若有所思的點點頭:“下次我也試試。”他看不清‘火尾’的來路,但是那些普通飛劍的蹤跡還逃不過他的目光,要是真能用這個辦法對付飛劍,以後遇到這樣的敵人也不用那麼手忙腳亂了。
溫樂陽趕忙提醒:“好像會有劍氣反噬,您得小心。”
溫吞海不置可否,揮了揮手:“擡上我,回去再說!”溫九和溫十三笑嘻嘻的擡起自己的老大。
溫樂陽回到大伯的屋子裡,把自己在紅葉林裡的遭遇從頭到尾的說了一遍。
隨後小易把溫樂陽重傷昏迷被歸一果吊住性命,一直到百日之後醒來的事情也都如實相告。兩個傻叔叔一臉得意,不停用木偶來配戲。
大伯一路臉色變幻,不管怎麼變,反正嘴巴是一直沒閉上,溫九幾次一邊耍着木偶一邊向他的嘴巴里探頭探腦,百忙之中伸出手一指,對着自己的傻兄弟說:“看,小舌頭錘兒。”
溫吞海長長的吐了一口濁氣,對着小易認真的點點頭:“小丫頭,謝謝你救了我大侄子。”
小易那張俊美的小臉一下子紅了,扭捏着搖頭:“要不是他帶着歸一果,要不是兩位叔叔會堪比神技的木偶線術,我……我其實什麼也沒幹。”
溫樂陽伸出手,輕輕的撫了撫小丫頭的劉海兒,他和小女孩相處了大半年,感激的話已經不用再多說了,在他心裡,小丫頭已經成了自己至親之人:“大伯,那個歸一果,是四老爺讓我轉交給……”
溫吞海搖搖手打斷了他:“是祖先顯靈,坊子裡的人在幾年前無意中發現了山裡有一株歸一草,從那天開始,四老爺就把死字號的人佈置了下去,咱們溫家以毒煉世,這樣的寶貝出現在自家後院,那是勢在必得,不過在後來果子快成熟的幾個月裡,我聽說出了些事情,又引來了其他的高手,這種世間的奇異寶貝,總會引人覬覦。”
溫樂陽用力點頭:“是,死字號裡的人中了青頭寡,另外那天夜裡還有引魂燈來攻生老病死坊。”
溫吞海略帶詫異的看了他一眼,呵呵笑道:“行啊小子,剛纔光顧着驚奇你的機遇了,都沒注意,你這趟生老病死坊還真沒少長見識,認識了不少東西。”
溫樂陽趕緊搖頭:“不是我,都是小易告訴我的,包括歸一果,她在坊子裡,讀了十幾年的書,見識着實了不起啊!”
溫吞海意外的望向小丫頭,眼神中除了親切之外,又裹進了幾分重視,開口就問:“陰褫的屍毒,還叫什麼?”
小易想也不想:“還叫死毒,毒分生死,生毒包涵所有的五行之毒,咱們溫家修習的就是生毒,所有屍體上蘊成的毒素是死毒,和溫家的所學不符。”
說完之後,小丫頭愣了片刻,突然眼睛一亮,呵呵笑道:“謝謝大伯指點!”隨即又有些不好意思的低下頭:“那些典籍我都是打發時間纔拿來看的,水過地皮溼,大都是隻記下了,沒往心裡去……”
溫十三瞪着眼睛發呆:“老大指點你什麼了?”
溫九則望向大伯:“老大你也指點指點我吧。”
小易咯咯脆聲笑着望向溫樂陽:“你先被陰褫咬到了,身中死毒無藥可救,後來又被病字號的毒蟲蟄了不知道多少下,五行生毒入體,劇毒糾結生死相沖,這才讓你又多活了一會,最後被歸一草吊住性命,又被錯拳直接煉毒入體。”
其實溫樂陽收益的遠遠不止如此,生死相濟劇毒糾纏,最後被錯拳煉進身體中的劇毒,要比單獨一種五行毒素的效果來的好得多,溫樂陽已經在不知不覺中,給自己的身體打下了一個極好的基礎。
如果是被佛燈引這種單行的至烈毒蟲咬傷,然後再有溫樂陽的那一番奇遇,最好的結果也就是他的體制恰巧和毒素相同,錯拳煉毒入體,把他的身體改造成某一種五行屬性至強的身體,但是以後的發展,也有限的很,可是生毒與死毒糾結,隨着錯拳融進了他的骨骼皮肉,從根本上就抹去了他自己身體的五行屬性,可以說,現在的溫樂陽,是混沌之體,以後的成就簡直不可限量。
只不過,以後怎麼繼續修煉,對他來說是個大問題。第一個吃螃蟹的人,總要花點心思找到螃蟹的肉在哪裡,弄明白什麼能吃什麼不能吃。
“那以後呢,怎麼辦?”溫樂陽現在最關心這個問題。
溫吞海沉吟了一會,鄭重的搖搖頭:“這件事情,從未有前人做過,恐怕就是咱們那位溫辣子復生也不知道下一步該如何去走,你最近先不要煉毒入體了,等四位爹爹回來,咱們再一起商量。”
這時候木門輕輕一響,溫一半一瘸一拐的走了進來,低聲說:“都問完了。”聲音就像夜梟在熟睡時突然被扔進了油鍋的慘叫,沙啞而尖銳混合在一起,讓人聽着不寒而慄。
小易有些驚訝:“這麼快就問完了?都問什麼了?”
溫一半咧開嘴,向着小易做了一個比集裝箱砸腳面還痛苦的笑容:“什麼都問了。”
小易低低的驚呼了一聲,咕咚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小臉煞白。
溫十三不服氣的跳起來,跑到溫一半跟前:“那我問你,那個帶着倆玻璃片的小老道,她媽姓什麼,她爸是幹什麼的?”
溫一半不緊不慢的回答:“他媽姓趙,他爹是長途車司機,十七年前出車禍死了。”
溫九咚的一聲跳到地上,撒腿就往外跑:“我去問問是不是真的!”
溫吞海也不管兩個傻兄弟胡鬧,問溫一半:“他們是怎麼回事?”
溫一半站着似乎很累,也不打招呼,徑自找了把椅子坐下:“鼎陽宮是個修真門派,上下一共三百人,掌門人叫火陽真人,另外還有九個師兄弟,上咱們溫家的這些人都是他們的徒弟。那個還剩一條胳膊的玉靈子是他們的大師兄。他們先前說的倒是實話,的確有個師弟死在了大山裡,這些人都有些古怪的門道,能在臨死前送信回門派,火陽老道這纔派他們來九頂山。”
溫樂陽皺着眉想要追問,溫吞海一擺手制止了他:“不用問。”
果然溫一半對着溫樂陽投來一個不屑的眼神:“不過在下山之前,火陽老道吩咐,要他們拖些時間,慢刀子割肉,不用着急把溫家村蕩平。具體爲什麼玉靈子也不知道,似乎是要引什麼人出來。等你們抓來鼎陽宮的頭頭以後,我倒是可以再幫着你問問。”
“至於那個先前死在大山裡的鼎陽宮弟子,”溫一半果然充滿了專業素質,壓根就不用問,自己把逼供問來的重點一條一條的擺了出來:“在幾個月前就奉師命,帶着一羣人進了九頂山區,玉靈子不知道他來幹什麼,不過這個師弟,深得掌門的賞識,爲人聰明的很。”
溫一半說完了之後,閉着眼睛又想了想,彷彿在思考自己漏下了什麼:“哦,玉靈子還說,現在的修者,無論正邪大抵分成兩種,一種是山宗,隱匿深山一心修行,極少會和世間發生什麼牽扯;另一種是世宗,隱入世間以一個普通人的身份做掩護,默默修行。他們算是山宗的。”
這時候溫九跑了回來,一臉驚愕的大聲嚷嚷:“他說的都對,那小子他媽果然姓趙!”
溫一半冷笑了一聲站起來問衆人:“還有什麼要問的?”
溫樂陽點點頭:“有,你怎麼讓他們這麼快開口的?”
溫一半露出了一個詭異的笑容:“要是有一天你能落在我手裡,自然就知道了。”說完轉身一瘸一拐的走了。
溫樂陽渾身汗毛倒豎,趕緊摸出根胡蘿蔔吃。
溫吞海皺着眉頭,又詳細的問了一遍暴雨之夜的情形,甚至引魂燈的顏色、巨蟒屍體的腐爛程度這些細節都沒放過。
溫樂陽一樣一樣的如實回答,最後搖着頭說:“我覺得,那個娃娃臉小子和放引魂燈的駱家,不是一撥人。”
溫吞海看了他一眼:“誰告訴你放引魂燈的就是駱家?”
溫樂陽滿臉詫異:“不是說引魂燈是駱家的獨門秘技……”
溫吞海哼了一聲:“駱家的人,會蠢到在雷雨天放引魂燈?”
溫樂陽徹底暈了,全不明白是怎麼回事,磕磕巴巴的問道:“您……您是說,除了駱家還有引……”
大伯乾脆之極的搖搖頭打斷了他的話:“引魂燈、陰褫還有鼎陽宮的娃娃臉,這些事情纏在一起亂七八糟……”
溫樂陽插口:“還有死字號的人中了青頭寡,是苗不交的巫術。”
溫吞海瞪了他一眼:“第一,青頭寡的事情,四爹爹自然會有主張,不用你操心;第二,放引魂燈被暴雨澆熄了的笨蛋不足畏懼,早晚有找到他的時候。倒是鼎陽宮的道士們……”說着,大伯的眼中掠過了一絲不易察覺的隱憂。
一個山宗的修真門派,打着報仇的旗號來九頂山,又不正經報仇,搞得跟比武招親似的,那個娃娃臉奉師命去紅葉林,又有什麼圖謀。
溫樂陽臉色鄭重:“大伯,我想去鼎陽宮查查。”
這句話要是讓不知底細的修真者聽見,早就笑得滿地找扁桃體去了。無論是避世的山宗,還是入世的世宗,比着普通人,即便溫不草這樣一個傳承有序的奇術世家,修真者都會把自己所在的領域當成高高在上的存在,就好像他們是人,普通人是猴子。
現在一個猴子家族因爲有人來轉了一圈,所以一隻猴子要潛入人類世界去打探消息,看樣子似乎還想抓幾個人回來。不過他們似乎還不知道,這個主動請纓要勇闖人類世界的溫樂陽,是一支猴子界的奇葩。
溫吞海依舊搖頭:“還有比鼎陽宮更急的事情,等你去辦。”
溫樂陽微微愣住了片刻,隨即就反應了過來,目光中充滿了驚駭:“四位爺爺?”
溫吞海終於緩緩的點頭,臉上的戲謔一掃而光,換而幾分擔憂和幾分沉重交織的表情:“村子裡的三位爹爹和四爺爺領着死字號,已經下山將近四個月,按道理早就該回來了。”
溫樂陽身體一動,好像要竄起來,不過立刻又穩住了身體:“四位爺爺去了哪裡?什麼事情?”
“今年春天,峨眉山連降暴雨,斬雁峰上山體滑坡,一羣被困在峰頂的遊客意外發現了一個巖洞。”溫吞海深深的吸了一口氣,開始緩緩的開始講述起事情的經過。
因爲山體滑坡,一個被隱藏在斬雁峰山頂的古洞暴露了出來,洞中有人類活動的痕跡,兩壁上還有些線條模糊的壁畫,幾個膽大的遊客往深處走了一段,可是出來之後,像是遇到了什麼傷心事,雙眼不停的流眼淚,漸漸的從清淚變成了紅淚,在不久之後,又先後變成了醬紫,最終眼淚變成了青黑色。
溫樂陽驚駭的看了一眼身旁的小丫頭:“是……咱們溫家的斑斕水!”斑斕水不是溫家祖先發明的毒方,而是傳承自師祖拓斜,其中配置這個毒方的幾位重要的材料早就無處尋覓了。放眼天下,除了溫家之人,沒有一個人會配置、能釋放這種本來不應屬於人間的奇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