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時分,溫樂陽站在一座四四方方、好像巨大火柴盒的鐵灰色建築物前。
一條街上,所有的建築都顯得與衆不同,有的棱角分明桀驁孤高;有的色彩明暢透着歡快;有的色彩斑駁彷彿剛剛歷經了一場風雨浩劫,勉強矗立……火柴盒趴伏在其間,顯得中規中矩,有些醜陋和笨拙。
除了火柴盒之外,每一座建築有着溫樂陽看不懂的招牌,一行行字母和數字拼成了與城隍廟的古香古色截然相反的味道。
街道上略顯冷清,偶爾有幾個行人走過,彼此低聲談論的,都是今天發生在城隍廟的怪事。
溫樂陽仰頭看着‘火柴盒’的側壁上兩個龍飛鳳舞的大字:畫城!
鐵灰色的建築,墨黑色的大字,不仔細分辨甚至看不出來。
溫樂陽很有些意外,指着面前的大火柴盒:“這兒就是畫城?”說完還不放心的又加重了語氣:“樂羊家的那個畫城,散修第一世家!”
劉正還穿着自己那身運動服,倆手踹在兜裡笑着罵道:“廢話!要不我帶你來這幹嘛。”自從小兔妖善斷走了以後,劉正就領着溫樂陽回到了上海市區,而且還是越走越熱鬧,從郊區一直到了鬧市,路上溫樂陽問了幾次,劉正都笑嘻嘻的跟他說等到了自然就知道了。
溫樂陽怕劉正誆自己,誰知道眼前這個大火柴盒真的是畫城,還是寸勁兒也叫‘畫城’這個名字:“樂羊溫可不是上海人,他說一口北京話。”
劉正笑呵呵地給他解釋:“畫城是散修,不是山宗,他們姓樂羊的一直就在世間,修行的不光是功法,還有人脈,那些在深山老林子裡的散修們,都說自己是不食人間煙火的活神仙,其實誰也拋不清和俗世紅塵的關係,這時候畫城平時在世間經營的人脈就顯出作用了,比如……”
溫樂陽接口笑道:“比如紅姑婆的孫子上學?”這還是他第一次去峨眉山的時候,聽樂羊溫和紅姑婆說地話。
劉正點點頭:“沒錯!畫城能在散修裡出盡風頭,一是靠實力,二就是靠他們在世間的人脈關係,不管哪個散修在世間有事,都會最終輾轉求到畫城。”
溫樂陽伸手指了指眼前的火柴盒:“跑題了吧?”
劉正哭笑不得的搖頭:“沒跑題!畫城自古以來,都是跟着皇帝走的,這樣他們的人脈纔夠穩當,夠分量,所以樂羊溫一嘴京口片子,不過現在像上海這樣的大城,也有畫城的經營。”說着,伸手指了指火柴盒上的兩個大字。
溫樂陽看了劉正一眼,突然岔開了話題:“還記得在上海咱倆第一次見面那天,大穿山甲釋放妖元那次。”
劉正不明所以的點點頭,溫樂陽繼續說:“當時你跟我說崑崙山的無波井震盪……”劉正當時說的是無波井震動,所以他來上海查探,後來在道觀裡又說是天畫給天書傳信,崑崙道才大舉奔赴上海,兩下里對不上,不過溫樂陽當時沒追究,自己能分辨出真實的狀況也就算了。
劉正趕緊給自己辯白:“當時的確是震動了,也的確潑了我一身水,這事我可沒騙你,師尊收到天畫真人傳信的時候,留我在崑崙山看家,後來我被無波井潑了一身水,知道事關重大也趕來了上海。”
溫樂陽等他解釋完了,才笑着搖頭:“我不是說這事兒,我是想說,當時我問過你,上海本地有沒有其他的修士,你告訴我上海太繁華,不利修天……”
劉正嘿嘿訕笑了幾聲:“我們也是因爲師叔出了事,所以纔在上海仔細搜索,找出了這個火柴盒實際上是畫城的經營,不過裡面確實是連個修士都沒有,我也就沒多想,當時哪知道這裡面還有畫城的事情,自然也犯不着和你提起這些,省的解釋着又麻煩。”
說完,劉正頓了一下,語氣也變得鄭重了起來:“旱魃在上海不是一天兩天了,既然樂羊溫和旱魃有聯繫的,這座‘畫城’,說什麼也要進去看看了!畫城的老巢,現在還在北京,不過要追查旱魃的下落,這裡應該更靠譜些。”
溫樂陽點點頭,指了指周圍:“這到底是個什麼地方?”
話音剛落,突然嘭的一聲悶響,整整一條街上,所有的建築物都在同一個瞬間,打起了熾烈的燈光!
原本大街上的蕭索與落寞被各種各色霓虹寸寸擊碎,只屬於華年的旖旎剎那讓着整整一條大街變得迷離起來。
鐵灰色的火柴盒也隨之綻放出一股金屬的沉重,白天裡的高大在黃昏中變成了一塊從眼底一路壓進身體的鉛,而墨色的兩個大字在燈光下變成了銀白色,像淬厲的刀鋒,輕易就挑破了每個人心底的壁壘,愉悅伴隨着尖銳的金屬刺痛,迅速隨着血脈奔流!
各色的建築在自己的燈光下,都張揚着個性與誘惑,唯獨畫城,就像一把放在一片玩具中的匕首,正在冷眼等待着孩子們的選擇。
溫樂陽差點就把鞋底上的流毒暗潮潑出去了,整條街上燈光同時打亮,比雷心痧也差不到哪去。
劉正的目光立刻興奮起來:“這片兒叫新天地!上海最有名的酒吧區!”
溫樂陽咕嚕一聲,吞了口口水,臉上掩飾不住的激動:“這……這就是酒吧?”這幾年溫樂陽一直在深山老林裡出沒,但是有空的時候也讀書看報聽廣播,早就聽說過‘酒吧’兩個字了,更知道酒吧就是‘狂歡’‘放縱’‘曖昧’等等所有與荷爾蒙有關的詞眼集合。
溫樂陽倒沒想着放縱,不過總恨不得看看放縱是咋回事。
劉正顯得比溫樂陽穩重一點,只穩重一點,用力地點頭:“全國最有名的酒吧區之一……你你你幹嘛!”說着,一把抓住了溫樂陽的胳膊。
溫樂陽指了指畫城,理所當然的說:“進去啊!”
劉正顯得很老練:“等晚上九點半再來吧!現在還沒開門,咱現在進去也得讓人轟出來。”
溫樂陽明顯失望了,他心裡倒還明白,他是來查案子的,跟酒吧營業不營業沒有一點關係,就憑着他和劉正的身手,閉着眼都能神不知鬼不覺的潛進去。
劉正就像個正在鼓勵兄弟振作起來的大哥:“這些天我們崑崙道一直在追查傷我師叔的兇手,這裡雖然沒有修士,但畢竟是畫城的地方,我們也安排了弟子監視,昨天夜裡有幾個不知底細的修士來過這附近,沒進去,轉了一圈就走了。”
溫樂陽眼睛一亮:“是來踩盤子的?怎麼沒跟下去?”
劉正苦笑着看了溫樂陽一眼:“本來是要跟的,大哥你突然釋放妖元,一下子把他們驚走了,崑崙弟子也立刻趕回到師尊身邊待命,我也沒能上東方明珠……今天白天城隍廟大亂了一場,那些人要麼就不會再來,要來的話就肯定是今天晚上!只看他們對畫城的圖謀大不大了。”
溫樂陽的聲音斬釘截鐵:“畫城要查,對畫城有圖謀地人也要查!”
劉正眉飛色舞,拉着溫樂陽:“快走快走,去買衣服!”
劉正身上是一件破破爛爛的運動服,溫樂陽的名牌襯衣在城隍廟被打碎了,身上隨便套了一件崑崙弟子的汗衫,就算溫樂陽以前沒去過酒吧,也知道自己現在這身打扮不合適。
兩個人換上新衣服,到結賬的時候,劉正假模假式的拿出來一塊古玉,溫樂陽狠狠的瞪了他一眼。
另外劉正還買了個旅行包,把用青布包裹好的飛劍和大喇叭都裝進去了,吃飯的時候,劉正神秘兮兮的從自己隨身的挎囊裡,掏出了一張薄薄的皮子,遞給溫樂陽。
溫樂陽臉色一喜,他在不說不做兄弟那裡見過這種東西,人皮面具。
劉正笑嘻嘻的說:“自從九頂山五福聚首之後,你就是修真道的名人了,以後要想偷偷摸摸乾點啥,這種小物件最好隨身帶着。”溫樂陽以前出門,身邊都有人跟着,這些小的江湖道具從來就沒操心過,心裡琢磨着自己也得預備一個挎囊了。
這頓飯吃的好像心裡長了草,盤子裡的菜餚也好像變成了草,哥倆都挺激動,也都拼命的裝深沉,到了八點半的時候終於誰也坐不住了……
劉正還是比較有經驗,拉着溫樂陽從街邊找了個ATM,哆哆嗦嗦的從兜裡摸出來一張卡,插了進去,笑着跟溫樂陽解釋:“怕在酒吧裡刷卡不方便……”話還沒說完,嗒的一聲,ATM把他的卡吐出來了,沒有一點猶豫,連個提示都沒有。
劉正愕然,指着櫃員機:“它……它吐出來了?”
溫樂陽算是明白了,劉正是拉着他來取錢了,恨恨的點頭:“不是吐卡,它是在啐你!”一邊說着,一邊把自己的卡插了進去,按密碼的時候溫樂陽身子都快趴在操作鍵盤上了,劉正笑嘻嘻地說:“我好歹也是崑崙道的掌門,不會貪圖……”
溫樂陽直接打斷了他:“沒根!”
再回到新天地酒吧街的時候,整個街區徹底變了一個樣子,不提它的多繁華熱鬧,而是白天時候沉睡在每個角落裡的躁動,此刻已經肆無忌憚的張揚而出,徹底瀰漫在每一片霓虹燈下!
溫樂陽和劉正帶上了面具,有些僵硬的走進了畫城,九點剛過不久,還沒開場,但是畫城裡人已經很多了。
哥倆一進場,一股燥熱立刻鋪面而來,正在暖場的舞曲用瘋狂的節奏襯托着婉轉的曲調,在兩種迥然相異的聲音裡,重重的把曖昧的味道砸進每一個毛孔,和所有的夜場一樣,恰到好處的燈光把平庸的長相變成了美麗的朦朧,也爲真正的美麗塗上了一層誘惑的面紗,誰在乎,大家更關注的,應該是修長的腿。
溫樂陽有點發窘,不是因爲身前不停穿梭的、彷彿正在對他笑的肚臍,而是因爲他們一進來,立刻成了焦點,幾乎只要看到他們的人,都會把目光在他們身上停留一會。
一個領位的小妹跑過來,臉上也是一愣,隨即又笑了:“兩位老闆真有意思!”
溫樂陽皺了一下眉頭,不明白自己有意思在哪,側頭看了一眼身邊的小掌門劉正,隨即嚇了一跳,劉正也正好轉頭瞧向他,那張臉不是劉正,是劉德華。
溫樂陽還是認得劉德華的,又好氣又好笑伸手把‘劉德華’的臉皮扯下來了:“你還是別戴面具了!”
劉正皺着眉頭:“劉德華不好嗎?”
溫樂陽知道他不着調,但是不知道他這麼不着調,更不知道他還是個追星族,一時找不着合適的詞兒罵他,過了片刻之後才繼續開口問‘劉德華’:“我的面具是誰,梁朝偉麼?”
劉正大笑着搖頭:“也是劉德華!”
小妹咯咯的笑彎了腰,領着兩個人到了一個小卡座裡,盡心盡責的介紹:“平時最低消費是一千八,今天是週末,最低消費三千八。”
兩個把臉皮攥在手裡的‘劉德華’同時閉氣,溫樂陽真恨不得問問劉正,那羣修士週一還會再來嗎?
就在這時候,轟鳴的舞曲戛然而止,原本昏暗曖昧的燈光猛然挑亮,狠狠的刺進了所有人的雙眼,旋即迅速的熄滅,溫樂陽立刻全神戒備,又是一聲電子的轟鳴,舞臺上無數冷煙花閃爍着刺目的光華噴薄而起,瞬間撩蕩起全場地歡呼,九點半,‘畫城’,開場了。
暴躁的音樂聲就像一頭瘋狂的獸,剎那撕碎了所有的等待。
曖昧是一個過程,放縱纔是最終的目的,現在的音樂就是曖昧的開場白,它的激烈不是要曖昧退散,只是爲了那些已經等得太久的紅男綠女們宣泄一下焦躁的心情,他們從九點就開始進場,已經等了半個小時了……
溫樂陽一邊吸溜着涼氣,一邊看着酒單。
劉正小心翼翼地勸他:“最低消費,不點也浪費了……要是能抓住樂羊溫,沒準能給咱打折……”
溫樂陽苦着臉:“我是不認識這些東西!”所有的酒都是英文名字,後面跟着的價目都是三位數以上,而且都是大數字。
劉正試探的點了幾樣,在問明白服務生自己點的確定都是酒水之後,長出了一口氣,跟着突然想起來了什麼,問服務生:“有胡蘿蔔嗎?”
服務生愣了一下:“有番茄胡蘿蔔鮮榨汁。”
劉正搖搖頭:“不要榨成汁兒,要整個的胡蘿蔔。”
服務員面有難色:“那也得按鮮榨汁結算。”劉正點點頭,等胡蘿蔔上來的時候,溫樂陽嘆了口氣,這一碟胡蘿蔔,比他前二十年所有吃掉的胡蘿蔔加起來都貴。
劉正滿臉興奮的看着夜場裡的剛剛開始蔓延的熾烈,對着溫樂陽說:“先放鬆吧,我出去轉一圈。”說着站起來走了。
溫樂陽也點了點頭,倒了一杯底兒到現在也不知道什麼名字的酒,似模似樣的放了兩塊冰,用品毒藥的態度,謹慎的抿了一小口,笑了,味道雖然古里古怪,但是也算不上難喝,就是有點不習慣罷了。
突然一陣忽忽的喊聲從他胸口裡傳來,我服了縱躍而起,在閃爍的燈光下劃出一道曼妙的弧……跳進了一個空酒杯,隨即在杯子裡轉來轉去,一會衝着溫樂陽,一會桌子上的酒瓶,急得直跳。
溫樂陽哈哈大笑,倒了小半杯酒進去,只露出一個蟲子腦袋,又夾起一塊冰,敲了敲杯口,我服了搖搖頭,隨即一個猛子,扎進酒裡去了……幾秒鐘之後,杯中酒依舊,我服了飄起來了。
溫樂陽對着蟲子笑罵了一句:“好酒量!”隨即把杯子往旁邊一蹲,任由我服了美滋滋的在酒裡醉泡着,也不去管他,開始自斟自飲,心裡默默計算:一口五塊錢!
沒過多長時間,劉正就笑嘻嘻的回來了,身後還跟着兩個短裙短恤的女孩,溫樂陽擡眼一看又嚇了一跳,兩個穿裙子的‘劉德華’。
劉正衝着溫樂陽擠擠眼,隨後才小聲說:“這裡現在一個修士也沒有,就算有畫城的人,應該也是普通人。”
女孩子們在落座之後,興奮的揭下了面具,問劉正:“這個真是你做的?”
劉正點點頭,臉上都是藝術家的執着:“用人皮做的!”
兩個女孩同時興奮的尖叫了一聲,用手拼命的拍打着桌子,劉正哈哈大笑,舉起‘我服了’的杯子:“喝酒!”
溫樂陽手疾眼快的給搶下來了,兩個女孩剛舉起酒杯,又同時咦了一聲,充滿好奇的瞪着溫樂陽:“你這是……泡酒呢?用麥卡倫泡……藥酒?”話音未落,我服了感到震盪,從酒裡挺起身子,四處望了一圈,又直挺挺的摔回了酒裡。
溫樂陽笑着大聲回答:“這蟲子是我養的,愛喝酒,喝不多!”
兩個女孩再度齊聲歡呼,拼命的用手拍打着桌子,鬧了一會之後,其中一個若有所思的對着另外一個說:“這蟲子愛吃胡蘿蔔!”說着,指了指桌子上那盤溜光水滑的胡蘿蔔。
劉正的眼睛亮晶晶的,湊到溫樂陽耳邊,小聲說:“外面,修士,兩個!”
溫樂陽點點頭:“你也小心些。”
劉正嘿嘿一笑:“他們倆差遠了,嗅不到我的……咦!”說着半截,劉正突然意外的低呼了一聲。
溫樂陽此刻也愣住了,兩個西裝革履的彪形大漢,一人帶着一個不倫不類的帽子,正在興奮和忐忑中,走進了畫城,溫樂陽對他們兩個人可再熟悉不過了,他的兩個寶貝徒弟,稽非老道和水鏡和尚。
這時候劉正繼續低聲說:“又來了四個!你放心喝酒,他們瞞不過我,在‘畫城’裡,這些人去哪我都能知道。”他是崑崙掌門。
溫樂陽若有所思的把杯子放到嘴邊,輕輕抿了一口酒:“嘿,我可想不通了……”話還沒說完,噗的一口把酒全都噴出去了。
兩個女孩哈哈大笑。
我服了泡酒,火辣辣的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