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不是沒有向子女們打聽過沈玉照的下落, 他甚至還想特地派人出皇城尋找,結果被楚之昂制止了。
“父皇,就算人找到了也沒意義吧?你都把她和三哥強行拆散了, 還要把人家綁在皇城裡不許離開, 哪有這種道理?這不是強盜行徑麼?”
記憶中, 自己的小兒子向來神叨又話嘮, 極少如此嚴肅認真地談論某件事, 可以想見,他是真的介懷了。
相比之下,楚之昂這還算客氣的, 楚琇瀅反應更加激烈:“父皇您應該高興不是麼?玉鏡郡主終於能名正言順嫁給三哥了,她以後就算要當太子正妃也沒人跟她搶了, 演了這麼一齣戲, 不就是等着這樣一個結局麼?您還找玉照姐幹什麼?玉照姐在不在這很重要嗎?難道您還想讓她給三哥和郡主牽紅線?”
面對如是冷嘲熱諷, 令自己顏面盡失,他當時差點沒忍住要給寶貝女兒一巴掌, 可終是強行忍住了。
楚琇瀅說得有錯嗎?並沒錯。他本不是個合格的父親,也對沈雲霄夫婦有愧,他不曉得自己還能挽回些什麼,因爲不管是往前一步還是向後一步,都無法皆大歡喜。
身爲一國之君, 如今居然被孩子們責怪着怨恨着, 卻連解釋的立場都沒有。
數日後, 前往徐州的楚文卿回返皇城, 毫無疑問, 前者立刻就被弟妹告知了事情的全部過程。
父子倆在承德殿沉默相對,彼此間都感覺再沒什麼好說的了。
“文卿, 你是不是也覺得朕太過專斷無情?”
“兒臣只是感到意外,事態發展得比想象中還要嚴重。”楚文卿淡聲道,“聽聞朝中流言紛紛,說沈大人辭官失蹤,母妃新收的民間義女懷了皇族後裔,不日即將嫁入太子府——再任由他們猜測下去,恐怕有損皇家顏面。”
皇帝嘆息:“平心而論,你是否也認爲……玉鏡郡主配不上你三哥?”
“父皇言重了,生來榮華乃天賜,靈魂貴賤卻是自己決定的,地位不分尊卑,只看人心。”楚文卿溫潤眸底光影漸黯,似在隱忍着什麼,但神情看上去依舊波瀾不驚,“若玉鏡郡主出身清白心性至純,嫁與三哥倒也不無不可,但她果真如此麼?兒臣不信。”
“你以前從不會將這種逾越的話,朕的皇子中,你明明是最聽話的一個。”
“父皇待兒臣不薄,對母妃也是多年寵愛如一日,所以在這樣令人爲難的情況下,兒臣纔不願昧着良心開口。”楚文卿緩緩道,“兒臣斷不願看着母妃被執念衝昏頭腦,從而做出與本心相悖的事情。”
皇帝一時怔忡:“你這是什麼意思?”
他似是自嘲地笑了笑:“兒臣也只是說說而已,父皇聽不懂,那就算了——至於徐州瘟疫一事,兒臣回府之後會詳細擬寫奏摺呈給父皇,若無其他事,兒臣這便告辭了。”
他離去的身影頎長挺拔,很快就消失在皇帝視線中,皇帝出神望着殿外的方向,良久,於不經意間擡手揉了揉眼睛。
那孩子的模樣,真是像極了某位故友,二十餘年,隨着歲月的輪換變遷,越來越像。
皇帝不知道的是,那日楚文卿在離開承德殿之後,並未回到文王府去,而是直接前往了太子府。
兄弟兩人足足談了兩個時辰,一直談到日暮西山,在此期間某位姓江的護衛一直在庭院裡徘徊,他當然不敢進屋參與皇子間的談話,但他隱約感覺有什麼事要發生了,這種感覺令他異常不安。
待夕陽的最後一縷餘暉逐漸沉入地平線的那一端,房門打開,楚文卿大踏步走出,擦肩而過時還對他笑了一下,依舊是溫文爾雅翩翩公子,可江塵卻分明看見他眼中多了幾分難以掩飾的茫然和蕭瑟。
楚暮辭緊隨其後,看向他的眼神複雜莫名:“塵塵。”
“……屬下在。”拜託別用自家主子原來專屬的稱呼啊!
“去替本宮辦一件事,如何?”
江塵立刻嚴肅起來,用力點頭:“屬下萬死不辭。”
別看他這個護衛平時迷迷糊糊,但關鍵時刻絕對不會掉鏈子。
是夜。
楚文卿策馬來到將軍府舊址,踏着滿地月色清輝拾級而上,擡眸望向頭頂那道金色牌匾。
牌匾被人擦得乾乾淨淨,朱漆大門也是剛修葺過的樣子,可想而知,這家的主人終於回來了。
他略作遲疑,隨即緩慢敲響了府門。
半晌裡面有了動靜,腳步極輕極穩,內行都能聽出是習武之人,而後府門從兩側打開,面前出現了沈玉照那張眉清目秀的俏臉。
四目相對,一人詫異,一人平靜。
“好久不見啊,沈大人。”
沈玉照略顯失神,而後便垂下眼簾,向他做了個客氣的手勢:“五爺請進吧,我已辭官,配不上‘沈大人’這稱呼,若不嫌棄,就喚聲‘玉照’吧。”
“玉照。”
“嗯。”
然後即是相當一段時間的彼此沉默,石板小路幽涼,兩人穿過曲折迴廊走向後苑,見那裡還有一棵年輪古老的槐樹,大約是時節未到不見開花,但仍舊鬱鬱蔥蔥,生機蓬勃。
楚文卿不禁輕聲感慨:“這裡的一切保存得都很好啊。”
沈玉照很自然地回答:“我每年都會回來打掃,若是沒時間,就叫塵塵回來,總之不能讓將軍府荒蕪了纔是。”
“所以你是打算在這裡長住了嗎?”
“這裡最適合我,說不定以後就去街上開間鋪子,專門給百姓說媒。”
“永遠都不回皇城去了?”
她放慢了腳步與他並肩,微微側過頭去打量着他:“五爺今夜如果是來敘舊的,我當然歡迎,但若是來勸我回去的,那就不必了。”
楚文卿神色黯然:“你可知道是誰告訴本王,你在這裡的?”
“……”
“是三哥,只有他纔會這樣瞭解你。”他如是道,“你當真忍心把他一個人拋在皇城裡,讓他直到將來登基坐擁江山,都始終惦念着你嗎?”
“那我該怎麼辦?讓陛下繼續爲難,還是逼自己委曲求全?”她蹙眉反問,“我就只有那麼一點要求,若換作尋常百姓家算不了什麼,可他是太子,是將來的皇帝,於是我那點私心,就全變成了奢望。”
楚文卿長久注視着她,眼底光影交織,辨不清情緒。
沈玉照沒有等來他的迴應,良久,無奈搖頭:“你也無話可說了吧,五爺?這本就是難以選擇的事情,註定要有人做出犧牲,既然如此,我退出就好了,時間總會沖淡一切的。”
或許感情並沒有她想象中那麼執着而熱烈,再過十年,二十年,反正遲早會忘卻的——她只能寄希望於楚暮辭能忘得快一些,當初能坦坦蕩蕩的相愛,日後也能坦坦蕩蕩的放下。
“玉照,你傻不傻。”
楚文卿這一句像是責備,又像是心疼的嘆息,他從前曾無數次語氣輕緩地對她講話,卻沒有哪一次,比此刻更讓人心酸。
沈玉照的眼淚差點被逼出來:“我哪傻了?五爺你那時還經常誇我聰明來着。”
“本王只是替你們感到不值。”他將手溫柔按在她頭頂,揉亂了她在夜風中飄起的長髮,“三哥等你十年才換得你愛他,而你彷徨了十年才終於愛上他,這樣的感情,爲什麼要輕易放棄?”
“我也以爲自己一定能堅持到底的,可我真的沒辦法堅持。”她話裡已經帶了些許哭腔,“我也想和他在一起,但我們都是皇家人,很多事由不得自己決定的——其實從葉菁兒被封爲郡主的那一刻起,結局就註定了,是我們輸了。”
楚文卿溫言道:“好,不難過,那我們就先不談三哥的事,來說說本王的事情如何?”
“什麼?”
他很耐心地重複着:“玉照,本王此次前來,並不全是爲了三哥,也是有事要拜託你。”
沈玉照眉眼間略帶困惑:“拜託我?”她可不認爲就自己目前的狀態,還能幫上他什麼忙。
“隨本王回一趟帝都可好?”
“……抱歉五爺,我都說過不會回去了。”
“本王也強調過了,不是要帶你去見三哥,你大可以放心。”他勾起脣角笑了,“是本王想請你在離開皇城之前,再幫忙撮合一段姻緣,這個要求不過分吧?”
她迎視着他溫柔的眼神,良久無語。
“玉照,這是本王第一次求你。”
第一次求你,的確,他從來沒有請求她做過什麼事,所以他一旦開口,必然是最重要的事。
對於沈玉照而言,這算絕殺,無法拒絕。
“既然五爺開口,我遵命就是了。”
眸底清晰倒映出她秀致模樣,楚文卿安心地點點頭,大約是錯覺吧,那一瞬間他笑得竟有些感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