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旁人愛年輕姑娘,我只愛姐姐你,你若不信,咱們這就趕回大宅去——不,待會兒就在馬車上、我立即證明給你看……”孫二涎着臉笑,摸了她豐臀一把。

“好了,剋制點,旁邊還有人在呢!”趙姨娘被哄得骨頭都酥了,眉開眼笑,忽然嘆氣。“最好你那五個朋友當真對付得了陸歌巖,否則我哪有心思跟你風流快活?”

“那當然,他們早晚會提了陸歌巖的腦袋來見你。”

“那是最好,唉,回馬車上去吧,這天氣真是冷死人了……”趙姨娘下樓。

孫二跟在趙姨娘後頭。他望着樓板,低垂的目光,流露出一股猙獰的怨毒——

接下來幾日,鄺靈每日早晚配了藥,交給陸歌巖。這男人的疑心病重得很,不但要她陪喝,有時還與她交換藥碗,甚至把兩碗藥端到她看不見的地方,隔一會兒端回來,再與她一同服用。

如果這樣能讓他安心,她也就隨他去。

他們漸漸熟稔,大概是她願意陪喝毒藥,陸歌巖對她便有了幾分信任,白天趕路時,他會同她閒談幾句。

“公子,我們這幾日都往東走,是要上哪去?”

“別叫我公子了,我長你幾歲,乾脆兄弟相稱,你就喊我一聲大哥吧,我今年三十,你呢?”

“是,大哥。我二十二。”這表示他對她的信任更上一層了嗎?她可不敢奢想。

“二十二?你看起來連二十也不到,嬌嬌嫩嫩的,倒像個姑娘家。”

“常有人這麼說小弟,我也很爲此苦惱呢!”她面不改色。

陸歌巖聞言微笑。她應變還真快,也沉得住氣。“往東走,是因爲我打算回家。”

仇人已解決得差不多,一時找不到逃逸的李昆也無妨,現下他想回家一趟,離家二十載,也該回去看看了。

“回家?”她訝異。“你家中……還有人嗎?據小弟所聽說,大哥的家人都已故世了,你是由一位高人收養的。”看他眉心微皺,提及家人似乎讓他不好受。

“我十歲那年家破人亡,阿衛的爹是我家長工,他帶了我們倆逃出來,遇到我師父收留我們三人,但阿衛的爹身受重傷,兩個月後就過世了。”

“聽說,你師父是一位佛門高僧。”

他頷首。“師父說與我們有緣,收了我和阿衛爲徒。他曾回我家大宅打聽,當時我家空無一人,他以爲我全家人都死了,回來告知我後,便帶我和阿衛遠走,定居在一處隱僻山間。直到數年前,師父讓阿衛下山辦事,他意外得知我家大宅還有人住,一打聽,是我姨娘住在裡頭。”

“這麼說,你尚有親人在人世……”

“她不是我親姨娘,是我母親收的義妹。回想起來,強盜入府的前一天,她就出門了,應該是因此逃過一劫吧!”他頓了下,續道∶“二十年來,我始終想報仇,是我師父力阻,勸我不要冤冤相報,直到一年前,他過世了——”

“於是再也沒有人阻止你,你的仇人們就倒大楣了。”

他淡笑,笑容冷酷,“我個性本就偏激,有仇必報。你呢?有個身爲當世名醫的爺爺,你卻專攻毒物,依我看,你也挺偏激。”

“跟大哥一比,我哪敢自稱偏激?最多算是小小的古怪。”

他笑出聲來。“你損人挺高明的。你學毒術,你爺爺不曾阻止嗎?”

“當然阻止過,他千方百計要引我走上學醫的‘正途’,可惜我天性頑劣,就是愛親近這些毒物;可能我生來就是個壞胚,給我施再好的肥料,也長不出好果子。可至少,我不曾故意使毒害人。”至少,當她用毒時,儘量對壞人下手,算是對得起爺爺的諄諄教誨了。

“研究毒物是我的興趣,其實,醫與毒本是一家,世上沒有絕對有益無害的藥,再好的藥,服用過量也能吃死人,毒物經過調配,也能救命。我想……”

“你想什麼?”

她小臉浮現嚮往的神采。“我想走遍天下,親眼見識許多毒物,加以記載整理。我國關於毒物的記載,都是散見在各種醫書裡,還有許多謬誤,連我爺爺也一知半解,我想將來編成一本毒物專書,帶到爺爺墳上燒給他。”

瞧着她興致勃勃的小臉,他微笑。“嗯,別忘了也給我一本。”

“你又不是大夫,要這書做什麼?”

“我要好好讀熟它,學會分辨毒物,這樣將來誰煮藥給我喝,我就不必小心翼翼地逼她一起喝。”

她聞言,不禁微笑。

他瞧着她,脣線輕揚,彼此相視的眼神中,都有一抹會心而友善的笑意。

這天,日色向晚時,他們來到一處村莊,投宿村中唯一的小客店。

露宿多日,今晚總算有牀可睡,鄺靈暗暗高興,但阿衛被陸歌巖遣走,去打探李老爺的消息,換言之,投宿客店的只有他們兩人。

而陸歌巖只要了一間房。

“我們住同一間?”鄺靈聞言訝異。因爲他當她是男人,所以如此提議也不覺得有何不對吧?

“就我們兩人住店,要一間房就夠了。我和阿衛向來都住同一間,你若覺得不便,另要一間也行。”他與阿衛行走江湖後,不時碰到仇家派人偷襲,他習慣與阿衛住同一間房,這樣只是爲了安全。

“不,就一間吧!”若堅持分房,恐怕讓他起疑,何況他的護衛不在,少了一雙眼楮盯她,不正是搜找秘籍的好機會嗎?

於是鄺靈神色坦然,隨店伴上樓。

“是,兩位要一間房,還要什麼嗎?”店小二陪笑問着,賊賊的雙眼瞧見陸歌巖取出付帳的銀錠時,都看直了。

“我先將房飯錢都結清了,再送一桌最好的酒菜上來。”陸歌巖對店小二的賊眼視而不見,低聲吩咐。“另外,我還要……”

鄺靈來到客店房間內,房間不大,兩張牀加上一套桌椅,物品雖陳舊,總比冷冰冰的林子地好。

她在房中歇息了會兒,陸歌巖也進來了,還讓店小二送進一桌酒菜。

“我不餓,你吃吧!”陸歌巖道,他坐在桌邊,取了隨身的酒,自斟自飲。

她也不跟他客氣,這幾天都吃他煮的,吃得她很想自盡,或者幫他自盡,難得有一餐正常飯菜,肚皮餓得很癟的她舉箸便挾菜,送到脣邊咬了一口——味道不對!

“怎麼了?”陸歌巖瞧她不雅地將菜吐出來。

“菜裡下了迷藥。”她學醫又學毒,而且天生對味道敏感,菜剛沾脣就嚐出不該有的味道。“這裡恐怕是黑店。”

“是啊!”

見他一派悠哉自在,她愕然瞠圓美眸。“你早知道這是黑店?爲何還要住進來?”她轉念一想。“你明知菜不乾淨,爲何還讓我吃?”

“既然你精研毒理,小小的迷藥想必難不倒你,我就沒費事提醒你了。”他言之成理,眼神卻狡猾得可以。

他絕對是故意的……她暗暗惱怒。“若是我沒嚐出來,吃了菜昏睡過去,你要怎麼辦?”

“那就抱你上牀睡啊!”他語氣慵懶,撩人心思地一頓。“然後——”

“然後?”莫非他察覺她是女子,想乘機……她渾身繃緊,五分警戒,五分防備,還有一分略帶慌張的期待……期待什麼啊?

“然後,看着你睡。”看着她一臉戒備,他低沉笑了,眼色無辜,嗓音卻濃膩得似要滲出什麼來。“你該不會希望我陪你睡吧?”

“當然不。”他俊魅眼色有太多弦外之音,他絕對是在玩弄她,她惱怒,卻無法發作。他究竟識破了沒?她寧可當沒有,她不信他識破了她卻不採取行動。

她板着臉問∶“既然是黑店,我們是不是別住了?”

“既住之,則安之。黑店就黑店吧,開店的只是小毛賊,不足爲患;但這裡有牀,你想睡牀呢,還是去外頭睡又冷又硬的荒地?”

她當然想睡牀,她嘆口氣。“那萬一出事,小弟武藝差勁得很,還請大哥保護小弟了。”一桌熱騰騰的飯菜都不能吃了,她忍痛把視線挪開,抗拒熱食的誘惑。

“除了毒術,你好像什麼也不會。”

“是啊,我其實挺沒用的,我也希望能如大哥這般,練成高強武功,要是能有什麼武學秘籍讓我練一練,也許我也能成爲高手呢!”

她不着痕跡,將話題引向秘籍。“聽說,大哥已得到全本‘橫山密書’,不知可否借小弟一看?”

“你也想要這秘籍?”他幽黑冷眸望向她,眼神難以捉摸。

“這是大哥的東西,小弟當然不敢妄想,只是這‘橫山密書’讓衆人搶得頭破血流,太有名了,我有點好奇,想瞧瞧它的模樣。”她神色無辜,與其瞎猜他將東西藏在何處,不如哄他將它拿出來,她再伺機偷取。

“這是武功秘籍,給你瞧內容不行,看看外觀是無妨,不過現在天黑了,等天亮再說吧!”他向隨意扔在牀上的皮囊一擡下巴。“密書就收在裡頭。”

就這麼輕率地放在顯眼的地方?她忽覺這是個陷阱,或是因爲他算準她武藝低微,不可能在他眼皮下盜走密書,纔敢如此坦然告之?

“這是我爹的遺物,誰要想搶走它,誰就是自尋死路,你不會這麼傻吧?”

“當然不會。”她眼也不眨一下。

“當年我家所藏的只是下半本密書,二十年前一併被盜走。上半本是我師父無意中得到,他過世時傳給我,下半本卻流傳到我表妹手上……”

“你表妹?我以爲你的親人只剩下一位姨娘。”

“我是直到不久前,才發現我有個表妹。我母親收的義妹姓趙,得知她還活着後,我纔想起母親提過有位親妹妹;我去尋訪她,發現姨娘她嫁了人,生下一個女兒,後來丈夫過世,她帶着女兒與一個男人在一起,而那男人竟然是當年曾來我家滅門的兇手之一。”

“所以你將那男人殺了?”鄺靈驚訝道。這太離奇了。

“他和我的親姨娘早就過世了,那男人另有個兒子,居然娶了我表妹。我去找表妹時,他們正要成親,我本想殺了他……殺他不難,但我表妹顯然會因爲失去這男人,一生悲痛。”他輕哼。“所以我勉爲其難,放過他。”

“殺了他,換不回你家人,也懲罰不了那些害你的惡人,只會令你表妹傷心。”她若有所思。“換作是我,我也不會殺他。自己嘗過失去心愛之人的痛苦,何苦讓最後一個親人也承受這種生離死別?”

他恍惚地瞧着她,一股奇異的柔情滑過胸坎。爲何她能如此準確說出他當時的心思?

他定了定神,續道∶“那半本密書,是那惡人留給我表妹的,她帶着它近二十年,卻渾然不知它是什麼,我就順手拿了來。這東西只會招禍,她嫁人了,應該過幸福安穩的日子,別再和這些麻煩事有牽扯比較好。”

他語氣平淡,但聽得出對錶妹的保護。他其實,很珍惜僅有的親人吧?

她望着他,有點怔忡。她準備對付的,是個殘酷冷血的魔頭,不是一個有血有肉,有心有情的男人。

這男人,一再挑戰她對他的印象,她不畏窮兇極惡的他,但難以招架偶然流露脆弱的他……

一時沉默,隨即被響起的敲門聲打破,是店小二。

“客官,您要的東西送來了。”

接下來,鄺靈瞠目結舌地看着店小二帶人送入一個裝滿熱水的木桶。

見飯菜沒動過,店小二眼神閃過一絲不悅,恭敬問道∶“客官還要什麼?”

“不必了。”陸歌巖揮手讓店伴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