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亮領了何旺子到堂屋。指着那副畫像說,這是張道陵張天師,我們這個教是道教的正一派,就是張天師創的。起亮拈起三根香,忽地看見香爐裡的殘香,略略吃了一驚,說,嘿,今天這香有點意思。大伯說,怎麼了?
起亮說,這是一炷點頭香。說着將手裡的香點燃,遞到何旺子的手裡。說,給祖師爺上香,你人嫌狗嫌,但祖師爺不嫌。入了他的門,就得好好學道。
何旺子接過香徑直就插在了香爐裡。方纔不敢多看張天師畫像,現聽起亮說祖師爺不嫌他,再看那幅畫竟順眼多了,不覺得有多嚇人。
4
把田地託付給鄰人後,大伯就出門去了。何旺子送大伯,送到村頭,大伯忽然說,生有方,死有地,別看現在這些人都強勢,他們都有搞不動的那一天,我們還是要回來的。
何旺子說,大伯你幾時回?
大伯沒回答。
何旺子說,你過端午回不回?
大伯不做聲。
何旺子說,那過中秋呢?元旦呢?
大伯說,出去一趟車費就要好幾百,哪能回來得那麼勤便,要過年纔回呢。
何旺子說,那大媽他們都回來嗎?
大伯說,那誰知道呢!
何旺子說,叫大媽回來吧,我可以單過,我老屋還在。
大伯說,以後再說吧,你大媽不是嫌你,她是掙養老錢去了,你曉得現在種田只能飽肚子。我們將來老了得病了,還要錢看病呢。不能全指望你大哥大姐。
大伯說,過幾天清明,你不要忘記到你爹媽墳上去插青。
何旺子說,嗯。
大伯說,好好跟起亮學,我們村這麼多老人,將來死了都是你的生意。大伯讓你學,能外道你?你看六兒的大伯對六兒多狠,那麼冷的天要他去放財神,太陽當頂了還把他往田裡趕。你要遇上那樣的大伯,早死了。
在一棵楝樹旁,何旺子停住腳步。說,大伯你慢走。
大伯頭也不回,說,嗯,你趕緊到師傅家去吧。到人家裡,眼睛光一點,見事做事。
何旺子學道士的事就成了定局。
這幾天天氣晴好,也沒聽說哪兒老人(死人),師傅出門訪道去了,也就是道士間開年後的走動。師傅不在,師孃就帶他去坡後面的茶園採茶。雖未到清明,但因風調雨順氣候適宜,茶樹枝頂上的一些兒茶已可以採了。師孃先採給他看,說,喏,採這頂上的嫩葉,採的時候手要輕,莫驚動了茶神,來年就出不了好茶了。
何旺子一驚,眼睛四處轉,說,茶神?還有茶神?在哪,在哪呢?
師孃撲哧一聲笑。旁邊採茶的也都聽見了,也都笑起來。他們問師孃,這是哪的?
師孃說,是腰店子村的,叫何旺子,沒爹沒媽,跟他大伯過,現在跟我們家的那個學做道士。
何旺子踮着腳採了一把嫩芽丟進簍裡。轉過眼來看見師孃手指着腦袋在跟旁人比劃。旁人都心領神會地點頭。何旺子朝師孃的背影白了一眼,他知道師孃是在跟別人說他腦子笨。何旺子有點生氣,摘了一大把白茶花丟進竹簍裡。
有人問,他多大了?
師孃說,十九了。
有個女人說,可以做種了。
茶園裡忽然響起一陣笑聲。何旺子都不知道她們笑什麼?
隔壁茶園裡跟師孃一樣胖的女人說,旺子你過來,我這茶園裡有個茶神,我來指給你看。
何旺子說,真的?說着就要過去。
師孃一把扯住他背後的竹簍說,聽她放屁。她逗你呢,你要過去了,她要扒你褲子。何旺子一聽趕緊將自己的褲子往上提了又提。茶園裡又是一陣笑聲。
坡上傳來些動靜,有混亂的腳步聲和打鬧聲。採茶的女人們都一齊朝坡上看。是四個人,其中一個女的穿着一件紅風衣,遠遠地就很扎眼。何旺子說,那不是翠兒嗎?我們村的。翠兒似乎不願意往前走,走幾步就想着扭頭往回跑,可後面有三個人攔着她,有一個手裡還握着竹杖。待走近了,何旺子纔看清那握竹杖的是翠兒的姑媽。翠兒一會兒哭一會兒罵還一會兒笑。她姑媽跟在她後面臉像根苦瓜,不單顏色像那成堆的褶子更像。
有人驚悟了,說,這是到左勝那兒去的,年前就聽說他要娶媳婦的,說是個憨頭。
茶園裡的女人們頓時就聊起了一個叫左勝的人。左勝就是翠兒要嫁的男人。聽起來左勝患有母豬瘋病,而且還是個瘸子,走路像踩彈簧,高一下低一下。左勝以前養一頭腳豬,也就是種豬。每天早晨都趕着豬四處去給母豬配種。前幾年,趕豬途中犯病了,人倒在地上,腳豬跑了,剛好跑到鄉長的車輪底下,軋死了。沒了腳豬就沒了財路,有人叫他找鄉政府鬧,他就真去鬧,鬧了個在鄉里清掃大街的活兒,每月掙個六百塊錢。溫飽問題解決了,便開始操心傳宗接代的問題,村裡也沒個合適年齡的女人,就他這條件,有合適年齡的女人也看不來他。有人跟他說翠兒,他就答應了。
那點豔豔的紅色漸漸消失在坡的盡頭,耳邊的打鬧聲也如渾湯般模糊不清了。茶園裡的女人們又談起翠兒媽死後都閉不上眼睛的事來。有人說,有這樣的女兒,做孃的當然是放不下心。何旺子還在一棵茶樹前眼看着坡那頭髮呆。直到聽見師孃的驚叫聲和呵斥聲他才猛地回過神來,他驀地打了一個冷顫,眼前的這棵茶樹竟是光禿禿的了。是茶神來過了?他看着師孃,師孃正氣急敗壞地翻檢他的竹簍,然後氣急敗壞地將竹簍裡的葉子全倒在了坡路上。師孃說,這棵樹養了兩三年,這下倒乾淨了。何旺子站在樹旁掰着手指,眼睛哀哀地看着衆人。衆人便勸解師孃,說算了,他們村不種茶,弄不清楚。隔壁茶園的那個胖女人說,等到清明那天你在樹根下綁個紅綢子就好了,說不定弄了這一下,明年養得更好呢。
師孃說,你倒會說話,你剛不是要他過去看茶神嗎。師孃將何旺子推了一把,說,去,幫菊香嬸子採茶去。那個叫菊香的女人連連擺手,說,算了算了不用了。
5
傍晚了,師傅都還沒有回來,師孃就把何旺子留下了。農村裡單門獨院的,又是正月裡,賊很多。多個人就多個膽。吃了晚飯。何旺子洗碗,師孃重燃爐竈,將鍋洗淨,準備炒茶。
擦黑時開始飄雨,接着便是雷,閃電像浪往窗戶上撲,玻璃被雷聲震得哐哐響,連地都瑟瑟發抖。師孃邊炒茶邊說,這雷打得像是跟人有仇似的。
何旺子在竈臺後面添火,一柄火杈在竈膛裡攪來攪去。師孃一個勁地叫道,火小一點,茶要煳了。
何旺子問,師孃,左勝他們家住得遠嗎?
師孃說,不遠,下了坡再走幾步就到了。
何旺子又問,左勝人好嗎?
師孃說,還行,在這村裡無口無嘴的。茶斷青了,師孃將茶舀出來攤放在簸箕上,看了蔫蔫的何旺子一眼,師孃咧嘴笑了笑。師孃說,翠兒能找到左勝還算是長了點命,左勝每個月拿的都是活錢,雖不多但省着點過日子夠了,左勝人又不傻,只是帶點敗像而已,很好啦。
何旺子說,母豬瘋病要緊不?
師孃說,也就發作的時候要緊,過了後跟沒事人似的。
師孃將炒好的茶葉盛在一個白色的紗布上,裹成球狀在簸箕上揉來揉去。何旺子在一旁看師孃揉茶。雨似乎停了,連屋檐滴水的聲音都聽不見了,整個房間只有師孃的茶包在簸箕中滾動發出的沙沙聲。
揉完茶,師孃說,你想不想到左勝屋裡去看看?
何旺子頓時來了精神,說,好啊好啊。
師孃便進房,打開衣櫃從裡面翻出一對式樣陳舊的枕巾,大紅底子上繡的喜鵲登梅,用塑料袋裝了,出了房門在飯廳牆邊的淘籃裡又往袋裡揀了二十多個雞蛋。師孃叫何旺子把雞籠上的手提式電筒拿着到禾場上等她。聞着氣味兒就知道,坡的左邊是一個茶園又一個茶園,右邊是油菜地連着油菜地。差不多走了半里路,就看見一棟老式的樓房,樓房裡傳出陣陣嬉鬧聲,像是有蠻多人的樣子。
後門是開着的,還有燈光。何旺子說,從後門進吧。
師孃說,繞一圈從前門進,今天是左勝的好日子。不比往日。
兩人又泥一腳水一腳繞了一面山牆到了前門。開門的是菊香。師孃說,菊香妹也在呢。菊香說,我們來鬧房,得有些人氣,畢竟是娶個人進來,不是牽頭畜生。我們都是做孃的,朝她那沒閉眼睛的娘想想,心裡不落忍。
是是是。師孃連聲附和。火塘裡劈柴架起空心碳燒得一塘紅旺旺的火,從房樑上牽下來的繩鉤上吊着一口雙耳鼎鍋,裡面油湯油水煮着千張白菜粉條什麼的東西,紅色的辣椒皮和青綠的蒜苗浮在上面,一幅即將要翻滾的樣子。火塘外面圍了一圈人,都各自拿着碗和筷子,衆人都望向鍋裡,等着水開。
一個穿着皺巴巴西服的黑臉男子一瘸一瘸迎了上來,張羅座位。人羣紛紛將椅子往後挪,騰出兩把椅子的空位。菊香拿了兩個碗和兩雙筷子。這時火上的鼎鍋就開了,從裡面翻騰出的氣泡把辣椒和蒜苗推到了鍋沿。左勝說,來來來,吃吧,吃吧。
旺子捏着碗問左勝,翠兒呢?
左勝說,她在房裡呢。
旺子說,我去看看她。
左勝呵呵笑,不答話。師孃忙說,旺子跟翠兒是一個村的,兩個人還是同學,旺子還不知人事呢。
左勝說,哦,那你去看她吧,勸她出來吃口飯,她中飯晚飯都沒吃。
師孃在旺子的碗裡夾了一些菜。旺子端着碗到了廂房,推開門看見翠兒穿着紅色的風衣坐在牀上看電視,大概是《笑笑大本營》之類的節目,只要裡面傳出笑聲,翠兒就跟着格格地笑,那笑聲圓滾滾的像湯圓。
旺子說,你不吃飯,不餓嗎?
翠兒扭頭看了旺子一眼,但感覺像是在翻白眼。
旺子不知道說什麼好。旺子說,你認識我們村放財神的六兒嗎?翠兒說,認識,總把財神貼成個倒的。貼一個還讓人給他一塊錢。旺子說,我大伯說財神要貼倒的。
翠兒說,你什麼時候回去把我帶上。我不喜歡瘸子,我姑媽喜歡,讓她來跟他過好了。
何旺子說,我師孃說左勝好哩,除了瘸沒壞處。你好生在這裡待着吧,我照護你。我現在跟起亮學道士,就在長坡那裡。翠兒說,我知道,我媽死之前帶我來過,我媽還給了起亮很多錢呢。何旺子還想問爲什麼給師傅錢的,卻聽見師孃在叫他,就出來了。
師孃領着旺子回去,剛進院子,就看見一個穿孝衣的男子徑直朝他們走來,跪在師孃腳前磕了個頭。師孃趕忙攙扶他起來。何旺子知道準是死了人,死了人孝子們就頭戴白布帽,身披白布衣,去四處請幫忙幫廚的、請道士和尚、請八大金剛、請堪地的陰陽先生、請糊白幡的紙匠師傅,請裁製壽衣的裁縫師傅。左膝跪下是男亡人,右膝下跪的是女亡人,這個人是雙膝落地的。旺子想起了爹死的那天,天也是黑的,他一身大孝被大伯領着四處給人下跪,借杯借碗下跪,請人幫喪下跪。何旺子心裡一陣難受,他走到草垛前不停地抽稻草。
師孃問,是男亡人還是女亡人?什麼時候伴夜?
報喪的說,下前村一組的馬修壽家,去的是我母親,明天晚上伴夜,後天出柩。
師孃說,節哀順變,你先回去吧。家裡預備點紅糖。
何旺子給他遞了個草把子,意思叫他把膝蓋上的泥刮一刮。那人接過,連聲道謝。
師孃說,旺子,給你師傅打個電話,說下前村走了個老太太,明天伴夜,叫他趕緊回來。
6
大清早的,樹上的鳥都還沒叫,汽車的喇叭聲在院子裡就滴滴起來。是師傅回來了。旺子慌忙套上褲子跑出去開門。師傅從車裡出來,手裡提着一個黑色塑料袋,旺子接過在袋子裡翻着看了一下,是些黃表紙並香蠟,還有幾支毛筆,沒有吃的東西,旺子有點失望。師傅進屋來先是洗手,然後是到堂前上香。
在騰起第一縷煙雲後,師孃就起來了,接着雞籠的雞跟豬圈裡的豬就都起來了。吃過早飯,師傅開着麪包車帶着旺子去請班子。敲鑼的吳大爺在茶鋪村七組,打鼓的趙大爹在三組,吹嗩吶的劉大爺在五組,敲磬的張大爺在一組。所幸都在家,都請到了。見師傅新收了徒弟,衆人連聲恭賀。半生不熟的,衆大爺便都開始打趣何旺子,問起亮教了他什麼經?說起亮唱得一口好花姑娘經,什麼時候叫他教你。學會了牆縫裡都能鑽出媳婦來。何旺子嘿嘿傻笑起來。
吃了中飯上路,太陽就當頂了,田地裡油菜花兒都開了,黃燦燦一片,沒種油菜的田地裡都是紅花苕子,紅花苕子也開花了,紅彤彤一片,耳朵裡蜜蜂嗡嗡鬧了一路。幾個大爺坐在車後面敲鑼打鼓地尋開心。趙大爹說,起亮,我們跟你來一段吧。然後就響了鼓,接着鑼也響磬也響。吳大爺就哼唱起來,早也忙來晚不閒,都是爲了幾個錢,有朝一日無常到,死也帶不走半分錢!上蓮臺捨不得好家鄉,捨不得親戚和朋友!兔走鳥飛東復西,人生切莫用心機。百年世事三更夢,萬里乾坤一局棋。千兩黃金萬兩銀,黃金難買養育恩。養育恩情報不盡,燒紙化財表孝心……
師傅開着車,說,我的兒真是好孝心。
衆人便都笑起來,說吳大爺不該唱這段,唱這段就落到了起亮的手心裡。
師傅一下車,就在喪家門口丟了一掛鞭炮。接着就有一位身披大孝的男子迎了出來。師傅跟幾位大爺一進屋先是朝死者鞠了三躬,便開始指揮喪家在靈桌後面擺上條案。何旺子從師傅的包裡取出一塊紅色的桌帔,那桌帔上繡了兩條龍和一個大大的“奠”字,又取出幾塊紅色的經幢交給師傅,由他升上去,中間那塊寫着香花道場,繡的是太上老君像,兩邊是八仙。師傅邊穿道袍邊安排孝家在條案上擺瓜果菜蔬,擺香蠟紙燭,擺清水一壺,擺上裝米的升子。妥當後,師傅叫何旺子裁兩塊紅紙,裁好後,倒墨汁,師傅拿筆在紅紙上寫靈位,寫好後用糨糊糊在兩根竹枝上,插在升子裡。
師傅經幡一搖,條案兩邊的鑼鼓便響了起來。師傅安排何旺子敲小鑼,小鑼是跟着大鑼的,大鑼敲一下,小鑼就敲一下。
忽然間道場前的人就多了起來。不少人在議論,嗨,還有個小孩子學道士的?
那些人都笑嘻嘻地看着何旺子,他跟着大鑼敲一下小鑼他們笑,敲完後用手捂鑼他們也笑。有時他打野,沒跟上大鑼的節奏,一棒子敲在空裡,又急急拿手去捂,他們更是笑得前俯後仰。何旺子心裡發毛,手上的棒子越發不聽使喚,弄得道場“哐哐哐”直聽小鑼響。
道場一時鬧哄哄的。師傅搖着經幡念着經文也差一點笑場了。
到了伴夜那會兒,何旺子的手就熟練了,沉下心來聽,大致也能聽懂師傅唱的經文了。有幾句是,悲夫常枉苦煩惱,三界途中猛火燒,咽喉常思飢渴念,一灑甘露水如泉。唱這個的時候,師傅就拿起桌上的一杯清水,擡起蓮花指將杯中水往天上彈,中間彈,地上彈,邊彈邊向靈位鞠躬。師傅一鞠躬,後面的孝子也跟着鞠躬。
靈桌前焚燒的香蠟紙燭味兒和單調的場景聲弄得何旺子想睡瞌睡了。說睡就睡了,棒子跟鑼還拿在手裡。等睜開眼,看見翠兒跪在靈桌前燒紙,一邊燒一邊哭,瘸子左勝站在她後邊,勸她不要哭,死的又不是她的親人,勸着勸着左勝忽然渾身抽搐,門板似的倒在了地上,口裡還吐泡沫。翠兒嚇傻了。道場頓時亂成一團。
何旺子想去把翠兒拉過來,剛站起來,就聽得“咚”一聲巨響,何旺子心裡一驚,一看是手裡的鑼掉地上了,原來是一場夢。何旺子將頭上的汗抹去,從地上撿起鑼,敲得心裡越發空空的。
師傅還站在那兒唱,地獄門前一條河,爲兒爲女受奔波。兒在陽間充好漢,娘在陰司坐血河。只望兒女來懺悔,救得爲娘出血河。陰司有座奈何橋,七寸寬來萬丈高。兩邊不生萌芽草,一河血水浪滔滔……師傅的腦門全是汗,嗓子也啞了些,不似先那般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