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震區撤回之前,前指首長突然找我談立功受獎的事。他說,你們部這幾個人的獎勵回部裡報,前幾天前指已經把你們的情況反映到了部裡。說到這裡,前指首長忽然用不解的目光盯看了我一眼,遲疑着說,剛纔部裡來電話徵求前指意見,不知爲什麼獎勵名單上沒有你。見我只愣愣地望着他,又接着說,你在災區蹲的時間最長,跑的地方最遠,寫的文字也最多,我已經再次強調了你的情況,希望能把你考慮進去。我一時不知說什麼是好,尷尬地立在那裡。說老實話,在此之前我從沒想過立功受獎的事,直到這會兒我才發現這事好像挺嚴重的,牽涉到部裡對我的認可度了。
沒那麼嚴重吧?可能是部裡對你在震區的情況不夠了解,一時疏忽了。
如果沒有之前發生的一件事,我也會這麼想,但這之前我已經有過一次不愉快了。我前一年獲了個全軍一等獎,單位按規定給我報請了三等功。幾天前在震區碰到承辦這事的幹事,我突然想起就問了一下。沒想到,他竟像撞見了白癡似的驚訝地看着我,詭異地笑着說,作家你可真有意思,這種事你不盯着抓落實,那個功能自己落到你頭上嗎?我說不是有規定嗎?他說規定是規定,立功的名額有限,你自己不活動就被平衡下來讓別人上了嘛。我這才知道原來部里根本就沒給我報上去!
難怪你會往心裡去了。
當時我還真沒太把這當回事。雖然心裡也不愉快,但更多的還是感覺可笑,覺得爲個三等功到處找人活動實在是件很滑稽的事情。再說我又不是沒立過三等功,再多的三等功也換不了二等功,爲這事煩自己不值得,也就放下了。但這會兒卻立刻不由自主地聯想到這事,把兩件事聯繫到一起,我感到自己很受傷害。
可以理解。但你想沒想過也許還有這種可能:雖然把兩件事聯繫在一起看,很像是針對你的有意傷害,但這兩件事之間其實並沒有什麼聯繫,都只是機關行事方式造成的無意傷害,只不過偏巧落在了你一個的人頭上?
我也不認爲誰會有意,但爲什麼總是對我無意?
這是個問題,我想,大概是因爲你總是無意。
這就是問題所在——是我教會了別人對我的態度!
有道理,那你還有什麼可抱怨的呢?
因爲我從前指首長的目光中,看到了一種我從來沒有意識到的東西。
什麼?
對我的質疑。前指首長認爲憑表現我應該排在立功受獎名單的前面,沒想到部裡連我名字都沒提,你說他會怎麼想?
會猜測部裡對你有成見。
沒錯,會想我這個人可能很成問題,所以無論怎麼表現部裡都不認可。
也不一定,你得相信誰都有自己的判斷。
我不能相信誰都有自己的判斷,前指首長對我有所瞭解還會這樣,那別人呢?大多數人都只看結果,只用結果進行判斷。所以,如果聽任這個結果,我將在更大的範圍內在更多的人面前顏面全無,尊嚴盡失。
所以你決定要這個功?
對。我問前指首長怎麼辦?他說前指當然盡力推薦,但你自己也得做工作。我問我能做什麼?他就提到了來震區視察過的副司令員,說首長對我在災區的表現讚賞有加,建議我找首長。
你找了?
找了。
沒想到你也會求人。
我也沒想到。你都不知道我當時是一種什麼樣的心理感受。我一秒鐘都不敢耽擱,趕緊趁心裡那股氣兒正盛的時候撥電話,生怕稍一思索自己就會失去勇氣,就再也不會打這個電話了。
對你這樣的人來說,這事的確是太難了。
好在首長答應得很痛快,他說我去過震區有發言權,一個作家能深入震區這麼久我很敬佩,我會如實反映情況的。放下電話,我就哭了。
心裡委屈?
心裡覺得特別委屈,特別傷感,特別無奈。
就沒有一點高興的意思,畢竟首長肯爲你說這個話?
沒有,直到三等功的命令下來,我也沒有一丁點兒的高興。那感覺就像是一時興起生搶了一件東西,到手後才發現這東西只是人家送的纔好,自己搶的總不是那麼回事。這才知道失德的東西即便歸了你,也會立刻貶值不是原本那個價了。
說得好,是啊,失德的東西即便歸了你,也會立刻貶值不是原本那個價了。
你現在明白我爲什麼自愧不如,爲什麼不敢面對你們了吧?
千萬別這麼說,作家,你這樣讓我更無地自容了。那天你說我坦誠,我就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因爲我並不坦誠。我雖然說出了自己是爲做科研課題,卻沒有完全袒露內心。我想避重就輕,因爲我知道爲科研課題再怎樣也算不得大錯,我還說得出口。但這些天瀋陽兵、他和你輪番逼着我反觀自己,令我的內心越來越感到不安。……知道我爲什麼特別看重這個科研課題嗎?
爲什麼?
因爲當時我被提名進入高層學術委員會的候選名單,我很需要一個有份量的東西,來提升我在學界的影響。怎麼能想象,面對那樣的大災難,面對那麼多的生死,我居然還會在心裡存着這樣的一份私念!回想開始赴震區的時候,我們哪個不是一腔熱血抱着拼死的信念,哪個不是豁出命去救人,哪個爲自己的生死考慮過一絲半毫?
……醫生,你說我們這都是怎麼了?
……是啊,我們這都是怎麼了?
12
作家,您以後不來門診了?
不來了,今天是最後一次。
我想問您個事兒。
什麼事?
您那天是不是……給我催眠了?
哪天?
就是我去找您那天。
你怎麼會這麼想?
我覺得那天挺奇怪的,怎麼不知不覺什麼都輕輕鬆鬆說出來了。
我還覺得奇怪呢,你天天喊失眠,結果到我那呼嚕打得震天響,睜開眼睛就什麼都往外招。哎,我好像沒嚴刑拷打你吧?
作家,您真沒給我催眠?
怎麼可能?我根本就不會,不信你問醫生。
作家說的對,別說作家不會做,就是會做不經允許也不能隨便做催眠。
……那就是躺椅的問題。
躺椅怎麼了?
躺椅有催眠作用唄。
我問你,你是不是覺得作家的躺椅很舒服?
是,特別舒服。
你坐在上面是不是覺得自己進入了電影上的那些場景?
對對,特別有感覺。
作家,你看這就是環境暗示,也可以稱爲環境催眠。
我現在明白心理暗示的作用有多大了。
作家,我能不能向您提個要求?
說吧。
我以後有事能不能再去找您?您放心作家,我不會輕易打擾您的。
你這是衝着躺椅吧?
不,不是,我……
衝着躺椅也沒關係,好賴咱們都是抗震救災的戰友,有事就找我。
謝謝作家!謝謝醫生!那我先走了。
……
我說過他會先信任你,然後逐漸對你產生依賴感。你看,他現在是不是已經開始依賴你了。
是依賴我還是依賴我的躺椅?
你知道是依賴你。
我知道?
對,你心裡已經感應到了。
你就這麼確定?
我是心理醫生。
……就算是吧,那我該怎麼辦?
沒什麼,你需要這個。
我需要什麼?
你需要別人對你的依賴。
我?需要別人對我的依賴?!
對,別人的依賴會激發你的熱情,給你帶來心理上的滿足,有助於你從心理焦慮中擺脫出來。
你怎麼知道我心理焦慮?!
我是心理醫生。
……沒錯,我心理焦慮,我特別害怕,不敢跟任何人說。
你擔心自己這樣下去會得抑鬱症,又不想聲張,所以纔來體驗生活吧?
果然是心理醫生,沒想到早就被你看出來了。
其實,看出這點之後我心裡挺難過的,我不明白爲什麼連作家這樣通達的人都不能正視心理疾患?
……可能還是覺得不好聽吧,一般說這人心理有毛病,就跟說這人太神經,說這人精神不正常差不多,挺受鄙視的。
但你不該鄙視,你是作家,你一直關注人的精神,你更應該懂得尊重那些脆弱的心靈,這其中也包括你自己。在我看來,大多數有心理疾患的人包括精神異常的人,都是內心高貴的人。是內心中的那份高貴使他們比別人更敏感,更容易自傷,所以我特別反感鄙視心理疾患和精神疾患的態度。
醫生,你這番話真令我汗顏,看來我需要治療的不僅是精神焦慮症。
作家,你沒發現你的精神焦慮已經得到緩解了嗎?
是嗎?……對呀,醫生,原來我最怕早上醒來的那一刻,一睜開眼睛就感覺心頭髮緊,像大難臨頭了卻又不知緣由,瞬間就會驚出一身冷汗,然後就覺得萬念俱灰。近幾天這種情況好像一直都沒出現。爲什麼?醫生,你都對我進行了什麼樣的暗示?或者說你都給我進行了什麼樣的催眠?
我沒做什麼,是你自己做的。是你在與這個病人交流交往的過程中,不知不覺地把心裡堆積着的那些東西逐漸釋放出來了。
原來是這樣。醫生,怪不得你說“可能我把這個病人交給你真就對了,沒準會有意外收穫呢”,當時我還納悶能有什麼意外收穫,看來這一切都是你有意安排的。
也不算是有意吧,只是當這個病人提到五年前的五月時,我朦朦朧朧地感覺你與這個病人之間有某種內在的聯繫,心想,讓你跟他談談可能對你們倆都有好處。我當時也只想到可能會對你有意外收穫,沒想到連我也從中獲得了意外收穫。
醫生,你可真夠惡毒的,用他當誘餌讓我心甘情願地把內心裡最不能示人的東西都扒出來了。
別說得那麼難聽,作家,我不也在你的帶動下心甘情願袒露自己了嗎?
那倒是,要不然我現在可後悔死了。
沒什麼好後悔的,其實能袒露出來的都不是你最不能示人的東西……
等等,你是說你我袒露得都不徹底?
我是說不可能有徹底的袒露,這是人性。
……你說得對,這是人性。人總會下意識地掩飾自己的私處,特別是有道德感的人,更難於袒露自己,即便袒露也要先給自己找一塊道德的墊腳石,讓自己這一腳踩踏實,好越過心理這道坎。就像我,我找了那麼多理由來說明自己是不得不要這個三等功,但這真的就是全部的理由嗎?這裡面還有沒有更深層的原因,讓我更難以啓齒的私念?這樣一層層地扒下去我自己都嚇了一跳,我想告訴你……
打住,作家,我說這是人性,是想告訴你到此爲止,不是想讓你繼續往前走。
可是……
如果這樣扒下去是很危險的。你想,我難道就沒有更深的私念嗎?可是我們即便脫光衣服,也得留個三點式給自己保留一點尊嚴吧?袒露也是要有限度的,得在心理承受的範圍之內,否則不僅無益反而會造成新的心理傷害。
……好吧,從心理學的角度這樣說,我可以接受。
心理治療的目的是療傷,不是製造傷口。只可惜我們大多數心理醫生都只熱衷於扒開傷口,沒有耐性也沒有能力修復傷口,這裡面不單是個醫療水平問題,更主要還是醫學倫理問題。
受教了。
別這麼說。
醫生,你剛纔還說了個詞“環境催眠”。
對。
這也是廣義的催眠吧?
沒錯。
我忽然想到,其實我們都接受過催眠,我們的很多行爲都是在暗示的引導下發生的。我記得你說過,催眠的先決條件就是受者必須心甘情願地接受催眠,否則再高超的催眠師也無法使受者進入催眠狀態。也就是說,生活中處處有暗示,關鍵看你願意接受什麼樣的暗示。
……
醫生,你在想什麼?
我在想,瀋陽兵現在怎麼樣了,他在做什麼……
原刊責編華愛丁本刊責編郭蓓
【作者簡介】馬曉麗:女,瀋陽軍區創作室作家,一級作家。曾獲第二屆中國女性文學獎等。其長篇小說《楚河漢界》曾入圍第六屆茅盾文學獎,《俄羅斯陸軍腰帶》獲“茅臺杯”《小說選刊》2012年度小說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