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人中,除陳焉和許彤彤剛過四十歲,其餘四人的年齡都在三十至三十五歲之間。而這四人中除許梓涵已婚外,其他三人都還待字閨中。“待字”意味着她們都還是願意嫁的,只是暫時還沒遇到想嫁的人。這和許彤彤很不一樣,許彤彤早有了想嫁的人,對方卻爲了一個承諾而選擇終身不再娶,於是她也只好跟着選擇終身不嫁了。隨着時間的推移,雙方的態度也許會有改變,但至少目前還看不到改變的跡象。許彤彤的心房不會再爲其他任何男人打開,李懷璧等三人的心房則是願意打開的,只是那個男人還沒有出現。
“第三種人”的愛情婚姻狀況確實比一般的女性要複雜些,成爲“剩女”的可能性也要更大些。讀完博士,年齡已經二十七八歲了,如果這之前已經戀愛,並且已經到了談婚論嫁的地步,彼此非對方莫屬,那麼這時可以水到渠成地結爲眷屬。許梓涵就是這樣。但並非所有的人都是這樣。不少女博士讀書時一心撲在學業上,無暇旁顧,也就錯過了最佳的戀愛時機。當同齡人在花前月下卿卿我我、耳鬢廝磨時,她們卻在茫茫學海中苦苦泛舟。別人暢飲着愛情的瓊漿而容光煥發,她們則飽受着學術的煎熬而光鮮不再。等到完成學業,有了花前月下的閒暇時,卻很難覓得她們願意與之卿卿我我、耳鬢廝磨的人了。她們尋偶的目光當然首先會落在學歷相同、志趣相近的男博士身上,但已經遲了,就像自視清高的空谷幽蘭,先前不願向世人展示它的芬芳,所以遠離乘興而來的尋芳者;等到期望世人欣賞時,那些凡夫俗子們已經採摘了滿捧的閒花野草興盡而歸了。年齡相仿或稍大的男生大多已經成婚或有了戀人,還沒有戀人的則大多希望找個年齡更小一些的女生,體驗那種小鳥依人的感覺。那麼,把視野拓展開去,退而求其次吧。碩士學歷她們也願意接受,甚至本科學歷也可以將就。但她們願意降低門檻,男人們卻大多不想高攀,因爲他們擔心將來“hold”不住。沒辦法,誰讓中國的傳統觀念歷來認爲家庭天平的重心應該向男方傾斜呢?女重男輕或者女高男低的結構模式是不被看好的,甚至是被普遍認爲存在隱患的。傳統觀念太根深蒂固了!中國的男人願意“吃軟飯”的不多,在外面仰人鼻息還能忍受,那是爲了不丟飯碗;在家裡也總是要仰視,他們實在缺乏足夠的心理承受能力,會覺得屈辱,至少會覺得很不自在。所以,除非他們在某一方面特別成功,有其他優越條件彌補夫妻學歷的不平衡,比如已經成爲“英雄不問出處”的“大腕”或“大款”,或者“小宇宙”特別強大,內心已築成水火不侵的鐵壁銅牆,通常情況下,他們是不願意冒被妻子俯視的危險的,儘管妻子自己也許並沒有高高在上的感覺。說得冠冕堂皇些,這就叫男人的自尊。於是,她們中的一些人便成爲“被愛情遺忘的角落”了——僅僅因爲她們過於優秀!
目前,李懷璧、何麗娜、吳暇這三位“金花”暫時還棲身在“被愛情遺忘的角落”。好在她們的心態都不錯,不厭惡熱心的親友同事們安排的各類相親,也不拒絕與條件合適的男士交往,但又絕不爲了滿足父母早日含飴弄孫的願望,而匆匆忙忙地嫁雞嫁狗。她們願意放低身段、降低標準,也不太在意世俗看重的門當戶對,但她們絕不願意爲自己披上嫁衣的是自己全無感覺的人。她們相信感覺,也注重感覺。感覺對了,她們完全可以掙脫世俗的枷鎖,甚至不惜暫時與考慮更加全面的父母反目。但要找到感覺又談何容易啊!
許梓涵倒是很早就找到感覺了。在處於同一年齡段的女博士中,她的愛情婚姻生活是相當幸福美滿的,尤其是和同屬“金花”之列的李懷璧等人相比。丈夫是本省社會科學院的副研究員,專業是社會學,雖然知名度不高,學術地位及社會地位與陳焉的丈夫王暢相差也遠,但他對婚姻家庭有獨到的研究心得,並以之指導自身實踐,善於包容妻子的弱點,也善於調節家庭氣氛,經常在妻子生日或結婚紀念日製造點小浪漫和小驚喜,讓許梓涵感覺很好。每當與朋友聚會,只要許梓涵在場,他都會說:“我們兩人的家庭分工是:梓涵管小事,我管大事,但我們家從來沒有出現過大事,所以實際上都是梓涵管事。”一跌一宕之間,突出了許梓涵在家庭中的主導地位,又不失其固有的幽默。假如兩人從不同工作地點趕赴同一場聚會,而許梓涵晚到,他會故作僕人狀,彎腰屈膝向前,伺候她脫下外衣,口稱:“主人到了,失迎!失迎!”在衆人的鬨笑聲中,許梓涵獲得極大的心理滿足。兩人外出遊玩時,他總是主動爲許梓涵拎包,有時還掉後半步,彷彿真是她的僕從似的,一點也不覺得這會有失他男子漢大丈夫的體面,而許梓涵當然也能體會到他的用心以及其中的諧趣。路上遇到熟人時,她就會捅捅他,示意他把包還給她,免得給別人看到笑話。他卻故意把包舉得高高的向熟人揚一揚,回頭悄聲對她說:“這有什麼關係呀,我只是在盡僕人的本分而已,用不着躲躲閃閃!”模範到這種地步,想不琴瑟和諧也難!所以,許梓涵經常不無驕傲地向姐妹們曬幸福,一邊曬,一邊流露出備受寵愛的小女人的嬌羞與甜蜜。姐妹們不會嫉妒她,即使痛感遇人不淑的梅高鳳也不會嫉妒她,而只會爲她感到慶幸,但羨慕卻是肯定的,簡直羨慕到了極點!現在流行的“羨慕嫉妒恨”這句包含兩層遞進關係的常用語,適用於她們之間的只是頭兩個字。
相形之下,李懷璧等三人就沒有這樣幸運了。
李懷璧出身於書香門第,父親是知名文史專家。她的名字出自《左傳?桓公十年》:“匹夫無罪,懷璧其罪”。原來的意思是指財能致禍,後來也用來比喻有才能而遭受忌妒和迫害。看來,她的父親多少也有些懷才不遇和憤世嫉俗。他沒有想到的是,自己一時出於感憤取下的名字,竟成爲愛女後來的宿命。生活中,才華出衆而又處事低調、出言謙遜的人,往往更能得到大衆的認可,得到更多的發展和進步的機會。挾才自負或恃才傲物,一如高呼“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的李白,在發展的過程中就不會一帆風順了,總會有人看不慣你,不時給你設置些障礙、製造些麻煩。李懷璧不幸比較接近這後一種類型。
她是公認的才女,學習成績一直出類拔萃,而且身負多種才藝,在父親口中,她是琴棋書畫“無一不精”,她自己卻認爲把“精”字改成“通”字比較合適。可知和父親相比,她還更有自知之明些,也相對低調些。不過,父親性格張揚的特點卻遺傳給了她。她不知道藏拙,不喜歡大智若愚的處世態度,討厭薛寶釵的工於心計、隱忍不發。她從不隱瞞或修飾自己的真實看法,說話總是一針見血,不太考慮聽者的感受。她絕不像林黛玉那樣多愁善感、弱不禁風,有時卻愛像林妹妹那樣使點小性子。
一次,學科負責人來和她商量教材署名的事。這本教材不僅由李懷璧總體設計,大半章節也是由她執筆的。按理“主編”應該是她。學科負責人卻想署爲自己,因爲他要申報“教學名師”,硬條件中還缺一本主編的教材。如果他直道其詳,李懷璧一定會支持的。可他偏偏採用迂迴戰術,和李懷璧大談古代軼事,說什麼“宋人編寫《新唐書》,宋祁出力最多,最後署名時,因爲歐陽修官階更高,還是把歐陽修的名字署在了前面”。當他還想列舉別的陳年往事時,李懷璧不耐煩地打斷了他:“你不就是想署名爲主編嗎?可以啊!說這些陳芝麻爛穀子幹嘛?讀過《莊子》嗎?君視之爲美味,我視之爲‘腐鼠’也!”她實際上爽快地答應了學科負責人的不情之請,卻比拒絕還更讓對方感到難受。
其實,李懷璧有她豁達大度的一面,從不計較蠅頭小利,也樂於助人,只是她生性嫉惡如仇,看不得虛僞,容不得欺騙。路見不平,即使拔不出刀來相助,也會大聲疾呼。當然,她的感情世界也不會接納小肚雞腸、斤斤計較的男人,哪怕他在事業上還算成功。有人給她介紹一位入選國家“千人計劃”的海歸,以專業水準而言,那是處於世界前沿的。年齡不到四十,沒有婚史,據說因過於癡迷學術,連正兒八經的戀愛也沒有談過。這似乎比李懷璧還要“純潔”——李懷璧好歹從本科到博士期間,還接觸過幾個尚能入她法眼的男生,雖未“”,被人擁入懷中的經歷還是有的。她沒有向誰主動獻過“香吻”,但也不止一次地被人“偷吻”過,當時她並不覺得對方唐突。後來之所以都分道揚鑣,是因爲對方覺得她言辭犀利,鋒芒太露,只怕自己沒有能力駕馭。哪個男人也不願意成日被妻子冷嘲熱諷。所以在充分領略了她嬉笑怒罵的本色後,一個個都打躬作揖、知難而退了。“海歸”約李懷璧在一家位置比較偏僻的西餐館見面。李懷璧好不容易找到地點後,發現它的裝潢既簡單又陳舊。國家給“海歸”提供的待遇(包括薪酬)是非常優厚的,以他的經濟實力,第一次約會選擇這樣的場所,已讓一向“小資”的李懷璧感覺有些不快。海歸跟她解釋:選在這裡約會,是因爲他計算過了,這裡正好處於他們兩人住所的中間地帶,兩人趕赴這裡所花的時間及路費應該相差無幾,“這樣比較公平”;另外,這家餐館還有個可取之處,那就是菜餚的口味雖然無法恭維,但“性價比很高”。李懷璧的不快又增加了幾分。開始點單了,海歸盯着菜單看了半天,遲遲不作決定。站在一邊的服務生都有些不耐煩了。最後,他沒有徵求李懷璧的意見就自作主張點了兩份意大利通心粉。李懷璧看過菜單,知道這是所有菜品中價格最便宜的,心裡就更不快了。要不是出於對國家花很大代價吸引回來的高端人才的尊重,她幾乎有點想拂袖而去了。但海歸的談吐倒真不俗,說起自己正在研究的前沿課題,端的是口若懸河,滔滔不絕,讓李懷璧深信他是該專業領域裡不可多見的天才。說着說着,時間就過去了兩小時,而這兩小時裡,本來也談鋒挺健的李懷璧只是扮演着傾聽者的角色,根本得不到插話的機會。這種把她當成空氣一般的近乎自言自語的單向交流方式,讓她內心的不快蓄積到幾乎快要發作的地步。海歸見她面露不悅之色,又不時看錶,意識到時間大概差不多了,便有預謀地轉換到另一個話題,大談西方的生活習慣。雲山霧罩地說了一大篇,重點是下面幾句:“西方人有一個習慣就是好!共同消費時實行AA制,再親密的朋友也這樣,除非事先說好由誰請客。這纔是真正的現代文明啊!”在這個多年生活在西方的紳士面前,李懷璧本來想盡量表現得“淑女”些,這時實在忍無可忍,只好迴歸本性,露出芳脣內的鋼牙:“哦,明白了,你想今天實行AA制,好啊!直接挑明就是了,繞那麼大彎子不累嗎?不過,你剛剛衣錦榮歸,今天算我代表親愛的祖國爲你接風,你的那份我也一起付了。”說完,她叫來服務生,扔給他兩張百元大鈔,很氣派地說了句:“零錢不用找了!”然後頭也不回地走了,把海歸搞得目瞪口呆。事後,她平心靜氣地想想,海歸那樣想、那樣做,從他的角度看也沒錯,關鍵在於兩人價值觀和文化理念的差異。他注重公平、講究對等,固然主要是爲了捍衛自己的利益,但也未嘗不是在維護女性的尊嚴。但她又想,處處強調公平,實質是不肯吃虧,那麼,在貌似公平的外衣下,是不是也隱藏着那麼一點卑微的自私心理呢?反正她無法接受這種公平與對等。於是,她與海歸的交往也就到此爲止了。
在姐妹們的極力慫恿下,李懷璧曾參加某電視臺主辦的一檔很有影響的相親交友節目。節目的名稱是“金石爲開”,取“精誠所至,金石爲開”之意。名稱本身倒不失典雅,節目內容就見仁見智了。陳焉等人覺得,以李懷璧的才貌不去這個節目亮相,對雙方都是一大損失。在她們想來,李懷璧可以爲節目增光,而節目也可以爲李懷璧添彩,完全能實現雙贏。李懷璧不想拂了姐妹們的好意,便勉爲其難地去了。結果第一天上場,就遇到一位讓她無法忍受的男嘉賓——
男嘉賓自稱從小就熟讀唐詩三百首並嘗試創作,發展至今,詩才已冠絕海內,無人可以匹敵。謂予不信,他可以現場即興賦詩。主持人說:“哦,詩人?失敬,失敬!那就請你展示驚人才藝吧。”男嘉賓環視全場,信心滿滿地說:“那我就以眼前景和眼前人爲題材,口占七絕一首吧。”所謂“七絕”倒是脫口而出:“今日風光無限好,我做嘉賓來接招。對面絕色女佳麗,何時能擁你入懷抱?”吟誦完畢,自覺詩才不在唐代“斗酒詩百篇”的李白之下,比建安時代“七步成詩”、“才高八斗”的曹植也不遜色,不禁面露得意之色,再次將目光往對面女嘉賓席上掃去。有幾位不懂詩歌的女嘉賓覺得此詩押韻上口,想來真是千古絕唱,又見他目光炯炯地看着自己,誤以爲自己就是他的心動女生,心裡不由得產生了一陣即將被天才詩人寵幸的莫名騷動,於是勇敢地以含情脈脈、波光閃閃的目光與他對視,希望對視的一瞬變成永恆。